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抉擇》Code Blue 紅白 > (7)《迷惘》
殺人犯。
 
這三個簡單的字體的背後,卻擁有駭人棘聞的意思。
 
不論使用任何形式,或任何不同種類的道具,擅自把人類的生命給奪走的人,一律統稱—--
 
“殺人犯”
 
這個詞語普遍套用於罪犯之上,並要為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接受社會的法律制裁。
 
視拯救生命為己任的醫生,從求學到真正工作的時候,為了病者犧牲不少重要的事情,毫無怨言地努力著。
 
大概,連做夢也想不到會被冠上“殺人犯”的罪名。
 
 
 
 
 
 
人類無法把所有事情和人物全部銘記於心,能於腦海裡恆久保存的,只有非常重要而且不能遺忘的一切。
 
她,從來也沒有因為聽到一個名字就能讓雙手顫抖、於瞬間被無力感佔據身體,頭腦變成一片空白。
 
僅僅由三個簡單的文字所組成的名字,足以抹去過去十多年來的努力,令她的前途毀於一旦。
 
 
 
“野上 翼”
 
 
 
那是一名六歲,身受重創被送到翔北醫院進行搶救的男孩。
 
經過所有醫護人員三天三夜竭盡所能的施行一切可行的手術,雖然勉強維持生命,但其後最終確認腦死亡。
 
負責醫生是——緋山美帆子。
 
醫生守則裡清楚說明未得到家屬的同意前,並不能擅自停止進行一切維持病人性命的醫療行動。
 
不論任何情況下,只要家屬控告違反這條守則的醫生,那位醫生的牌照亦隨即亮起紅燈。
 
儘管於過程中多麼努力,身邊的人也有目共睹,結局就是一切。
 
在這次事件裡,緋山醫生終於理解這個道理。
 
殘酷的、想要成功必須領略的…真理。
 
 
 
 
 
「緋山醫生…?」低沉沙啞的嗓音打斷了她的沉思,緋山猛然抬頭對上了部長擔憂的眼神。
 
自從鬧出醫療糾紛後,緋山就被禁止進行一切與病者接觸的職務,只能整理文書。
 
人手本來已經非常緊拙,如今缺少了一名醫生更是為同事們增加負擔。
 
近日田所部長也開始徹夜留守醫院值班,年事已高的他當然體力大不如前,疲態盡露於面上。
 
「這段時期裡,三井醫生和白石醫生會接手妳的病患,所以毋須太過擔憂了。」田所部長說道。
 
「是,我明白了,要部長操心…真的非常抱歉。」緋山恭敬地向眼前人鞠躬,目光卻再次往旁邊的白板望去。
 
白板上,清楚地顯示著每天的值班表,卻只有剩下三名實習生。
 
她的名牌早已被移至一旁,像是不再屬於飛行實習醫生的其中一員,被排除出來。
 
真是可笑…緋山美帆子的醫者生涯,大概也像那名牌一樣,落後、停頓、墜落,最後無法再踏上自己期望的軌道吧。
 
先不論畢業的可能性,現在的她很可能趕不上實習生們的步伐,永遠被拋在後頭。
 
已經…到達終點了嗎?
 
緋山的臉上出現細微的弧度,夾雜著悲傷的、似是在自嘲的淡笑。
 
「那麼我先告辭了。」她微微點頭後步出部長的房間,輕力關上房門。
 
一如平常繁忙的翔北醫院,醫生、護士、病人、家屬…每天都於走廊裡來回穿梳著,擦肩而過亦甚少交流。
 
而她也照常在這裡上班,於走過無數次的走廊平靜地邁步前進,看見許多熟悉的面孔。
 
明明甚麼都沒有改變。
 
她毅然停下了步伐,坐在走廊的長椅上,默默看著經過的人們。
 
提著病歷表正在巡房的醫生們、正在推輪椅或病床的護士們、正在進行肢體復健的患者們。
 
大家,也有身處醫院的理由。
 
而她呢?一個被停職的醫生——還有待在醫院的理由嗎?
 
不能工作的話,就算待在這裡也等同路人,甚麼也做不了。
 
僅僅,只是無關痛癢的閒人而已。
 
她似頭凝望因用力緊握而變得僵硬發白的指節,緩緩地攤開雙手。
 
彷彿看到蒼白的雙手沾染鮮艷的緋紅,微微顫抖著。
 
覆蓋雙手的溫暖液體——屬於野上 翼的血。
 
緋山美帆子,真的如死者家屬的描述般,親手奪去了他的性命嗎?
 
她,真的是殺人犯嗎?
 
 
 
 
 
文件似是源源不絕地堆積起來,全部整齊地攤放在她的桌面上。
 
在翔北醫院工作至今,緋山首次覺得時間的流逝緩慢得讓人心煩意亂。
 
只要疾病仍存在於世上,病患也會無窮無盡地到來,然而各式各樣的病歷表和報告亦會隨之而來。
 
依照目前情況仍然不能確定能否復職,今天只是被停職的第一天,她已經快要忍受不了這種乏味的工作。
 
她究竟為了甚麼而落得如此不堪的下場?
 
要是當初把延續急救表遞交給野上翼的母親,那麼她現在應該在病房間徘徊著,忙得不可開交。
 
 
“不希望讓傷心的母親再承受沉重的事實,那樣無情的事情,緋山美帆子無法做到。”
 
 
這一切,都是自作自受的後果。
 
只為拯救一條生命而付出過的努力,卻因得到失敗的結果而付之東流。
 
說到底,現實遠遠比人類的想像中更殘酷——根本沒有人會在意過程。
 
 
 
“成功的話就是神,失敗的話就是惡魔。”
 
 
過程也很重要這樣的說話,只有單純的人才會相信。
 
只能怪責自己過於天真。
 
緋山不禁再次露出自嘲的冰冷笑容。
 
她毅然停下抄寫的動作,把原珠筆隨手擺放於文件之上,左手則在輕力揉著因長期執筆而酸軟不已的右手。
 
為甚麼以前握著手術刀長達五小時也不會有這樣的酸痛感呢。
 
抬頭偶爾看到放在對面桌子上的黑咖啡,既然工作間裡並沒有充斥香濃的氣味,那麼眼前這杯咖啡有九成已放涼了。
 
堆積起來的記事本和醫療書籍略為凌亂,依照位子主人的性格,屬於她的所有事物全部也應該井井有序。
 
想必對方一定忙得連收拾一下桌面、享用咖啡的時間也沒有吧。
 
細想一下,其實自己也是她工作量增加的其中一個主要原因。
 
停職,工作交由別人接手。
 
剎那間緋山有種想替白石收拾凌亂的桌面的衝動。
 
出於愧疚?出於善意?還是因為太空閒的關係想找點別的事情消磨時間?
 
緋山也不清楚了。
 
可是那鼓衝動已如泡沫般化成幻影,消失無踪。
 
 
 
 
 
突然熟悉的聲音從身後的病房傳來,那是脈膊測量器發出的警號。
 
緋山猛然轉頭朝病房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名婦人面露異常痛苦的神色,發白的雙唇半張著,似是想呼救卻無力叫喊。
 
透過窗戶看清楚患者的面容,深棕色的瞳孔於瞬間放大。
 
她並沒有看錯。
 
那位婦人曾是緋山的病患—--
 
水野陽子,46歲,患有先天性冠心病導致心臟衰竭,於四天前因一度停止呼吸被送進急症部。
 
由於惡化情況比預期中要快,原定於後天進行裝置人工心臟的手術。
 
其後因緋山被停職,主診醫生轉由白石擔當。
 
緋山匆忙離開座位趕往病房,脈膊器上閃亮著的紅燈,心跳率正在持續下降。
 
半睜著眼睛的婦人於矇矓中看見逐漸放大的身影,虛弱地抬起左手輕力抓住緋山的手臂。
 
從婦人手上傳來的冰冷溫度讓緋山不禁顫抖了一下。
 
「醫生…救…救我…」
 
她的目光從眾多儀器移到婦人瘦弱並且蒼白無比的面容,無意間對上對方迷矇的視線。
 
突然,有無數不同的臉孔浮現於她的腦海裡。
 
絕望裡看到唯一的希望,拼命想抓住一絲光茫的眼神。
 
於病者的眼裡,醫生就是唯一的光茫。
 
可是醫生亦有迎來生命終結的時候。
 
 
 
 
微啟的嘴巴小幅度地張合著,卻再也無法發出任何音節。
 
隨著抓著手臂的觸度消失,婦人亦沉重地閉上眼簾。
 
緋山被耳邊變得更為頻密的警號喚回現實,她嘗試呼叫婦人的名字,但並沒有得到回應。
 
糟糕——已經失去意識了。
 
她迅速揭開婦人的衣服,腹部的位置明顯地腫脹起來。
 
幾乎是最壞的情況,體內血液積聚於肺內——急性肺水腫。
 
下一秒,心臟完全停跳。
 
時間無多。
 
正想把左手放置在婦人的胸口上進行心外壓,右手則準備把呼吸氣的氧氣量調高—--
 
她卻停下了所有動作。
 
本應動作流暢的雙手,此刻劇烈顫抖著。
 
 
 
“緋山美帆子,從今天開始妳被禁止進行一切醫療事項,妳明白嗎。”
 
 
 
充滿壓迫性的嚴肅男性嗓音突然於耳邊迴響。
 
縱是嗓音非常低沉,聽上去卻令人覺得刺耳無比,每次回想起這句話語,胸口亦會傳來一陣鬱悶的沉重感。
 
對呢,現在的她只是有名無實的掛名醫生。
 
即使知道要怎麼做,她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病人的生命逐漸流走。
 
而且,那曾經是自己的病人。
 
緋山睜大眼睛凝望著瞬間閉目而且失去意識的婦人,一片混亂的思緒變成空白。
 
可是她並沒有忘記一件事。
 
拿起懸掛在胸前的手機,急忙搜尋著那個名字,呼吸亦開始變得緒亂。
 
「快點接通吧……」左耳傳來沉長的等待通話響聲,右耳則傳來由脈膊器發出的響亮警號。
 
四秒、五秒、六秒…十秒。
 
仍然還沒接通。
 
緋山閉目緊皺著眉頭,回憶的片段再次在她的腦海裡播放著。
 
 
 
“小翼…真的不會再睜開眼睛了嗎?”
 
那個時候,那位傷心的母親握著男孩的小手,如此提問道。
 
“結果,還是輸了。”
 
“我們無能為力了,對不起。”
 
 
自己給出的答案,只是如此隱悔。
 
當時,她並沒有勇氣面對躺在病床上的男孩,還有那位悲痛不已的母親。
 
 
 
 
緋山美帆子,目送死神從自己的手上奪走一條性命。
 
現在,病患的情況危殆,身為醫生的她卻只能袖手旁觀。
 
竟然只能原封不動,默默地替病患祈禱。
 
她當初究竟為了甚麼而選擇修讀艱辛又吃力不討好的醫科?
 
結果,連醫生的職責也做不了。
 
如今的她,還能被稱之為“醫生”嗎?
 
 
 
 
「求妳了…」眼角溢出的淚水滑過臉頰,她以沙啞的嗓音低聲呢喃道。
 
她已經無法成為患者的光茫了。
 
但是在她身邊的那個人,卻能代替她成為新的希望。
 
只有她,才能拯救更多的病患。
 
所以,求妳了,快點接電話吧。
 
緋山在心裡不斷默唸著對方的名字。
 
 
 
「是,這裡是白石。」
 
 
 
終於,接通了。
 
緋山顧不著帶著嚴重鼻音並且異常沙啞的嗓音,連忙清一下喉嚨,抬頭看著不遠處的掛鐘。
 
「是我,水野太太的心臟停跳了兩分鐘,能過來——」
 
「明白了,現在馬上過來。」對方用簡短的回答打斷了緋山的話語。
 
急促的腳步聲從電話的另一頭傳來,緋山緊皺的眉頭頓時舒緩下來,可是沉重的心情沒有絲毫放鬆。
 
「拜托妳了…」在白石挂斷通話的同時,緋山閉目垂下頭,小聲說著不會得到回應的話語。
 
緋山鬆開手中的手機,左手輕微顫抖著緩緩往婦人的方向伸去。
 
動作緩慢之餘,亦帶著猶疑。
 
她緊緊握著婦人蒼白且冰冷的手,除此之外,她並沒有能做的事情。
 
如果心意能透過接觸傳達給對方,她希望此刻正在與死神搏鬥的婦人能夠接收到自己的心意。
 
 
 
“對不起…”
 
“但請務必繼續堅持下去…”
 
 
 
為了自己,為了身邊的人…
 
為了不讓緋山美帆子變得更罪孽深重…
 
一定要活著。
 
 
 
 
晚上七時許。
 
雖然是公認的用膳時間,但是現在於食堂的人數,屈指可數。
 
緋山於異常安靜的環境下心不在焉地咬下送到嘴邊的牛肉,沒多經咀嚼便把食物吞嚥下去。
 
即使翔北醫院提供的膳食有一定的水準,但是如今就算讓她吃八味珍品,亦只會顯得淡然無味。
 
一直因為中午發生的事情而心絮不寧,另一方面,因醫療糾紛的事情已傳遍醫院,現在的緋山成為了醫生護士們的焦點。
 
不論是身穿便服準備到更衣室換制服,在走廊之間往來,在食堂用膳的時候——也會惹來不少好奇的目光。
 
當然,不多不少會聽到閒言。
 
這些都是預料中事。
 
緋山把最後一塊牛肉送進口中。
 
 
 
 
「啊。」
 
高大的身影從後方出現,緋山不禁暫停咀嚼的動作,本來有點呆滯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
 
毋須扭頭確認接近的人是誰,她就算化為灰燼也能認出對方的聲音。
 
不出所料,拿著三文冶走到緋山身旁,正是那位神出鬼沒、總是突然出現於自己身邊的白石醫生。
 
「我找了好幾個地方也找不到緋山醫生呢,想不到買個晚餐就碰到了。」白石的語氣甚為輕鬆。
 
照這樣的話…手術應該很順利吧。
 
緋山並沒有回答,也沒有抬頭看白石。
 
「水野太太的情況怎樣了?…」
 
她似是自責地垂下頭,一邊壓低了嗓音小聲問道,一邊用叉子撥弄著碟子上的青豆,坐姿僵硬得像是被鐵鍊束縛住。
 
這裡可是有數之不盡的人正在觀察著這位被停職的醫生的言行舉止呢。
 
過去的半小時裡,緋山已經盡量嘗試無視從四方八面投來的目光。
 
其實,緋山本人也不知道為甚麼得處處避忌的是自己,而不是那些“偷窺者”。
 
明明她並沒有要迴避的理由。
 
 
“即使性格非常爽直、不理會別人的感受,而且說話不饒人,其實十分介意別人的目光。”
 
 
緋山突然想起父親對自己的評語。
 
 
“但是,絕對是個比誰也要善良,更熱心的孩子。”
 
 
白石似乎注意到緋山的不安,環望四周,與她對上視線的醫護人員都連忙把目光移到自己的晚餐上。
 
原來如此。
 
無論到哪裡去,也要承受人們的目光和閒言閒語。
 
不過,痛苦不會再延續下去。
 
她——白石惠,會竭盡所能保護緋山美帆子。
 
哪怕只是能夠默默待在她身旁,摟住她瘦弱的肩膀,聆聽著她細碎的抽泣聲。
 
「走吧。」語氣堅決得讓人沒有拒絕的權利。
 
白石突然越過緋山的手臂拿起餐桌上的托盤,轉身往出口邁步。
 
再者,緋山也不想再待在這裡,聽著不同的嗓音紛紛談及到自己的名字。
 
「等等…!」緋山略為慌亂地站起來,快步趕上白石急促的步伐。
 
 
 
 
安靜的走廊裡,白石以較快的步伐領在緋山前頭,而後者則盡力地嘗試跟上前者的步代。
 
從白石身上散發著的嚴肅氣息,強烈得連緋山亦不敢作出慣常的刺激性話語。
 
依照這條路線,應該要回去工作間吧。
 
本來過輕輕鬆鬆的走過來搭話,眨眼間就變成了猶如進行手術中的嚴肅表情,眼前這個人究竟是哪兒不對勁了?
 
緋山輕皺眉頭盯著白石的背影。
 
「水野太太的情況穩定,幸好能及時進行手術。」白石打破了維持已久的沉默。
 
聽罷,緋山頓時覺得放下了心頭大石,露出欣慰的淡笑。
 
「而且,幸好有緋山醫生在,才能保住水野太太的性命。」
 
白石停下腳步,轉身與緋山四目相交,一本正經的樣子並不像在鼓勵對方,而是說出如鐵一般的事實。
 
先是被突然扯到自己身上的話語感到一絲驚訝,可是她沒有把感情表露於臉上。
 
「我嗎?別開玩笑了。」
 
緋山冷笑一聲。
 
她,眼見患者正在痛苦著也只是袖手旁觀。
 
被患者觸碰的那一刻,畏懼和驚惶在她的腦海裡閃現——那個時候,雙手的動作,停住了。
 
一無是處的醫生;
 
畏懼患者的醫生;
 
只會逃避的醫生。
 
這樣子的醫生,能幫上甚麼忙?
 
又能拯救得了誰?
 
 
 
“賣乖的說話也得適可宜止。”
 
 
 
當初剛認識白石的時候,緋山對她的微言非常多。
 
甚至因“討厭”、“不滿”和“妒忌”,對她產生出競爭對手之間的恨意。
 
可是現在,這句說話,她再也不會套用在白石身上。
 
不知不覺間,白石已成為一直在支持自己的“同伴”。
 
緋山相信對方也一定有與別不同的想法,亦大概是唯一能理解她的人。
 
所以她希望能夠從白石惠的話語裡,對自己的堅持作出肯定。
 
 
 
 
「我再一次從患者身邊逃跑了,就跟首次乘直昇機執勤的時候一模一樣。」
 
緋山微微低頭,平靜地說道。
 
抱著興奮和期待的心情首次外出執勤,卻發現自己並不俱備對患者負責所需的勇氣。
 
於是,那個時候,她選擇了逃避。
 
「妳還沒到來的時候,我就在想,“要是水野太太因失救致死,會是我的錯嗎?”」
 
要承擔對生命的責任,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
 
 
「“不想背負著罪惡感渡過餘生…所以想水野太太活下去。”…那個時候,我是這麼想的。」
 
罪惡感。
 
每次向家屬宣告悲痛的事實後,壓於她的肩膀之上,那塊名為“罪惡感”的大石亦會變得沉重。
 
漸漸地,身體因不勝負荷而筋疲力竭,再也不能舉步向前。
 
 
「我…真是最差勁了。」
 
 
緋山的嘴角微微揚起,輕皺的眉宇間充斥著以語言無法表達的悲痛。
 
她屢次從患者的身邊逃走,她屢次對自己的懦弱感到無力,她到現在也只想繼續逃避於逞強下的—--
 
“真實的自己”
 
 
 
 
白石不發一言,伸手稍微用力地握住緋山纖瘦的手臂。
 
「過來一下。」連反抗的機會也沒有,緋山已被對方半強逼性地拖著走,偏離了原定的路線。
 
還沒有反應過來的緋山亦無意擺脫手臂上的束縛,因為她深知不管多麼希望白石能置自己於不顧,她也不會放手。
 
為甚麼白石惠這個人,就是總喜歡干涉緋山美帆子的事情?
 
緋山把所有疑問都藏於心裡,任由白石領路。
 
 
 
 
二人最終停下了腳步。
 
白石輕力把布簾給拉上,左手不旦拿著之前於食堂購買的麵包,還增添了一本又大又厚的記事本。
 
緋山一邊盯著白石的側顏,一邊在攤滿醫療用品的病床上找了個空置的地方,緩緩坐下來。
 
黯淡的燈光、比外頭要低一點的室溫、四周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醫療用品、空間狹小得只能同時容納兩個人—--
 
沒錯,她們正身處倉庫。
 
在食堂裡遇見白石後,至今緋山亦完全不能理解白石的思想。
 
莫明其妙地拉著自己離開食堂,再以半強逼的手段把她帶到倉庫,而且最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是…
 
白石在前往倉庫途中,詢問護士長所取得的筆記本。
 
那筆記本究竟有甚麼特別?反正裡面記載的事項,幾乎全都是病者們的房間調動、用藥時間等等。
 
這個人做事從來也不會解釋一下,自從黑田醫生離開後,性格更是變得更固執、更強硬。
 
而且非常喜歡介入緋山美帆子的私事,強硬性地介入。
 
這一點,有時候實在讓人覺得生氣。
 
緋山依舊以略帶怒意的眼神瞪著白石。
 
白石轉身微微低頭與緋山四目相交,從對方的目光,可以十分肯定她正在等待自己的解釋。
 
她輕聲嘆一口氣,把手上的麵包放到緋山身旁的空位,隨後動作迅速的把筆記本打開,翻到某一頁後把它遞給緋山。
 
緋山接過筆記本的時候,白石便開始整理霸佔著半張病床的物品,把它們依序放到儲物架上。
 
本來充滿疑惑和不滿的眼神,在瞬間軟化了。
 
雙瞳睜得大大的,驚訝的表情此時在緋山的臉上表露無遺。
 
 
 
 
「一直以來承蒙緋山醫生的照顧,真的非常感謝。」
 
白石一邊把繃帶放進紙盒,一邊說道。
 
「能遇上緋山醫生,真的是我的福份。」
 
緋山的視線緩慢地掃過筆記本,心情已由震驚平復下來。
 
白石依然逕自說話。
 
「緋山醫生讓我學會珍惜健康,也給予我勇氣去做手術,真的非常感激。」
 
緋山以指尖輕力翻動紙頁,仔細無遺地閱讀著一字一句,同時聆聽著白石的話語。
 
「緋山醫生是一位好醫生。」
 
白石轉頭望著緋山。
 
對方並沒有注意到白石的視線,只是把注意力集中於手中的筆記本上。
 
「這些,都是從病者意見收集表那裡得來的。」
 
仍然繼續把東西分類以便整理的白石解釋道,語氣比之前要溫和得多。
 
其實不用解釋,緋山也能從筆記本上得知白石突如其來的話語的出處。
 
剎那間,歷年來所診治的患者們,如走馬燈一般於緋山的腦海裡放映,不過這次,只有愉快的笑臉—--
 
還有說著“謝謝,醫生”的口形。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白石走到緋山身旁,把剩餘的幾箱醫療用品放置到儲物架上。
 
「緋山醫生,的確是一位好醫生。」
 
她拍拍黏在外套上的灰塵,於緋山身旁那騰空的位置坐下來。
 
緋山把筆記本攤放於自己的大腿上,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那些全都寫著“謝謝”的字句。
 
似乎,憶起是甚麼東西一直作為自己的動力,讓她能從艱苦的醫學生涯裡走到現在。
 
僅僅,只是為了患者的一句話而拼命努力著。
 
「關心病人的心情,鼓勵病人們面對疾病,另一方面也為了患者們而獨自努力著…」
 
「我覺得,緋山醫生很溫柔。」
 
白石微笑著小聲說道,緋山聽罷只是默默凝望著對方。
 
她還是第一次被別人說成“溫柔”。
 
經常說話不饒人,而且脾氣壞得比地雷還更危險的個性,竟然會給別人“溫柔”的感覺呢。
 
「但是,不要太勉強自己了…誰也有挫敗。」
 
白石拿起身旁的麵包,卻沒有打算享用她的晚餐。
 
她輕皺眉頭,凝望著地板。
 
「痛苦的時候,能哭泣的話就盡情哭,哭完了便再重新振作吧。」
 
對。
 
當淚水也哭乾的時候,就該振作起來。
 
黑田醫生的事件,當時的白石惠,哭泣的次數已經多不勝數了。
 
但是,亦因此變得更堅強。
 
「任何時候,我也會陪伴妳的。」
 
「所以,不要再逞強了,好嗎?」
 
白石的語氣,輕柔得像是在哄小孩子。
 
「妳想看我懦弱的樣子而已吧。」緋山壓低了嗓音說道,可是白石卻露出了微笑。
 
這樣的緋山,才能讓人稍為感到安心。
 
至少,她總算願意讓自己接觸“真實的緋山美帆子”。
 
「我守口如瓶,所以沒關係的。」白石朝對方的臉望去。
 
「而且,我還是比較喜歡擁有熱誠、面對患者的勇氣的緋山醫生。」
 
「患者們的感謝,不就是成功的證明嗎?要相信自己。」
 
 
緋山合上了筆記本,垂頭凝望著雙手。
 
好奇怪啊。
 
白石惠,這個人果然非常奇怪。
 
為甚麼總是在說一些大條道理的說話呢。
 
為甚麼呢…
 
為甚麼又再一次在她面前展現出自己的懦弱呢。
 
 
 
 
淚水在她的臉頰上輕輕流過,有別於昨天在走廊裡放聲大哭—--
 
僅僅只是眼淚不受控制從眼眶裡湧出。
 
因為過去的患者對自己的感謝,因感動而流淚了?
 
因為近日的壓力太大,所以再度崩潰了?
 
或是…
 
因為找到能理解、總是陪伴在自己身旁的人,可以安心於對方面前展演最真實的一面?
 
哪一個是正確答案,緋山也不知道。
 
 
 
 
 
 
 
 
 
 
白石一邊吃麵包,一邊看著枕在自己大腿上已入睡的緋山。
 
為免緋山會著涼,她還特意放輕動作、小心翼翼把外套脫下來披在對方身上。
 
非常愛逞強的緋山醫生也有身心疲累的時候——壓力、還有哭累了。
 
不過恐怕她只會在二人共處的時候,才會願意卸下平常的“武裝”吧。
 
白石把最後一口麵包送進嘴裡,看一下緋山安穩的睡顏,隨後亦垂頭雙手抱胸,合上眼簾進入夢鄉。
 
 
 
 
 
本應於晚上六時就能下班回家的白石醫生和緋山醫生,同於倉庫裡渡過一個晚上。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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