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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當緋山在急診室碰到應該還有半天休假的白石時,她並沒有很訝異,畢竟這也早已不是對方第一次工作狂似的放棄休假的機會,只是在心中對自己前一日堪稱魯莽的行為生出了些許的不安。

 

對方眼下的暗沉顯示出與自己一樣一夜沒睡好的事實,緋山覺得昨天回家洗澡過後開始出現的後悔念頭,又再一次的浮現。

 

接著,半天下來兩人之間正常的互動,讓緋山漸漸放下了心,一直到數日之後她才意識到,其實變化早就開始了。

 

 

品學兼優、家教良好的白石醫生,在與人互動的時候,總是習慣性地保持適當的距離和有禮的應對。雖然在與一干實習生熟稔之後,偶爾也會小露活潑的惡作劇,但整體而言,特別是在日益淡漠的專業面具之下,白石還是常給人一種,被某種防護罩包圍、難以觸及的感覺。

 

於是,在緋山第N次發現,兩人之間正常的互動,是在不正常的貼近距離下進行時,才終於察覺到,並不是自己心虛或自以為的心理作用,而是白石真的有些不對勁。

 

除此之外,身為一個名義上的實習生,緋山有許多的處置至少在形式上仍必須有其他正式醫生的背書,以往總是視當天值班的資深醫生,由橘、三井或森本醫生來交替進行。近日,白石的身影,卻總是在她需找人簽名的時候出現在附近。

 

一開始還沒有想太多,僅是『嘿──飛行醫生是吧?』嘴上不饒人但無傷大雅的酸上一兩句,卻同樣在第N次看到對方帶著微笑接過自己手中的表單時,緋山才意識到些什麼的心口一滯。

 

有意無意增加的注視和接觸,白石看似在確認,或者是試探著些什麼,即使她自己可能還沒有意識到,但兩人之間若有似無的曖昧,已不是另一個當事人能夠忽略的了。

 

 

 

『…妳擋住我的光了,讓開些』

 

『阿,抱歉』

 

白了她一眼,逕自拿著病歷穿過護士站。

 

 

 

不可否認的,其實不討厭。

 

不在眼前的時候,會下意識地尋找,又偶爾在寫病歷的時候,會突然懷念起她的氣息。

 

就像念書時早上自動出現的早餐,明明對這種非必要的討好嗤之以鼻,卻又不禁在心底升起被寵著的沾沾自喜。即使白石的行為稱不上是討好,更多的時候反像是無意識中的情不自禁,但也只是讓早已動心的緋山更加難以自拔而已。

 

 

 

但緋山美帆子,已不是個高中生了。

 

 

某次從小憩中驚醒的瞬間,身上大一號的外套所帶來的溫暖和令人安心的味道,讓她一度有被抱在懷中的錯覺,若不是發現白石在一旁正低頭認真地幫自己寫著病例,她差一點就想裝死般的繼續睡下去了。

 

結果她當然是直接把外套還給對方,心不甘情不願的吐了一個『謝謝』,伸手把病歷搶了回來。

 

而白石,僅是溫和的微微一笑,把仍帶著自己溫度的外套穿了起來。

 

 

也不知道,是被對方穿外套的哪一個動作所影響,

 

又或者,是外套離身之後的不舍使然,

 

當時的緋山在心中飄過,用成年人的方式來處理這份眷戀的念頭。

 

那次在酒吧的刻意挑引,雖然說試探的成分居多,但事實上亦有幾分是受了這個念頭所驅使。畢竟,其實不需要想太多,就像在聯誼當中,尋找短暫又彼此滿足的關係來對抗寂寞一樣,反正現在連尋找結婚物件的動力都沒有,又何必在乎有沒有未來的問題?

 

 

但一與白石清澈純真的雙眸對上,緋山就失去了勇氣。

 

對方顯然不是玩得起的那種人,甚至在感情上恐怕還是一張白紙。

 

或許只是一時的好奇,又或者是受了自己的引導所影響。

 

如今的局面,要拉著她陷下來或許並不困難,但然後呢?緋山不認為,自己能夠承受兩人之間變成任何無法挽回的關係。

 

 

 

而當忙的焦頭爛額的一天過後,躺上床瞬間入睡的前一秒中,緋山覺得想這麼多根本是庸人自擾。反正,早就過了不顧一切的年齡,能維持現狀或許也不錯。

 

 

 

誰沒誰活不了,

 

只要,她還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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緋山靠在儲藏室的櫃子旁,無神的試圖放空。連續三天的超時值班加上揮之不去的「不幸」陰霾,緋山覺得自己有些筋疲力盡的頭疼。

 

 

『我已經幫妳換了班,今晚我來值班』

 

對白石的神出鬼沒多少有些習慣的緋山沒有被突然冒出來的一句話給嚇到,倒是反射性地閉上眼,在心中無奈的歎了口氣後才側頭斜視身為罪魁禍首之一的來人。

 

『請回去休息吧,緋山醫生。』

並沒有刻意的加強語氣,白石一貫的輕柔嗓音甚至能讓人誤以為是在哄人入睡。

 

 

但緋山美帆子可就不這麼認為了。

 

瀏海下微皺的眉,堅定的眼神,以及被夾克外套遮住了一部分的、略為緊繃的下頷,都顯示出了不容反對的氣勢。

 

 

真的是越來越固執了。緋山腹誹著,以前還委婉了些,現在別說是不如她的意了,連表示意見的機會都不想給了。

 

 

正式的傲慢醫生,嘖。

 

 

確實沒有違背那句「照自己的路走下去,不管別人怎麼說」,白石惠在成為正式醫生之後,作風更趨強勢。在若干緊急情況與傷患家屬發生無法避免的衝突時,甚至不需要耗費安撫或解釋的時間,光憑藉著「救人優先」的專業氣勢就壓過了對方。

 

 

『STOP,我聽到了啦』

 

看眼前嬌小的同事微微翻了個白眼又撇開視線,白石抿一抿嘴又想開口想說點什麼的時候正好被打斷。而在聽清楚對方說的話後,有些出乎意料的楞了一下。

 

『我也是真的有些累了,今天就早點回去吧。』

 

『──但我可不會道謝喔,這種事請不要濫用職權、自作主張。』看到對方的呆樣,緋山莫名的有些不爽,心想明明這傲慢醫生值班的時間比自己還要長得多。

 

『…我知道了,對不起』

嘴上雖然道著歉,嘴角憋不住的笑意早就洩漏了白石惠心願達成的沾沾自喜,使緋山見狀忍不住又瞪了一眼,接著更在擦身而過之際,故意不側身的給予對方一點輕微的撞擊,幼稚的表達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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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事情總是不從人願。

 

才剛換完衣服,正準備按電梯的緋山,就接到了病危通知。

 

連續三天的超時值班,就是為了那個病患,一個年僅9歲的女孩。

 

雖然持續的沒有脫離險境,但曾一度以為至少還能撐過這一晚。

 

掛掉電話後,緋山即刻跑回去重新換上制服,正準備離開更衣室時,卻發現白石正堵在往門口的路徑上,使自己卡在長椅和鐵櫃之間無法通過。疑惑的皺眉,接著在看清對方的臉色後就心中一沉。

 

 

『…白石?妳做什麼?』

 

『妳值班的時間已經過了,接下來讓我們來處理就可以了』

 

『別開玩笑了,我當然要留下來,那孩子是我的病人』

 

緋山撇開目光,逕自走到白石面前,試圖側身通過,但後者利用著身型優勢,顯然並沒有讓開的意思。

 

 

『留下來也沒有什麼是妳…不,已經沒有什麼是我們可以做的了,緋山醫生。』

 

 

 

孩子的母親,不肯簽下DNR。

 

這就表示,一旦情況危急,值班的醫生就必須進行搶救,包括插管、電擊,以及注射若干藥物。

 

即使執行的人員心中明瞭一切的努力都是枉然,也要為了延長那幾小時、數分鐘來和時間拔河,等待註定不公正的死神來判定結果。

 

深刻的愛和不舍之下,總是會有人在離別的時候,無法接受事實,無法讓自己絕望。

 

這些都沒有錯。

 

但是,這種無能為力和徒勞無功的、對病人的單純傷害,對醫療人員來說,有時也是難以承受的壓力。

 

 

而且,是緋山醫生。

 

白石打從心底不願意,讓即使是經歷了醫療糾紛,但仍沒有改變之前的態度,總是認真地與病患相處、耗費心思為病患著想的緋山醫生來承擔這種壓力。

 

更何況,她已看到了緋山發紅的眼睛。

 

 

 

『妳放心,我不會犯相同的錯誤。我只是…想陪她到最後而已。』

 

『但──』

 

『我答應過她會盡最大的努力,而現在…不管怎麼說,就算是枉然,這也本就是我們工作的一部分』

 

 

『……那好,妳留下來陪她,但急救的部份讓我來做,好嗎?』

 

 

『什麼!?』

聞言一愣,緋山看進白石的眼睛,立即瞭解自己並沒有聽錯。

 

 

一股火氣頓時燒上大腦,緋山忍不住厲聲道:『──妳夠了沒!?這是我的病人、我自己的事,不需要妳多管閒事。我沒有那麼脆弱!』

 

『我不是認為妳脆弱,我只是─』

 

 

 

 

緋山一手用力地拍向身側的鐵櫃,巨大的聲響使更衣室內出現一陣短暫地沉默。

 

 

『讓開,白石惠』

瘦小的身形因憤怒微微顫抖著,緋山努力的維持平靜的語氣,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不要』

被緋山的氣勢震懾了數秒,白石深深吸一口氣,忽略顫抖的喉嚨,同樣堅定地擠出兩個字的回答。

 

『妳──』

 

 

 

『──兩位醫生,聲音在走廊就聽得見囉。』

打斷兩人的,是出現在更衣室門口的冴導護士。

 

 

趁對方被吸走注意力的那瞬間,緋山穿過白石身旁露出的縫隙,奪門而出。

 

而後者看著對方的背影離去後,鬆懈緊繃的身子,頹然的坐在長椅上。

 

 

看了看門口又看了看白石,冴島挑眉問道:『妳們是小孩子嗎?』並走到自己的鐵櫃邊。

 

 

聞言抿了抿嘴,白石低下頭,眉間蹙著化不開的憂心。

 

 

半分鐘後,冴島找到自己來拿的東西,關上鐵櫃,側眼看向一旁一臉糾結的醫生,淡漠的神情上,浮現一絲不忍。

 

 

『…妳啊,是關心的方式錯了。再怎麼樣,這確實是緋山醫生該自己處理的事』

 

走到更衣室的出口邊,冴島握了一下手中的手機,閉上眼沉默了數秒。

 

『有時確實是很難,但她需要的,不是妳的保護。』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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