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抉擇》Code Blue 紅白 > (6)《隱痛》
人們總想打開真相的大門,即使無法預計有怎樣的未來正在等待自己。
 
往往在揭曉真相後,便會意識到所珍惜的人選擇隱暪,其實也是因為愛著自己。
 
然後,人們會後悔。
 
後悔為甚麼不能一直被欺騙呢。
 
當事以願違的時候,到底要怎麼辦?
 
 
 
 
 
手執塗改帶輕力劃在端秀的字跡上,她一邊整理著瀏海,一邊輕聲嘆氣。
 
這已經是第幾次重犯這種細微的錯誤呢?次數多得連本人亦數不清楚。
 
把散發著濃香的黑咖啡遞到唇邊,連日來的值班的確讓她感到身心疲累,儘管如此她仍然堅持留守醫院值班。
 
不斷工作的話,便沒有空閒時間為其他事情操心。
 
只要讓自己一直處於忙碌的狀態,就能暫且逃避問題了吧?
 
她小口喝下熱得能燙到舌頭的咖啡。
 
濃郁的香味於口腔裡迅速散開,繃緊的思緒頓時得到舒緩,她閉目仰後靠上椅背,靜靜地享受著手中的飲料。
 
果然純正黑咖啡才是工作的好伙伴。
 
她睜開眼睛,對上了那猶如審視般的銳利目光。
 
緋山坐在對面拿著報告,視線卻鎖定於白石的面容,並沒有絲毫轉移目光的意思。
 
「妳,連續值班兩天了吧。」
 
工作間的寧靜被緋山略帶不滿的話語打破,在場的藍澤亦於這時停止轉筆的習慣,眉頭快要皺成一團。
 
「啊?…嗯…但明天就連休兩天了。」白石盡量避重就輕回答道,同時迴避著對方的直視。
 
放下手中的咖啡,重新集中精神,嘗試專注於工作之中。
 
緋山凝望著對方的聚精會神的面容,無奈地歎息,轉頭往值班表望去。
 
 
 
“白石惠→(Swap)←藤川一男”
 
 
 
明明疲態都寫在臉上了,竟然還跟別人換班。
 
緋山越來越搞不清楚眼前人的想法,最近白石又變得非常奇怪,經常因心不在焉而出錯,幸好不是診斷方面的失誤。
 
到底是疲累,還是心事重重,任何人都無法得知。
 
不過,白石又要再次讓自己筋疲力竭才滿意嗎?
 
那樣的她,讓人不禁擔憂。
 
「妳要是累垮了,我可沒空管妳。」緋山把文件夾攤放於桌面,離開座位,頭也不回便步出了工作間。
 
白石抬頭看著緋山漸漸遠去的身影,亦同樣歎氣。
 
以言語武裝自己,倔強且不會直接表達善意——這種算是緋山式的溫柔和體貼吧?
 
似乎,也逐漸習慣了她的表達方式。
 
該感謝她的關心嗎?
 
白石執筆低頭凝視那份已被多次塗改的病歷報告。
 
 
 
 
 
沉默。
 
坐在一旁的藍澤稍為暴躁地合上文件,站起來穿上深藍色的制服外套。
 
「我去巡房。」雖然他平常說話的變調也不多,可是音調中夾雜著的煩躁之意,還是能夠聽得出來。
 
連藍澤也遇上煩心的事情了嗎?白石不禁如此猜想著。
 
他整理一下衣領後,並沒有等待她的回應,便以急速的步伐離開。
 
如今工作間裡只剩下白石。
 
小心翼翼地跳過塗改過的地方落筆,終於沒有再次犯同樣的細微錯誤。
 
自從被告知爸爸罹患惡疾後,便一直無法進入工作狀態,連寫報告也錯漏百出,不是寫錯字就是把病者給混淆了。
 
至今,白石依然不曉得自己的將來會是怎樣。
 
遵從爸爸的指示進入大學修讀循環科,還是依照自己的意願成為正式的飛行醫生?
 
換作三天前的白石惠,必定會為了自己的意願而堅持到底。
 
可是現在,她只是在利用工作麻醉一切。
 
要怎麼辦呢?…
 
 
 
 
凌晨零時正。
 
正踏入十二月中段的寒冬,即使室內開啟了暖氣,溫度亦稍為偏低。
 
瑟縮在雙人沙發上沉睡著的女醫生,身型於蜷曲的睡姿下更顯嬌小,除了單簿的制服外並沒有保暖的衣物。
 
漸漸接近的腳步聲於走廊裡迴響著,所幸步伐異常輕盈,並沒有把孰睡中的人給吵醒。
 
拿著幾份病歷報告回到工作間的白石注意到沙發上的人影,自然地把所有動作的聲量減到最低,以免打擾對方的安眠。
 
輕步走回自己的位子坐下來,聆聽著由掛鐘所發出的細微聲響,還有節奏平穩的呼吸聲。
 
她轉頭凝望著微微顫抖著的緋山,毅然站起來脫下身上溫暖的外套,蹲在沙發旁邊,把外套輕柔地披在她蜷曲的身軀之上。
 
似是感覺到身上傳來的溫熱氣息,緋山無意識地抓住了外套裹住自己,睡姿和神態也活像一只小貓。
 
白石露出滿意的淡笑,目光掃過對方的面頰的同時,發現跟連日來缺少睡眠的自己相同的一雙黑眼袋。
 
「撒謊的醫生,最遜了。」她輕聲笑說。
 
看來累垮的人,並不是只有白石醫生。
 
因為野上翼的事情而不斷搜集相關資料及療方、每逢空閒時間便會到資料室查找合適書籍——為了患者一直非常努力的緋山醫生。
 
可惜最後還是確認腦死亡的事實,返魂乏術。
 
因為患者失救而感到自責、即使努力搶救了三天三夜仍然無法挽回病者的生命;比任何醫生也要傷心的緋山…
 
想必她一定累壞了。
 
真正缺少休息的,是緋山美帆子才對。
 
白石站直身子伸展一下筋骨,回到座位打開手提電腦。
 
開啟最常瀏覽的醫學網頁,從抽屜裡取出幾本以《低分化性腺癌》為標題的醫療書籍。
 
接下來,還不能休息。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還沒完成。
 
 
 
『低分化性腺癌,TTF1陽性,肺癌的第四期。』
 
『肺癌中的三份之二,在確診的時候已經無法進行手術了。』
 
 
父親平靜溫柔的嗓音,彷彿依然於耳邊徘徊,一切就如在昨天發生般記憶猶新。
 
得悉病況的時候,她——白石惠,陷於震驚之中,握著病歷報告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的背影遠去。
 
從來沒有預料到埋藏在父親的固執之下,會是那樣讓人驚訝並不願意接受的事實。
 
還有一瞬間,希望自己能夠一直被隱暪,不用承受如此沉重的真相。
 
多麼幼稚的想法。
 
 
 
“分子標藥”
 
“BLP菌苗”
 
“MACH1陽性”
 
“HAL符合的話,初步研究對肺癌有好處”
 
“選擇性的動脈注射的化學療法尚在研究階段…”
 
緊皺眉頭注視著屏幕,左手拿著的黑咖啡還剩下三份之二,卻已漸漸冷卻。
 
時間在不知不覺間飛逝,她一邊輕揉眼睛,把目光移到屏幕右下方的電腦時鐘。
 
上午,三時正。
 
花了將近三小時的搜集成果竟然只找到五項療法,有些還在臨床試驗的階段,成效還未能確定。
 
以現今的科技,仍然無法擊敗癌症。
 
縱使治癒的機會渺茫得讓人感到絕望,她也不會就此輕易放棄。
 
待會兒去資料室再翻查病例和相關的研究資料吧。
 
翔陽大學附屬的翔北醫院,除了聚集不少精英外,亦存有比圖書館更多更深奧的醫學叢書,有不少實用的書籍連白石也沒有看過。
 
事到如今,恐怕能做到的,只有這些瑣碎的事。
 
得知真相後,除了想逃避,也會責怪自己為甚麼沒有早點注意到被隱暪的實情。
 
真是…很差勁的女兒。
 
 
 
 
 
掛鐘運行的聲音再次傳入白石的耳中,卻缺少了伴奏的細微呼吸聲。
 
目光從屏幕移到躺在雙人沙發上的人影,意外地發現本應仍處於熟睡的女醫生,正在靜靜地注視著自己。
 
「抱歉,吵醒妳了?」白石壓低嗓音輕聲說道,緋山並沒有回答,只是連忙移開視線。
 
由於緋山的半邊臉被外套遮蓋,只能看到半張著的眼睛,白石也不知道眼前人是神志清醒,還是處於半醒半睡的晃神狀態。
 
白石繼續看著對方的臉孔,似乎能夠持續凝視到天亮。
 
沉默維持了半分鐘左右,緋山終於有動靜。
 
她瞇起雙眼緩緩坐起來,左手把外套壓於胸前作保暖之用,右手則在整理略為蓬亂的棕色卷髮。
 
低頭看看披在身上那尺寸稍大的深色制服外套,不出所料,在左胸前的工作證寫著“白石惠”這個再也熟悉不過的名字。
 
「早上好。」白石把手中已放涼的咖啡遞到鼻子之下,輕嗅一下。
 
太苦了,失去濃香的咖啡就如失去香氣的香水一樣,失去意義。
 
「嗯。」緋山用略顯沙啞且充滿倦意的聲音簡短地回答,伸手按摩著酸痛的脖子。
 
其實她並不是剛剛醒來。
 
不論是任何人,面對他人的長期注視,也會感到不自然吧。
 
所以,她決定正式“起床”。
 
雖然並沒有留意確切的時間,不過她最初醒來的時候,看到的只是聚精匯神注視著電腦屏幕的白石。
 
她默默看著白石的一舉一動,直到對方察覺到自己赤裸裸的注視才把目光從白石身上移開。
 
大概,就這樣注視她,也有十多分鐘吧。
 
只是把焦點集中在白石那非常嚴肅正經的側臉,就覺得眼前人越來越奇怪。
 
在醫院裡早有聽聞她的爸爸親自到來翔北找院長談論她的將來,兩人因意見不合而築起隔閡。
 
自從傳聞揚開後,白石的舉止亦顯得異常,看來傳聞是真的吧。
 
這個笨蛋,又把憂鬱和心事給埋藏起來了嗎…
 
 
 
 
「皺紋都跑出來了。」緋山目無焦點望著前方說著。
 
「欸?」白石惑疑地看著對方。
 
「常常愁眉苦臉,提早衰老,皺紋都跑出來了。」緋山突然扭頭認真地重覆一遍剛才的話語,還附加了解釋。
 
白石略為驚訝地拿起放置於桌面一角的鏡子,仔細地打量著自己的臉孔。
 
緋山看到如此認真的白石,不禁無奈地嘆氣。
 
「騙妳的。」
 
即使相比一年多前的白石惠,現在的她的確成長了不少,性格大轉變,可是遲鈍這一點依然沒有改變。
 
而且重點是,想引導她把埋藏於心底的沉重心事給說出來,讓別人一起分擔。
 
顯然這個深層意思並沒有順利傳達到白石的腦子裡。
 
「和父親吵架了吧,我全部都聽說了。」
 
既然暗示不適用,緋山決定採用單刀直入的方式。
 
話音剛落,白石中斷了與緋山的對視,這次換作她逃避緋山的目光。
 
「嘛…也不算是吵架…」白石小聲地說道,可是在如此安靜的環境內,一字一句都能清楚被聽見。
 
緋山惑疑地挑起眉頭,極度質疑她的回答。
 
每當白石嘗試隱暪實情的時候,都會不自覺逃避提及者的目光,而且回答也會吞吞吐吐的。
 
只能怪這位乖乖的優材生太老實了吧?
 
「身體不會騙人,憔悴和憂慮都寫在臉上了。」緋山站起來,把外套披在身上,雙手抱胸再次以尖銳的目光看著白石。
 
白石別過頭把目光放到屏幕上,關閉了早前在瀏覽的醫學網站,並在緋山注意到之前,把桌面上的癌症書籍混雜於普通醫療書籍之中放回抽屜裡。
 
「只是關於爸爸的事…有點…」白石關上筆記電腦,不忘拿走資料搜集時所寫下的筆記,站起來走到緋山身旁的文件架抽出一
份病歷表。
 
緋山輕微轉頭斜眼看著白石彎下來的身影,心裡沉重地嘆息。
 
白石惠的固執和自己的可謂不相伯仲,某程度上甚至比緋山美帆子更頑固。
 
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讓別人一起分擔這件心事呢。
 
「我先去巡房了,獨立病房那邊就拜托妳了。」白石說罷與緋山擦肩而過,踏著急促的步伐離開了工作間。
 
「等等!外套!」看著白石遠去的單簿背影,緋山突然想起一直替自己保暖的外套,屬於那位匆忙離去的醫生。
 
可是對方並沒有回頭,也沒有回應,就此離去。
 
 
 
 
 
緋山以輕柔的動作脫下外套,把它挂在椅背上,無意中看到攤放在桌面上的意願申請表。
 
意願表只填上了“白石惠”這個名字,除此之外一切皆為空白。
 
「將來…嗎。」緋山看著那張簿紙喃喃自語。
 
還有三天就是遞交意願表的期限了,白石一直沒有提及過跟自己的將來有關的事情,就算家常閒話亦對這種話題很感敏。
 
來自家庭的壓力吧,畢竟父親是醫學界的權威知名人士——白石博文。
 
其實在她面前的每一條出路,也是美好的。
 
並沒有必要這麼憂心。
 
 
 
 
 
那麼,緋山美帆子醫生將來的生涯,又會是怎樣的?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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