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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Doctor Heli, engine start!”

 

急救中心的通知响起,走廊各处的蓝色警示灯闪烁。白石医生放下手中的电容笔,面前电子屏幕上繁冗的病历表随即切换成倒计时。她按下腕带上的控制按钮,身上的制服自动更换成外勤用深蓝色,眼镜右边镜片显出一行行任务数据,磁悬浮的单人代步机遥控到身旁,握着拄杖式的把手,她跳上去,飞速穿过人来人往的过道。

 

从办公室到急救出入口只用8秒,但是从那里到直升机之间91米的距离只能用跑的。事实上,白石很喜欢这条蓝色的跑道——这是两百多年来难得没有改变的事物之一。

 

她喜欢这种为了拯救生命、为了跟死神和病魔斗争而拼命冲刺的感觉,喜欢这种好像一切都还来得及……来得及挽回的错觉。

 

“白石,不用紧张。”

 

今天和她一起当值登上直升机的是资历最深的安达医生,是医院里出了名的慈眉善目的老好人。

 

而坐在她正对面的,则是以照顾新人名声在外的青山护士。目光交汇,青山护士向她报以鼓励的一笑。

 

她知道,在其他人眼里,她不过是一个27岁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实习飞行医生,是个经验不足两个月的菜鸟新手。

 

直升机起飞,安达医生以眼神示意新人开启通讯,白石就和线路另一端的消防队员开始对话,立体投影在机舱中间投射出现场真实的情况,事故现场的伤患数据也陆续传送上线。

 

了解基本情况后,白石心里大致有了底,神经稍微放松下来,她望向窗外。金属感的高楼林立,智能驾驶的车辆在公路上以百码时速飞驰,这个国家、这个世界早已不是两百多年前的模样了。

 

她在龙宫呆了整整7天。在那里,她受到了友善的接待,也接受了无情的实验。龙宫人给她的大脑神经中枢植入了他们最先进的医学芯片,让她的细胞进行自我诊疗输出数据,再由一系列扫描和活体反应,得到的数据一起转入机智熊系统分析仪,终于弄个明白了一直困惑他们的医学谜题。

 

在白石的强烈要求下,龙宫人答应提前放她走,还给她注射了龙宫特产的笨蛋卷生长素,令她的身体不再是5岁而长到25岁的模样。

 

可是,即便如此,她回到岸上时,地球上的人类已经度过了231年。

 

她花费了2年时间就适应了当下科技和医疗技术都面貌一新的世界。

 

只是,她再也回不到过去。

 

她所熟悉的人,她所熟悉的地方,都不在了。

 

爸爸、妈妈,都不在了。

 

橘医生、三井医生、田所部长、蓝泽、藤川、冴岛、玛丽珍……他们都不在了。

 

就连翔北医院也在百年前的医疗大改革当中并入全新的东日本综合医疗中心,不复存在了。

 

她所挚爱的人,绯山美帆子,在214年前就去世了。

 

 

2.

 

正式入职第一天,千叶县天气晴好,万里无云。绯山医生关闭智能驾驶,握着方向盘放慢车速,感受习习凉风吹走初夏车内的燥郁。

 

东日本综合医疗中心总部位于千叶县千叶市,又称东总,是当今关东地区最大的综合医院之一,原址是过去的翔阳医科大学附属北部医院,其急救中心负责包括东京都、千叶县、琦玉县、神奈川县等4个地区的急救直升机医疗指挥。

 

医疗大改革之后,基层医疗单位地位上升、医生之间福利待遇差距缩小,配置高智能设备的大型医院缩减人员,导致大型医院对人才要求越来越高,医疗也迈向更加精细化、专业化趋势发展。愿意担当行政事务的医生也越来越少,大家更愿意奔赴医疗前线和手术台。毕竟,科技越是发达,仪器越是精准,一旦出错,人类所要负担的责任就越重大。

 

东总对绯山的人事聘用一经对外发表,就在日本医疗界引发了不小的风波。以47岁的年纪就出任东总的急救科部长,就跟15岁的小屁孩当上参议员一样不可思议。同样不可思议的则是她毋庸置疑的聘任理由——从医以来无论是行医还是转职管理,她和她所在的团队近20年来都保持着零投诉零诉讼的惊人纪录。

 

昨晚在东京都,厚生省的官员、关东各大医院医局和医科大学的教授们在饭局上谈笑风生,她坐在酒席的最尾端、致力于做其中唯一最专心喝酒的人,却不免在大家谈到东总的时候成了漩涡的核心。

 

就像观看赛车竞技的观众对车祸事故暗含期待一样,所有人都等着看东总的笑话,等着绯山闹出洋相让他们幸灾乐祸的一天。即使是东总内部,那些处于白色巨塔高层的影子们,也都默默潜伏在她身后审视着。

 

她停好车,没有选择代步机而是步行搭乘电梯走去急救中心。一路上,她微笑着向新下属们一一问好。

 

她径直走进办公室坐下,点开桌面的手势操作屏幕,调出急救医生的人员档案查阅起来。

 

“教授,您好!”敲门而入的是主管东总本部飞行急救医的安达医生,比绯山还年长2岁,讲话非常客气。

 

“安达医生早!”绯山冲他笑了笑,“请称呼名字就可以了。”

 

“绯山……部长。”他犹豫着,看着她的脸仍是保留了称谓。这位新上任的上司果然是大家口中出了名的美人,脸很小,五官精致,虽然偏瘦但双目神采奕奕。“您比我想象的看起来还要年轻得多。”

 

“是吗,看来新买的化妆品还是有点效果的。”绯山似乎习惯了听到这样的话,轻巧地表达谢意,“那么,麻烦安达医生中午休息前召集大家去会议室,简单认识一下,好吗?”

 

“没问题,不过……”他忐忑地道出难处,“白石医生可能到不了,稍微有点……”

 

绯山一边问一边调出白石那一份档案:“她怎么了?”

 

“今天我们一起当值,刚刚用直升机运送病人没空,就要她坐电铁回来了。”

 

“还有呢?”绯山的双手交叠在身前,靠着椅背,神情一下变得严肃起来。

 

安达医生吞了吞口水,沉重地说:“现场有伤者在她面前去世了,所以要她坐电铁回来,稍微整理一下心情……白石还在实习期。这孩子的知识和能力都很好,就是有点脆弱,很容易哭。”

 

“若是她承受不住就不用留下来了,每年淘汰的实习医生一大把,多得是乡下的小诊所要她。”

 

绯山的话字字刻薄却说出了事实。安达无可辩驳。但他内心真的很欣赏也很期待白石有一天能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医生。他相信他的眼光,相信那孩子身上的无限潜力。

 

“我要保证我的科室里每一个医生都有能力胜任工作。”绯山的声音不容置疑,“如果必要,还麻烦安达医生协助我对所有的实习医生重新考评。”

 

“是。”

 

他觉得此刻还是不要多说为妙,现在能做的只有私底下提醒白石尽快改变。

 

 

3.

 

离开海底那天,龙宫的乙姬命人送了白石一副眼镜当做道别礼。

 

“这只是陆地上最平凡的普通眼镜,在海底却是罕见之物。”使者的话听上去就像“彼之蜜糖、我之砒霜”的味道。

 

只听他继续对白石解释说:“您在深海生活了7天,吃的食物、喝的水以及您周身的环境都含有大量盐分。您上岸之后,会时不时容易流泪,而且不知道会持续多久。这是您的身体为了排出盐分而产生的正常现象,请不要过于担心。乙姬赠予您一副眼镜也是为了保护您的双目减少受到外界的刺激,同时也是告诫您,岸上无论变成何种样子,切莫伤心。”

 

回归正常生活的白石天天都戴着眼镜,除非必要,不曾摘下。

 

她戴眼镜不是为了更加看清楚这个世界,而是为了挡住它,让世界与她之间隔绝一道透明的壁障。

 

对白石而言,它似乎就是超人的眼镜——摘下它,就是那个停留在过去的白石惠;戴上它,就能护住真实的自己,拾起孤身一人面对世界的勇气。

 

电铁一路摇晃,实习医生辛苦的工作令睡眠不足的白石差点坐过了站。

 

她浑浑噩噩走在回医院的路上,脑海里浮现先前安达医生诧异的眼神。

 

最后给心脏压迫而死的伤者缝合伤口的时候,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白石的眼里夺眶而出。

 

“医生……”一旁的消防队员惊惶地蹲在原处,尴尬地看着白石。

 

“没关系。”她的声音平静如水。只是排出盐分罢了——这样的理由说出来,其他人会觉得她更傻吧。

 

每一次急救,她常常会以为,伸出手去,冴岛会递给她手术刀和血管钳,橘医生会在不远处分配其他人工作。现场人声嘈杂,光影晃动,脚步纷乱,解决了棘手的伤口,她抬起头来,才发现一切都时过境迁。

 

她想过要不要转行。

 

可是,从小到大,白石惠只懂得当医生,别的什么也不会。

 

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没用。

 

……

 

下午在急救中心仍是忙得不可开交,有听护士说起今天新来的部长,白石有一场手术要做,无暇参与八卦。

 

连续工作36个小时之后,白石总算是累到分不清何年何月。她摸索着墙壁,拖着在手术台站麻的双腿,挪去储物室小憩几分钟等待下班。

 

脑袋昏沉沉的,四肢都快累成不属于自己了。

 

干涩的双眼一阵刺痛,她把眼镜摘下来,却没有意料之中的流泪。

 

只是因为光么……

 

她眯着眼看着天花板蒙上一层光晕的日光灯。

 

有人拉开帘子走进来,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去,视线只看到对方的衣着。对方穿着急救科的制服,却套着白袍,只有可能是那位传言中的部长了。

 

意识到这一点,注重礼貌的优等生很想站起来,全身却使不上力气。

 

只好抬起眼,无助地望着她。

 

“你脸上有泪痕。”

 

绯山站在那儿,手里也捧着一杯咖啡,身体微斜,轻轻靠着柜子边缘,面带笑意。

 

白石傻呆呆地抬起手背,抹了抹眼角和脸颊。

 

“骗你的啦。”

 

“……”

 

“真够呆的。”她歪着脑袋看她,笑了起来,眼角和脖颈都显出细细的纹路,“我们医院不需要发呆的医生。”

 

说罢,笑容收敛,绯山转身出去了。

 

白石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戴上眼镜,却无法阻止泪腺崩溃一般地泪流不止。

 

她可以骗自己,以前每一次的流泪都与悲伤无关,与孤单无关。

 

只有这一次,如针锥穿刺的心痛,告诉她不可以……

 

 

4.

 

这个国家,出于对死者的尊重,纵使城市发展、建筑更替,墓地却得以一直完整保护着。

 

两年前,白石调查过绯山美帆子的死因,也去过绯山的墓地很多次。

 

她站在刻着“绯山家”的墓碑前,责备自己傻,为何不回去龙宫再住一阵子,等到科技足够发达,有人发明出时光穿梭机,她就能回到过去和绯山团聚。

 

可是她又怎可能计算得准呢?

 

她又怎会想到,绯山会在她走之后,心脏问题复发,只过了17年就去世了。

 

她在电子档案馆里看到过214年前的圣诞节,千叶县的报纸曾经刊发过一封信,是由病床上的绯山口述,医护人员记录下来的,希望能帮她找到一位一直想见到的人。

 

她读过一遍,把那封信拷贝了一份存在随身的通信记忆卡里,再没打开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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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名小姐:

 

冒昧来信,但愿不会惊扰到您。

 

尽管我对您的记忆已不再清晰,但是关于您是一位女士这件事上,我应该不至犯错。

 

如果您的记忆力不像我这般无可救药,您应该会记得17年前,我们在京都曾有过一段愉快的旅行,共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

 

我原谅了您的不告而别,也请您原谅我的无情遗忘。

 

不知为何,我一直能感受到那天晚上的温暖守护着我。并且有时错觉,您就是一个时时不离我身边的同伴,可奇怪的是,身边的朋友之中我都找不到您的存在。

 

我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却一直期待着,命运能让我们再次相遇,或者让我再次想起关于您的一点一滴,哪怕我们共同在一起的最细小的美好回忆也好。

 

我们会一起赏雪吗?会一起泡着温泉聊天吗?会并排坐在夕阳下边喝咖啡边聊天吗?

 

我深知自己是一个不好相处、怠慢恋人的家伙。所以,会深情地抱着我的您一定是非常温柔的人吧。即使只有短暂的相处,却能包容我的差脾气和任性,能遇见这样的您实在是人生最大一桩幸事。

 

如此说来,那么我忘了您,就是最大的不幸吧。

 

不瞒您说,我躺在在病床上,在病痛和药水味中静待时间流逝,回味过去短暂的人生,有欢欣有忧愁有痛苦有安慰,却哪里都找不到您的影子。有关您的一切都像天花板上的空窗,是穿透心房的一个洞。我时常擅自妄想着您有一天会来到我的病房,坐在我的病床前,握着我的手,温柔地注视着我。即便我连您的模样都想象不出来,只是想象着您有着温煦的笑容,也能发自心底感受到一阵温暖。

 

这17年来,我努力地想要寻找您的踪迹。无奈我是个急救医生,平日工作繁忙,真的不是借口哦,是真的很忙很忙,还要小心不遭受患者的投诉,所以没有足够宽裕的时间去找您。

 

如今,神明给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甚至不准我离开病床和呼吸器。所以只好麻烦您远驾而来看看我。

 

您在翔北病院的ICU病房就能找到我。

 

谢谢您。

 

我会在这里等待着,会尽我所能,等待得更久、更久一些。

 

如果您实在来不了,也没关系。

 

无论何处,愿您幸福平安地活着。

 

 

绯山美帆子

 

2026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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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信那天,白石站在绯山的墓前,从午后直到黄昏。天空下起了雨,墓地看守处的自动机器人送来雨伞在她头顶撑起一片阴影,她浑然不觉。

 

她想过,绯山即使忘了她也会等着她。龙宫一天即是三十三年,所以她在龙宫的每一天都心急如焚。

 

然而,即便她真的只在龙宫过了一天就回来。只有一天……

 

17年……

 

绯山只等了她17年就走了……

 

只有一天,她们仍旧无法相见。

 

这样的现实叫她怎么相信?

 

“美帆子……”

 

她伸出手去摩挲着被雨水打湿的冰冷墓碑。

 

“你连一天都等不了吗?”

 

她傻傻地重复着。

 

“你连一天都等不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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