小說 > 《抉擇》Code Blue 紅白 > (8)《醫者》
人們一直為自己堅信的事物而努力著。
 
警察為了維持家國和社會的治安;科學家為了對世界作出貢獻;醫生為了拯救更多的生命—--
 
也許人類並沒有想像中擁有高尚的使命感,可是他們各自擁有不同的目標和信念,朝期望中的未來前進。
 
有的為了被社會需要的滿足感而努力。
 
有的為了救死扶傷的使命感而奮鬥。
 
有的為了最重要的人的笑容,竭力而為。
 
有的為了一聲道謝,捨棄一切努力著。
 
但是,連這些都無法相信的時候—--
 
該怎麼走下去呢?
 
 
 
 
 
 
 
夜深。
 
燈光黯淡的儲物室裡,一個修長的人影依靠儲物櫃站著,低頭凝望著手中的白色手機,就連空氣也像靜止了。
 
屏幕裡顯示著最近的通話紀錄,手機的主人最後的通話,已經是兩天前的事。
 
“家族——お父さん”
 
一絲暖氣沉重地從她的口裡呼出,輕放於中間確定鍵的姆指並沒有按下去。
 
演講完畢的父親兩天前已乘飛機回家進行休養——雖說是休養,但依照父親跟自己一模一樣的固執性格,休養的定義只是減少工作量。
 
所以,少不免還是會感到擔心。
 
但連日來工作纏身,完全無法抽空給他打電話問候情況。
 
可是機會到來的時候,她——白石惠,卻頓時想不到該如何開口。
 
每次想起父親的事情,亦會同時聯想到“未來”這兩個字。
 
“未來”
 
兜兜轉轉,始終還是返回現在這個兩難的困境。
 
她的畢業意願表至今依然沒有沾上半滴墨水,幸好田所部長瞭解她目前的處境,允許她延遲遞交表格。
 
“飛行醫生,還是遵從爸爸的指示?”
 
如此讓人頭痛的問題再次浮現在她的腦海裡。
 
大概,這個就是她不知道要怎麼面對父親的原因。
 
要是父親要她給出肯定的答覆的話,到底要選擇哪一邊?
 
兩天前,她只是一邊哭泣,一邊說出“我會盡快成為一名出色的醫生,所以一定要活到那個時候”。
 
但是…話裡所指“出色的醫生”,要走甚麼道路才能達到這個目標?
 
她輕皺眉頭,合上有如千斤重的眼簾。
 
 
 
 
 
突然傳來門被推開的聲響,白石慌忙合上手機站直身子,一副像是做了虧心事的樣子,轉頭看看來者何人。
 
視線對上了剛進來那位醫生散渙的目光,正要經過白石身邊的緋山頓時停下腳步,以半驚半惱的眼神瞪了她一眼。
 
即使身體已經站得非常畢直,白石還是無意識地往後退騰出空位,直到整個背部貼上儲物櫃才停下來。
 
緋山低頭快步走到自己的儲物櫃前,把束起的卷髮放下來,一邊從褲袋掏出藥盒,一邊打開櫃門。
 
白石無聲無色把手機放回外套的口袋裡,靜靜地看著緋山服藥。
 
「下班了?」即使白石在某方面來說非常遲鈍,可是這種明顯的尷尬氣氛,就連三歲的小孩子也能感覺得到。
 
儘管如此,兩人都知道這個問題是多餘的。
 
翔北醫院裡飛行醫生的值班時間,相信沒有人比白石和緋山更為清楚。
 
身為優等生的白石惠,連接下來一週的值班表都緊緊牢記在腦內了;而非常重視自己的經驗比他人少的緋山,當然時刻留意值班空檔,抓緊機會。
 
白石突然覺得自己的社交技巧日漸退步。
 
「如果這種工作能稱為上班的話。」緋山把藥丸送到嘴裡,喝了一口純水。
 
她把藥盒和聽診器等等的東西放在儲物櫃的上層,毫不在意白石投來的目光,逕自把制服上衣脫掉。
 
就在緋山開始更衣的時候,白石便尷尬地把目光轉移到自己那雙純白的鞋子上。
 
「醫療糾紛…怎麼樣了?」她壓低聲量,試探性地問道。
 
對方聽罷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拿著便服的雙手垂下來,凝視著略為陰暗的儲物櫃內部。
 
「現在還不知道。」緋山以異常平靜的語氣回答,往櫃門上的小鏡子望去,輕皺眉頭。
 
「是嗎…」白石無奈地輕聲嘆氣。
 
「不過,總算能把自己的想法都好好說出來了。」緋山把便服套在身上,整理著因稍微歪掉露出疤痕的高領內襯。
 
白石抬頭疑惑地看著緋山。
 
“自己的想法”…?
 
就是她一直在堅持的信念嗎?
 
亦是把緋山捲入醫療糾紛的原因…
 
「可笑的是,我已經無法再相信自己。」緋山自嘲地哼笑一聲,臉上的表情,卻無法掩飾冷笑之下的悲哀和痛苦。
 
又來了。
 
緋山美帆子又在以負面的說話打擊自己。
 
白石意味深長地輕嘆一口氣,本來已放鬆的眉頭再次緊皺起來。
 
「現在想起來,過去的想法還真是幼稚呢,果然不要跟患者有情感上的交流才是正確的。」緋山邊說邊準備脫褲子。
 
「還有,妳要看到甚麼時候?」褲子落至白滑的大腿上,緋山再度停下了動作,轉頭盯著白石。
 
「啊、對不起。」白石聽罷立刻尷尬地轉身面向自己的儲物櫃,慌忙得差點撞上櫃子。
 
她能夠對天發誓,她真的無意把緋山醫生的更衣過程收入眼簾。
 
剛才,她只不過在對緋山的說話進行沉思而已。
 
閉目輕輕把額頭靠在儲物櫃上,白石一臉懊惱的表情不斷在心裡責怪自己的遲鈍。
 
應該不會給對方增添奇怪的形象吧?…
 
搞不好會讓緋山以為自己有偷窺或跟縱之類的闢好。
 
“妳怎麼常常神出鬼沒的出現啊?我身上沒裝GPS吧?”
 
緋山這樣跟白石說過。
 
其實她只是偶爾碰見緋山,並不是每次也特意去找她,純粹只是巧合。
 
雖然白石承認在必要時,她會主動找緋山。
 
完了,除了“醫書宅女”,現在還添了個“跟縱狂”的新形象。
 
想到這裡,白石恨不得用力撞一下儲物櫃。
 
然而卻把之前正在沉思的事情給忘得一乾二淨。
 
「我先走了。」緋山看著舉止有點異常的白石,穿上外套後關上櫃門,便與白石擦肩而過。
 
「喔、哦…」白石連忙轉頭,已看不見緋山的身影,更衣室彷如回到緋山進來前的模樣。
 
 
 
 
慢著,長椅上放著一串鑰匙。
 
 
 
 
白石走到長椅旁欠身撿起鑰匙串,單調而且只繫著三條鑰匙,還有一個半透明球體的小挂件。
 
仔細地看看那個挂飾,半透明的紅色球體,上面還有表情,這個東西好像在哪裡見過。
 
她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影像。
 
『這個遊戲叫PUYO PUYO喔~很好玩的!醫生也一起玩吧!』
 
以前一位探望父親的男孩曾經把手中的遊戲機遞給自己看,那個好像是方塊遊戲,方塊就是那些圓圓的球體生物。
 
『醫生也得減壓啊,哪像妳這種醫書宅女,我可是會偶爾玩方塊遊戲的。方塊類能緞練思考能力呢。』
 
某次吃午飯的時候,緋山對白石說過自己也會玩方塊遊戲。
 
再仔細思考一下,在白石的生活圈子裡,年奔三十還會玩遊戲的醫生,就只有一個。
 
 
 
 
 
緋山美帆子。
 
 
 
 
 
 
 
 
晚上八時。
 
她獨自坐在工作桌前,心不在焉地凝視著攤放於桌面的文件,右手玩弄著那串鑰匙。
 
緋山下班已有兩小時之久,應該已經抵達寓所了,但是…為甚麼還沒有察覺到最重要的鑰匙消失了?
 
打了十多次電話也沒有接通,發短訊也嘗試過,還是沒有得到任何答覆。
 
難道…遇上甚麼危險了?
 
不不,可能這串鑰匙根本不屬於緋山,只是別人遺留下來的。
 
白石惠,專心工作吧,別想太多了。
 
「白石,我跟你換班。」剛走進工作間的藍澤把數份病歷表放在自己的工作桌上。
 
終於能分散一下混亂而且忐忑不安的心思,白石稍為驚訝地抬頭把目光移到藍澤木無表情的臉上。
 
「啊?但是藍澤君你不是有連休嗎?況且才剛進行了歷時三小時的手術…」她以感歎的語氣說著,正想拒絕藍澤的“提議”。
 
「去找緋山。」藍澤簡略地回答,依然沒有把目光放在白石身上,逕自處理文件。
 
對方種種莫明其妙的說話實在讓白石摸不著頭腦,換班去找緋山?為甚麼要去找緋山?換班跟緋山有甚麼關係?
 
沉默。
 
白石疑惑地看著藍澤,等待對方的解釋。
 
「我覺得妳能理解緋山。」藍澤最終不耐煩地轉頭看著白石。
 
這個人,為甚麼能比男人更遲純。
 
藍澤不禁皺起眉頭。
 
 
「要是一名醫生因挫折而變得害怕患者,到底要怎樣堅持下去呢。」
 
「道歉、停職、哭泣、崩潰。」
 
「然後…放棄。」
 
 
他從胸前的口袋取出原珠筆,右手才剛碰到筆幹便飛快地旋轉起來。
 
白石此刻終於恍然大悟。
 
 
“果然不要跟患者有情感上的交流才是正確的。”
 
 
一向對治療病患抱著熱誠、對病人們發自真心的關懷和體諒,在醫療糾紛一事後,對自己的想念產生動搖。
 
不敢與患者們建立情感和信任,因而覺得與患者們保持距離才不會讓自己再次受傷。
 
害怕會重蹈覆徹,對自己造成更深的傷害。
 
這個才是,於逞強的面具下,最真實的緋山美帆子。
 
 
 
 
「謝謝,下週我把連休讓給你。」白石把外套披在身上後便忽忙地步出工作間,只剩下藍澤一人。
 
再也聽不見腳步聲在走廊裡迴響的同時,轉筆的聲音亦停止了。
 
他重新把原珠筆握於手中,走到值班板子前,把“白石惠”和“藍澤耕作”的名牌互換位置,並寫上“SWAP”。
 
雖然他並不知道自己何時變得這麼多管閒事,可是眼見同僚獨自難過也絕對不是件樂事。
 
能做到的事情只有這麼多而已,接下來的就交由白石負責吧。
 
緋山和白石之間,有著非常深厚的信賴。
 
所以兩個人的話,一定能跨越難關。
 
總比孤獨面對壓力和痛苦要好,就如自己一樣。
 
既然擁有能理解及支持自己的同伴,為甚麼還要獨自逞強呢。
 
藍澤臉上輕淡得幾乎無法察覺到的笑容,一閃即逝。
 
 
 
 
 
手中緊握著的手機,顯示著一條最新的短訊。
 
“快點過來啦,妳那位醜女朋友喝醉後比妳更麻煩!”
 
短訊的發送者——大山恆夫。
 
白石低頭凝望著手機屏幕,步伐不自覺地加快,於人煙稀梳的街道上穿梳著,前往熟悉的場所。
 
幸好瑪麗珍及時給自己發短訊,要不然她真的會花一整晚的時間嘗試找遍任何那位“醜女”有可能出現的地方。
 
從離開醫院乘公交到現在,已有兩小時多,隨著時間的流逝,心裡的焦躁和憂慮便增添一點。
 
“沒有必要這要著急找她吧?反正明天上班也會見面…”
 
這個問題曾於腦海中出現,但不消三秒的時間並被本人提出多種理由辯駁。
 
第一:她並沒有鑰匙,不能回家。
 
第二:女性喝醉後獨自在街上遊走,怎麼想也覺得非常危險。
 
第三:白石惠不會允許緋山美帆子輕易放棄自己的信念和工作。
 
總括來說,其實只是白石迫切想要見到緋山。
 
想鼓勵她,想支持她,想成為能被她信任的依靠。
 
還有,想告訴她——“我還是比較喜歡擁有勇氣,主動面對患者的緋山醫生。”
 
印象中剛剛開始當實習飛行醫生的時候,也曾說過類似的說話。
 
不過,真心的說話,不論說多少遍也不會覺得厭倦的。
 
白石惠,不會再次放手。
 
即使緋山甘願墮落於黑暗的無底深潭,只要白石惠仍然在她身邊,亦不會讓緋山就這樣被黑暗所吞噬。
 
絕對,不會放開牽繫著彼此的絲線。
 
 
 
 
 
 
 
「打擾了…」白石壓低嗓音並放輕腳步踏進酒吧,映入眼簾的是正在擦拭酒杯的瑪麗珍,還有坐在她對面的…
 
「酒~給我酒!~」因酒精作用的關係而漲紅的臉頰埋在臂彎裡,蓬亂的卷髮披散在桌面上,緋山帶著矇矓的眼神抬起頭。
 
「妳看妳看,都醉成這樣子了還要喝,快點把她帶走吧!」瑪麗珍小聲對正在朝緋山走來的白石說道。
 
白石無奈地笑一下,以口型說『抱歉』,以安靜的動作接近已醉得不醒人事的緋山。
 
「緋山…該回家了哦。」她輕力晃晃緋山的肩膀,語氣溫柔得似是在以棒棒糖哄小孩子般。
 
滿身散發著強烈酒氣的人這才緩緩轉頭,瞇起雙眼打量著眼前人的面容。
 
「白石!妳怎麼…會在這裡!…」緋山舉起食指直指白石的臉,指尖差點就要碰上對方的鼻尖。
 
突如其來的大叫讓瑪麗珍和白石都大吃一驚,可是緋山的思緒再次回到空蕩蕩的酒杯上。
 
「我要白酒~白石也來了~一起喝吧!~」緋山對著白石傻傻的笑起來,說話的語調跟平常的完全不一樣。
 
瑪麗珍使勁地給白石使眼色。
 
「好好,回家再跟妳一起喝,來,一起回家吧。」白石把緋山的一只手臂環在自己的脖子上,另一只手則扶著對方的腰側。
 
比想像中更纖細呢,緋山醫生的體型。
 
相比自己,適合緋山的形容詞應該是“嬌小”。
 
「今晚的賬都算我的,先記賬可以嗎?」費盡不少力氣才能把身體完全癱軟的緋山從椅子給拉起來,白石離開前不忘交代賬單的事情。
 
「嘛,既然是惠的朋友,就免費請她一次了,只有一次哦!」瑪麗珍嘟著嘴,雙手抱胸說道。
 
「謝謝。」白石微笑著朝瑪麗珍點頭,與緋山一同離開酒吧。
 
 
 
 
 
 
最終還是沒能把緋山送回家。
 
相反地,卻把她帶回自己的寓所。
 
小心翼翼地把緋山安置到床上,看著她安靜的睡臉,白石終於能夠鬆一口氣。
 
由於自己居住的地方比較接近翔北醫院,交通亦非常方便,所以決定讓緋山在這裡住一個晚上。
 
好不容易把這只大醉貓拖出酒吧,截了輛計程車,途中還被她抓住說了很多事情,瑣碎的、重要的、惹笑的…還有痛苦的事情。
 
她還是首次遇見願意直接跟別人說心事的緋山,給人的感覺非常爽直…應該是“煥然一新”才對。
 
至少,現在能夠清楚了解緋山的感受和想法。
 
果然跟自己之前的猜想一樣—--
 
“因為害怕再次受傷,所以築起名為『冷漠』的圍牆,斷絕感情的交流。”
 
如果失去信念就打算放棄,眼前人便不是“緋山美帆子”。
 
白石想到這裡,不禁凝視緋山的睡臉。
 
善良、溫柔、純真。
 
會受傷,只因她太溫柔。
 
溫柔並不是錯,即使因此遇上挫折,亦不要讓溫柔的心漸漸變冷,最後成為冰冷得讓人無法觸碰的心靈。
 
不要封閉心靈。
 
不要拋棄信念。
 
為了自己堅信的事物繼續努力。
 
人們往往也是從失敗中再次振作。
 
而且,即使跌倒了,白石惠亦會在旁邊幫助她再次站起來。
 
 
 
“兩個人的話,一定可以做到。”
 
 
 
以輕柔的動作替熟睡的人蓋上被子,白石露出欣慰的微笑。
 
她放輕腳步走到客廳,脫下外套躺在闊大的沙發上,把外套披在身上,亦陷入睡夢之中。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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