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淡如水 > 4

 

 

彷佛停格一般,緋山背對著白石,出神的望著廣山離開的方向。

 

 

『…緋山醫生?』

對於對方離車道過近的距離覺得有些在意,白石不確定的開口。

 

聞言身體一震,緋山緩緩的轉過身。背對著明亮的車陣,臉上的表情讓人有些看不清。

 

 

一段詭異的沉默在兩人之間飄過,迎上緋山的凝視,白石在那對深邃的暗褐中短暫的迷失,想勸對方站近來些的話語不知道為什麼又縮回了嘴裡。

 

片刻之後,淡淡的說了一聲『走吧』,緋山終於移動腳步往白石的方向靠近,並在經過身側的時候順手扯了一下對方的袖口。

 

接下來,兩人肩並著肩,沒有交談、漫無目的的晃過街道,似乎完全忘了要買東西的事。

 

對街巨大的螢幕看板上正寫著23:30,路上的人群和車輛正明顯的減少著。

 

 

 

『喂,我們去喝一杯吧』

深吸一口氣,吐出一大口白霧,緋山突然說。

 

『好』

原本因緋山明天是早班,一早就決定今日不能耗太晚的白石,似乎完全忘了這件事,而在緋山語畢瞬間就答應。

『…我先打給Mary Jean問問看』

 

 

 

是從什麼時後開始的呢?

 

看著白石拿著手機靠向雜音較小的人行道內側,緋山立足在原地,望著那修長的身形出神。

 

在廣山喊出『幸福』的時候,一些塵封已久的回憶席捲而來撞進腦海,但最後揮蕩不去的,卻是不久之前,白石醉熏熏時的那句『妳幸福嗎?』

 

那時自己的回應是什麼,緋山不太記得了。只記得當時,曾對著明明見到對方的消沉,卻仍沒有辦法開口表達關心的自己有些惱怒。

 

到底是從什麼時後開始的呢?隨著白石起伏的心情。

 

在被指責為殺人兇手的時候,一度還自認可以,帶著自暴自棄的面具來瀟灑的面對,卻在對方強硬卻溫柔的關心下瞬間瓦解。

 

確實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卻在想通之後只有「原來如此啊」的感覺,以及想喝一杯的衝動。

 

 

『…Mary Jean明天早上有事,現在正準備關店了呢。不過,她說可以讓我們進去,走的時候幫她鎖門就可以了。』

 

『那正好,趁現在喝垮他』

緋山旋即快步的往目的地出發,白石愕然的在原地頓了一頓之後,尾隨而上。

 

『──緋山醫生,妳明天早上還要值班的不是嗎?』

 

『少囉嗦』

 

.

.

.

.

 

『話說,妳都不會好奇嗎?』

 

『…嗯?』

看到緋山在喝了兩杯啤酒之後,逕自伸手到後臺抽出一瓶白酒,白石覺得背脊有些發涼,連忙放棄自己手中的酒杯,改倒了一杯白開水。

 

『廣山啊,這麼明顯的話,一般人都會想問的吧,我和他的關係』

 

『是…前男友吧?』

 

『嗯,大學時的。欸,說起來,我好像說過要妳聽我無聊的戀愛史吧?結果好像完全沒提過吶──妳會想聽嗎?』

 

『…如果妳願意說的話,當然』

 

 

 

廣山建二,是緋山從國中就開始認識的鄰居,在中學時期因為緋山就讀的是女校,所以沒有過多的交集,一直到後來在大學時兩人才開始交往。宛如其表,廣山正直可靠又不失親切活潑,對於緋山偶爾沒來由的任性也總是包容,兩人感情不錯,在一起的時間並不短。

 

 

用著隨意的口吻,緩緩敘述著往事,緋山倒滿了一杯酒但沒有喝,卻是帶著回憶的神情笑了一笑。

 

 

白石在緋山停頓數秒之後問了一句『然後呢』,並驚覺於自己聲音的沙啞。

 

『然後嘛…我覺得自己身上的消毒水味不太適合他,分手囉』

 

『欸!?』

 

『喂,難道妳大學時不忙嗎?又是解剖又是什麼的,哪裡有時間經營感情啊?』

 

『可是…』你們感情是那麼的好。

 

『嘛,那時畢竟還年輕…不怎麼看的起別人,總是希望按照自己的步調,甚至在放棄之後,也不覺得有什麼值得可惜的』

 

 

抿了一口酒,緋山撐著頭看了一眼一臉沉重的白石,笑了兩聲說道:

 

『妳該不會以為我在消沉吧?說實話我都已經快忘記他了』

 

 

『但廣山先生,並沒有忘記妳啊』

白石仍然記得,廣山在對街看著緋山的眼神,那當中並不是留戀,但是仍有讓人印象深刻的感情流露。

 

 

『─喂喂,這種話可別亂說』

警告的威脅,緋山故作誇張的對著白石搖了搖手指,接著拿起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確實是沒想到廣山會一直放在心上,那句自己提出分手時所說的話。

 

『我們對幸福的定義根本就不同,不要再浪費彼此的時間了』

 

這麼說來,廣山原本想問的話,大概是『妳幸福嗎?』吧,那後來改問句為祈使句是什麼意思?認定自己現在不幸福嗎?緋山心想著,有些不滿的再把酒杯斟滿。

 

 

『反正就是這樣,和平的結束了。之後嘛,就沒再碰上什麼值得深入發展的對象了。』

 

 

『那,現在還有在找嗎?』

比平時還要更為輕緩的語調,白石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追問,畢竟以往並不是沒有和其他女性好友聊過類似的事情,但從未像現在一樣,莫名的很在意。

 

 

啊,是了,自己現在確實很不幸,緋山聞言後心想,

 

對同性的同事有些什麼的…

 

 

『這什麼問題啊,好對象也不是說找就找的到的呀,這種事順其自然比較多吧──阿,別跟我提聯誼,那是兩回事。現在的話,感覺是如果沒有足夠的信心可以堅持…那還不如,不要開始。』

 

 

 

 

白石連灌了一整杯水仍沒能舒緩有些緊繃的喉嚨,反倒是覺得眼眶被吧台彌漫的酒氣熏的有些潮濕。

 

剛剛她其實也有看到,廣山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但她不太確定,這是否是緋山今晚反常的原因。

 

 

『所以緋山醫生是…想結婚嗎?』

 

若是緋山回答『是』的話,好像會有一種被拋下的感覺,白石心想,雖然不太懂為什麼聯誼和找物件是兩回事,緊握了握手中的杯子,恥於自己的小心眼,白石還是問了心中最想問的問題。

 

 

『──雖然也可以這麼說,但我所說的堅持,並不是那個意思。』

似醉非醉的緋山,隨意地晃了晃酒杯,喝了兩口,一手撐著頭再次望向身邊的白石。

 

 

放下頭髮之後,白石乾淨精緻的臉比平常在醫院時顯得柔和許多,配上那雙大眼和飄逸細緻的嗓音,甚至有些純純的傻氣。

 

倔起來時,固執、霸道、不可理喻,

 

卻又在同時流露出讓人心悸的認真關懷。

 

 

 

『─!』

 

 

『妳的臉,不太適合皺眉呢』

 

 

『緋山醫生?』

感到冰涼的手指滑過前額,白石有些失神,愣愣地開口。

 

 

緋山突然有些想笑,

 

而事實上也真的笑了。

 

 

於是在白石眼前出現的,是她從未看過的緋山美帆子。

 

整個人呈現出慵懶的氣息,微卷的褐色長髮零星貼在頰上、散落在肩膀,藏在半高領毛衣之下的纖細頸線若隱若現著。

 

細柔微翹的睫毛下,緋山漾著水霧的眼角,看似茫然的挑著一絲媚,卻又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眸中翻著漣漪。而因酒精刺激微微充血、發紅的唇所上揚的笑意,似在挑釁、又像誘惑。

 

 

『…是不是喝的有些多了?還好嗎?』

無暇顧及加速的心跳,因為移不開眼而莫名感到罪惡的白石,張開口猶豫數秒後,擠出一句話。

 

不回答,緋山收回觸碰對方的手,顯得有些無聊的伸出食指推了推桌上的酒杯,暗暗歎了口氣。

 

『我送妳回家吧』

深呼吸後穩住心神的白石,有點自責的浮現出擔憂的情緒,拿起兩人的外套,伸手就想扶起對方,卻在碰到前不知道為何的動作一頓。

 

 

『──妳知道通常在這種情況時,說要送對方回家是甚麼意思嗎?』

將對方的動作看在眼哩,其實並沒有很醉的緋山輕笑了兩聲,低低的說。

 

 

『嗯?對不起,妳說什麼?』

 

『吶,白石惠』

 

『欸?是?』

 

 

 

『說真的…談戀愛就免了』

 

一個字一個字的慢慢說著,緋山抓住白石的領子使兩人的視線正對,緩緩地往下拉。

 

而霎時腦中一片空白的白石,面對緋山逐漸放大的臉,有點忘記要呼吸。

 

 

 

『但…玩玩,倒是可以。』

 

微啞的喃喃低語,以及耳邊若有若無的濕潤觸感,白石覺得自己整個人正在發脹,甚至可以感到太陽穴的微微跳動。

 

 

而事實上,白石從被緋山伸手抓住領子的那刻起,就開始全身僵硬,之後撐在吧臺上維持平衡的手,更是用力的指節發白。

 

 

未等白石從愕然中恢復,緋山說完後靜默了片刻,接著就放開了對方的領子,拿起桌上剩下半杯的白酒一飲而盡。

 

一看到對方又喝了酒,立刻有些回神的白石開口想要說話,不料又被打斷。

 

 

『開──玩笑的,看妳嚇的』

露出嘲諷的笑,緋山放下酒杯,伸手拍了拍白石的臉頰,並順勢站了起來。

 

 

『我也還不至於饑不擇食到這種地步──我沒醉,妳不用送了,我出去叫個計程車就行。』

從對方手中拿過自己的外套,再從口袋中抽出幾張鈔票,放在吧臺上。

 

 

『既然沒買到妳的禮物,這頓就我請吧』

 

『欸?』

 

『就知道妳一點也不記得,慶祝妳畢業那時,我答應過要送妳禮物的吧?好啦,就醬,妳記得幫Mary Jean鎖門,明天見啦。』

 

 

不停歇的連續動作,緋山轉眼間就出了店門口。

 

在寒冷的空氣中吐出一口白霧,緋山甩甩頭

 

 

──醒醒阿緋山美帆子,

 

借酒裝瘋什麼的,

 

 

妳還不至於。

 

 

駐足微微一頓,沒有感到背後有任何動靜傳來,不知道該慶倖還是失望的緋山,撇了撇嘴,不多停留的離去。

 

 

 

 

 

 

店內,聽著對方高跟鞋落地的聲音漸遠,白石仍站在吧台邊,看著空酒杯出神。

 

沒有追上去,

 

因為對方說“開玩笑”的時候,眼裡確實沒有醉意,

 

有的是,一些看不懂的東西,

 

一些她不懂,但卻令她喘不過氣的東西。

 

 

匿名
小說 >  淡如水 >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