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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得知有患者家属要起诉白石的消息时,绯山正在手术室主刀一场重大的外科手术。终于进行到末声,手术过程一路顺利,下属的医生才敢闯进来向她报告这个状况。把后续的缝合工作转交给同台的其他医生后,绯山走出手术室,摘了帽子和口罩,按下手环一键换上蓝色急救科制服,有挂着她白色医师袍的代步机自动飞过来。

 

她对那个名叫白石的实习医生认识不深,勉强说得上交流的一次,就是她到这里报到的第一天下午。

 

处理各种文件交接的工作已是应接不暇,好不容易抽出几分钟买了一杯咖啡,绯山以熟悉环境为目的四处巡视,忽然看见前面一个稍显驼背的年轻背影,束在脑后的马尾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溜进走廊角落的储物室去了。

 

她在医院多年,深知储物室一直是医院里睡觉偷情幽会唠嗑的最佳场所之一。绯山作为一位身心健康的47岁中老年妇女,尽管身居高位、受人尊重,却无法抑制人类的八卦天性。她在门外不远处站了一会儿,看没有别的人进去,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走进去想教训一下那个偷懒的家伙。

 

掀开布帘的瞬间,她一下子反应过来“啊,是白石啊”的时候,看到那家伙一副任人欺负的可怜样就把气势什么的忘到九霄云外了。

 

“你脸上有泪痕。”

 

她竟然就毫不犹豫地相信了,连绯山都要怀疑自己是否演技太好。

 

“骗你的啦。”

 

那个呆子的无辜表情简直可以让世上最恶毒的人瞬间内心充满负罪感。

 

虽然绯山最后还是板着脸说了“我们医院不需要发呆的医生”这样的话,走掉的时候,心里却在打鼓,真人比照片上更好看……不不不,真是让人不省心的样子呐——这般的预感竟然就在一周后应验了。

 

绯山和安达医生、院方法务代表一道参加了与患者家属的会谈。

 

那位患者是前天送进来的心梗发作病人,在登山途中的山麓现场做了初步处理后由直升机送回医院,没撑到1个小时就死亡了。绯山看过病历,白石的处理没有什么错误。但是,家属的理由竟是白石在现场拭泪、情绪失控,怀疑现场一定出了什么问题才导致了病人的死亡。

 

明明很清楚医生和医院一点错也没有,也必须为了保护名誉而好言相待,安达医生和律师先生自始至终都客客气气。

 

绯山心下自是不以为然。医生每天要面对的控诉太多了,病人把他们当做主掌生杀大权的神,却鲜少用对待神明的态度表达感激和敬意,一旦结果不如人意,就顺理成章地将责任推到医生的身上。他们需要另找谴责的对象,才好过面对自己的错误,好过屈从命运的不公,这是人性使然。投诉和官司已算便宜,那些疯狂地握着砍刀挥向医生的偏激者们才更可怕。

 

“白石医生她……”

 

“那个白石医生……”

 

她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难得一言不发。白石医生,这个在他们口中来来去去不断重复的名字冲击着耳膜和神经。

 

好累了……

 

她单手遮住鼻子下方,打了个呵欠。

 

房间里的其他人都惊呆了看着她,家属的眼神中更是涌起分明的怒意。

 

“病历和出勤记录我都读过,以我的从医经验来看,一切流程都没有任何问题,如果你们要上报医疗监督管理委员会审查,得到的答复也会是一样。当然,审查费用是由政府和医院保险出的,你们可以放心。”

 

不顾患者家属的怒目而视和院方同伴的惊诧目光,绯山板着脸继续说:

 

“你们最好庆幸,幸好遇到的是白石医生。像我们这些每天6点钟开始在急诊室忙不停,饿着肚子连做几个钟头的手术,还要看完最新的医学书籍写论文、管理实习生,几天几夜不睡觉,空闲时间全都用来跟患者吵架的正式医生们,疲惫易怒又没耐心,碰到你们这样的病例处理起来其实跟超市收银员收款没两样。好在你们遇到的是年轻的白石,还没有被无数的相信着医生是神又随时丧失信仰的患者们烦个够,才会无所畏惧地鼓着一脑子热诚,不顾风沙吹到眼睛里的刺痛为救人争分夺秒——那天山上有多大的风?为此直升机还不得不等了2分钟才起飞,你们自己不会不记得了吧?”

 

信赖——很久以前就知道,如果医生与患者之间真的能建立起这座桥梁,就不会有那么多医生受伤、害怕,得到治愈的人也会更多吧。

 

“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

 

这句放在她办公室里,好几个世纪以前的格言,她觉得,可以改成:

 

“To cure alway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sometimes.”

 

——再作为自己的墓志铭刻在墓碑上吧。

 

——墓志铭?

 

——别开玩笑了。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从哪一天起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呢,根本记不起来。

 

解决掉麻烦的家属,又去了院长办公室应付领导,根本没有拯救任何生命啊的自己忙碌了一个白天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成为现在这样的医生,真的好吗?

 

做手术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累,此时的嗓子都要冒烟了,原来一整天都没喝一口水。

 

她去在护士站拿了一瓶矿泉水,闷头朝前走,好巧不巧撞见事端的祸首背对着夕阳,站在走廊的长凳旁边。

 

绯山实在忍不住,经过的时候还是开了口:“拜托你快去做眼科检查吧!再哭就把东总给淹了!”

 

“绯山——医生……”比她高出半个头的白石回身叫住了她,“……那个,绯山部长……”

 

“投诉的事大致摆平了,你不用担心。”绯山飞快地答道,嗓子发干,声音有点哑。

 

但是她觉得白石的声音比她更哑:“我不是要问那个……请问您来东总之前,我们有见过吗?”

 

 

6.

 

明知道不应该抱着期待,却无法彻底放弃希望。听到绯山决绝的否定,白石瞬间跌落谷底的心情毫无掩饰地表露在脸上。

 

同样是姓绯山,相貌又是那么相似。她很难说服自己这是个巧合。轮回?转世?克隆?既然龙宫和笨蛋卷都成为合理的存在了,又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

 

她经历过那么多离奇的幸运,为什么不可以再遇见一次奇迹?

 

可是偏偏,她们面对面站在此处,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白石记得这条走廊,橙黄色的夕阳里,她们曾经坐在一起聊天,她搂着绯山,而绯山在她怀里哭。

 

为什么呢?什么也确认不了,什么都不能告白……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抱着谁也不知道的回忆活在这个世纪?

 

即使过了233年,夕阳的光线仍旧是从西边投射下来,沿着走廊的对角线将空间分割成两种色调。两只圆筒状的清扫机器人发出“嘟、打扫”的提示音在她们之间走着8字形,尽职尽责地将地板砖擦得铮亮。

 

她低着头,缩着肩膀,像被遗弃在远古的一块化石,等待着绯山走开。

 

“我说……”

 

绯山的声音比刚才更近了。

 

“都跟你说没事了,一定要这副没精神的可怜样吗?医院可不是流浪犬收容所。”

 

绯山就站在距离她不到半米的地方,撇了一眼辛勤工作的小机器人,对白石使了个眼色,命令道:“去坐下。”

 

白石听话地乖乖照做,双手握成拳贴在膝头,肩膀肌肉紧绷着。

 

医院的长椅早已不是多年前普普通通的塑料椅子,全都装有智能温控芯片,能够根据季节、室温和人类体温变换温度和颜色。

 

绯山在她左边坐下。原本瓷白色的椅子像滑落一层绸布一样渐变成淡淡的粉色。

 

白石眼角的余光除了看到椅子的变化、身旁绯山急救科制服的蓝色裤管、主任医师白袍的衣角,还有绯山所穿的最最普通的运动板鞋。

 

清扫机器人打扫过的地面光滑如镜。白石盯着其中朦胧的镜像,心想真是讽刺啊,前不久才跟绯山坐在这里,不想面对她而坐的是绯山,放松靠着椅背的则是自己——理论上是两百多年前的事,对她来说,只是2年前,就真的像昨天才发生的事。

 

——所以说,现在这个坐在我旁边很像你的绯山部长,是你派来嘲笑我、惩罚我的吗?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都深深陷进掌心里。

 

“你想放弃了吗?”绯山将她的神情动作都看在眼里,“都说过了,已经没事了,家属不会起诉你的。”

 

知道绯山误会了她现在的心情,但是再怎么解释只会是徒劳。白石咬咬牙,调整好呼吸,艰涩的声音说了一句:“真是麻烦您了。”

 

“唉……”

 

听到她的叹息,即使不是真的由那个人口中发出,白石也更加不好受。

 

“优等生真麻烦!”部长大人抱怨道。

 

“……”

 

“如果这种事换做别人遇到,可能都不会这么棘手,却是白石你呢。”绯山轻佻地说,“很不甘心吗?一定在意得不得了吧?因为你这种优等生就是最让人头疼的家伙啊!出一点错搞不好就不想当医生了呢!”

 

“……”她想说什么,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人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么麻烦,一丁点小事都记得清清楚楚,被长辈责备一句总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其实啊,如果你活得够久了,就会知道人的记忆是很脆弱无力的,时间一长,什么都可以忘记,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绯山笑了一声,“我啊,连第一个对我说谢谢的病人,这么重要的人都不记得了。”

 

“……对不起。”她极轻地说了一句。

 

绯山听见了,拍拍她的肩,站起来要走,见白石还是低着头,大概仍不放心,补上几句:“优等生,我是不会放弃你的。”

 

“……”

 

她继续自信满满地说:“想要麻烦我的话尽管来就行了,我可不像那群怕事的糟老头子。现在大型医院的急救科要留住一个医生太难了,你们这群任人蹂躏的实习生想要从我手底下走掉?绝对没门!这里白车送来的患者、直升机送来的病人全部都要你们!不准为了这么点小事就消失!”

 

等到绯山的脚步走远了,白石才敢抬起头去看那个小小的背影。

 

“对不起……”白石低声重复着,并不是在对患者的事或者动摇的事对部长道歉。

 

她依然用力地握紧双拳,压迫着腿上的动脉,双脚都快发麻了。

 

心脏鼓动着胸腔,空气就像有棱角的凝固体硌着气管艰难呼吸。

 

这一次,连身体都在发抖。

 

虽然很不可思议,虽然无法解释,

 

竟然没有第一眼就确信,但是……

 

——你就是绯山美帆子。

 

 

7.

 

一周之内,投诉风波完全被绯山摆平了。这让不仅是领导层在内的东总医院上上下下对绯山部长佩服不已,同时对白石实习医生产生了质疑之声。就算白石的医术和品行都胜过其他任何一位实习医生,爱哭这一点始终是一条致命的软肋。

 

午饭时,青山护士好心告诉白石,她从东总护士八卦中心听到有人建议绯山部长劝退白石而被拒的传闻。似乎绯山部长暂时是支持白石的,但难保哪一天白石不会犯下突破她底线的状况,要多多维护一下关系才对。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提醒过她,医院也是组织,白石这样成天宅着读医书是不行的。

 

白石点头同意,但她心里在意的却不是这些。

 

于是,她拜托青山护士帮忙搜集一些绯山的资料,青山满以为白石终于开窍了,爽快地答应下来。

 

过了一天,白石就拿到了厚厚一大叠情报。她郑重地感谢了青山护士,还允诺下次请她吃大餐并且送上青山最喜欢的4D电影首映票——千万不可得罪护士,否则他们可能把你扒得连骨头都不剩。

 

趁着休息,白石仔细研读了那份资料。从出生到入学,从毕业到工作,从结婚到离婚,每一个环节都有详细的环境和对象,几乎和她所认识的绯山美帆子没有任何重叠。她不由得有些气馁,特别是看到婚姻部分的时候。

 

可奇怪的是,关于人身方面,血型、星座、出生月日、喜欢的饮料、讨厌的食物诸如此类都和美帆子的一模一样。

 

绯山部长的名字并不是美帆子,这一点倒是不意外。

 

白石回来以后也没有继续用白石惠的本名,她觉得以前的名字会让她想到从前,想起她失去的那个世界。那么,绯山也会这样吗?还是她根本就不是以前的她?实在是有太多的谜团想解开。只有亲自去找出答案。

 

实习医生的工作是辛苦漫长的。在几天连续加班日之后,白石好不容易等来一个正常下班的下午,在更衣室换下制服,她上楼去了部长室。门牌上的电子屏显示绯山去开会了,她就站在门口等。

 

“有事吗?”

 

等待的时间没想象的久,室内空调让温度变得一点不似夏天,白石很自然就注意到绯山的白袍和制服下面还穿了有领的打底衫。

 

如果能确认伤痕就没错了吧……她猛地摇头。——笨蛋,对方是长辈,你在想什么呢!

 

“白石?”

 

“啊,有事……”她心虚地答应着。

 

绯山挑起眉毛,开门请她进去。

 

她背对着白石,放好刚才开会的资料和微型电脑。“现在可以说了吗?”

 

“那个,请、请问绯山部长今晚有空吗?”白石紧张地抓着衣角,就像第一次暗恋人家的高中生,“我想请你吃晚餐……可、可以、吗?”

 

绯山转过身,白石最后几个字在她疑惑的目光下越讲越小声。

 

没听到绯山表态,白石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继续说:“我有问题想问……部长,是关、关于我的职业生涯的问题!”

 

“哦。”绯山立即消除了所有疑虑,微笑着点头:“好啊。”

 

在等待绯山打点办公室的空闲,白石在走廊上决定了晚餐的地点。

 

估计大山恒夫一定不会料到,曾经的小酒馆所在的偏僻街区会在两百多年后成为千叶市的一大商业中心。昔日的小酒馆早已消失,摩天高楼拔地而起,白石就在那里的旋转餐厅订了位子——幸好从龙宫回来的时候,使者还给了她龙宫医学会赠予的一箱子古董,不然只靠实习医生那点工资她早就穷死在天桥下了。

 

“出发吧。”

 

部长室的门扉开启又关闭,绯山走了出来。她也换掉了制服,衬衫外面加了一件深色短外套,但是头发依然没有放下来,小巧的耳钉跟头发上的发饰一样折射光线闪闪发亮。她一直化着淡淡的妆,眼睛总是那么明亮有神,从前因为个子小就刻意显得成熟世故的样子,如今真是成熟了,白石却还是能感受到她不输给任何人的热情和干劲。正是这样的绯山美帆子,才会让白石惠不断想要靠近,想去关心,想要守护。

 

“怎么了?”绯山狐疑地望着发呆的白石,暗暗低头检查自己是不是扣子扣错了。

 

“绯…部、部长很漂亮。”白石拙劣地称赞。左手无意识地放在胸口,抑制住差点就要倾泻而出的思念和爱意。

 

“啊……”意味不明的应答,但是绯山的眼睛里绝对没有好感。

 

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场。期间,白石有问过看这样万一被其他人看到是否不妥。绯山一句你觉得我是会在意这些的人吗给顶了回去。

 

且不论这一切的真相究竟是怎么回事,白石已经发现,现在这个绯山比从前的强势了不知道多少倍,这和逞强又总是流泪的她自己不一样,绯山部长是有一颗真正的符合——甚至超出这个年纪的强大心灵。

 

白石坐进副驾驶座,报上目的地饭店的名称。系统识别成功后,绯山开启半自动驾驶。

 

“真是大小姐呐。”听到餐厅名字的时候,绯山说了一句。

 

“哈哈。”白石尴尬地笑了笑,想起自己编设的人事档案,未免他人多问,她现在是居住海外的已故古董商的女儿。

 

下班高峰时段的交通很不通畅,车子在路上走走停停。车内恒温,也没有放音乐,白石几次想开口又很难找到话题,以前都是绯山会主动说,然而部长好像很累很不想讲话。

 

又过了一个路口,驶上高架桥,车流停止移动很久了。白石不时用余光瞄她,预感绯山注意到视线的时候,就赶紧转眼看窗外,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用眼神玩的猫鼠游戏。她忽然不讨厌堵车了,只有两个人在这个狭小密闭又安静的空间里,再久一点也没关系。

 

正因为这个念头而心情越来越雀跃的白石,突然听见绯山打开了道路广播。网络提示前方偶发大型交通意外,启动道路管制,如果还要去那家餐厅至少需要1个半小时。

 

“你的订位可以取消吗?”

 

“啊?”白石只怕今晚的约会就这么没了。

 

“我今晚不怎么饿,不介意的话,带你去另一个地方吧。”绯山关掉自动驾驶,握着方向盘在下一个转盘出口改变方向。

 

……

 

两百多年后的旧式小酒馆坐满了下班来用餐的客人们。绯山和白石等了五分钟才得到两个靠吧台的座位。

 

绯山点餐时要了清酒,白石胆战心惊地表示自己喝点啤酒就好。

 

很快就吃完简餐,绯山面前的酒杯已经空过三次,白石才抿掉水面上那层泡泡而已。

 

“部长经常来这里吗?”

 

绯山摇摇头:“很少来,平常根本没什么机会。年轻的时候参加联谊或者同事聚会倒是熟客。”

 

“啊,那你还记不记得……”她忽然不再说下去。之前不是看过绯山的履历了吗,她说的同事并不是两百年前翔北的同事啊。

 

绯山看了她一眼,另起话头:“白石,你有什么问题呢?”

 

“嗯?”她有一大堆问题。

 

“关于你的职业生涯。”

 

“哦!哦对!那个啊……”那个都是她瞎掰的啦。她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架。幸好有眼镜帮忙,遮蔽她闪烁不定的眼神。

 

“白石,你为什么要当医生?”作为部长,绯山很认真地开始提问。

 

白石不自然地扭过头去面对着吧台,好让自己不会再一次看着绯山看到发呆。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她回答道:“小时候我借住的家里,叔叔是个医生,经常早出晚归,但是我非常尊敬他,想成为像他那样的好医生。”她的脑海浮现许久不见、也是再也不可能见到的父亲的样子,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从小我的成绩就很好,各方面也很优秀,成为医生也是父母看来理所当然的事,不会让任何人担心。我也曾经想过实习结束就去国外继续学医,再回家乡的医院发展急救医疗……”她回忆着,“但是,越是遇见更多的医生和患者,经历越多的事情以后,我才发觉自己的能力远远不够,还想留下来做得更多……”——还有,因为翔北有绯山美帆子。这个她无法说出口的理由。

 

“既然你已经很清楚自己的路了,还有什么疑问呢?”绯山皙白的手指在剔透的杯身上轻轻划着。

 

“那是我从前的想法……现在的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留在东总,为什么还要继续当医生……”她也盯着自己手里的杯子,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就冒出很想把它喝掉的想法,接着就这么做了。

 

“你不喜欢吗?”

 

“喜欢啊!”白石不假思索地回答。

 

“既然是喜欢的工作为什么会不想做下去?”

 

“咦?”因为听到绯山的声音问她喜不喜欢,就下意识地说喜欢了,白石恍然觉悟她并不是指喜欢某个人。

 

“说出来吧,你真正的理由。”绯山放下杯子,望着她说。“不要什么都闷在心里。”

 

白石也在今晚第一次和她对视,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听见她说出似曾相识的话,只觉酒精起了作用,从喉咙窜起的热度直往上升,眼眶一热,就带出身体的盐分湿润了眼角。

 

“都不在了啊……爸爸、妈妈、以前的同伴……全部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她带着浅浅的鼻音,断断续续的抽噎着,就像个迷路的孩子。

 

“是出了意外事故吗?”绯山回想着她看过的人事档案,劝慰说,“没事的,过去的事情不能改变。你会遇见新的朋友,还有很长的未来等着你。”

 

“你根本就不明白!什么都不懂,就乱说……”她遭遇的事情,她要面对的现实,就算说给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明白的。

 

绯山沉了脸,在她眼里的白石快跟耍任性的小孩子没什么差别。

 

白石的眼泪早已模糊了眼,透过镜片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她不管不顾,边哭边说:“我早该……我早该死掉了!跟其他人一起……这里没有人记得我,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可以跟我分享回忆……你上次说,时间久了会忘记的吧?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忘记啊……就算我已经永远失去他们了,根本不可能忘掉……我想回到从前……那才是我想回去的地方……”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可是语言是那么乏力,根本描述不了她的痛苦。

 

起初还不会察觉,因为面对新环境有太多事情要去做、去准备,可是生存适应得差不多了,变得有空去回忆、去想念的时候,房子里根本找不到一样旧东西。

 

想约人吃饭,拿起电话不知道打给谁;遇上放长假,其他人都回老家,她却没有家人可以找。

 

当初决定离开的时候,一心只想要救绯山,绝不能错过任何治愈她的机会。

 

她要守护绯山的未来。

 

可是,那时候的白石没空也从未真正想过,她自己的未来。

 

讲给绯山听过的那些话——“有一天我回来了”“就算美帆子是个100岁的老太太”“直接嫁给我好了”……那些好听的话语也骗过了自己。

 

终于等到现在,未来来临,她在此地。

 

——他们都在墓地。

 

白石惠,真的失去了一整个世界。

 

……

 

身旁安静了很久,白石稍稍平静了一些,摘掉眼镜,拿纸巾擦了擦脸,再沉默地戴好。

 

会挨骂吗?还是无法被理解就被扔在这里呢?白石混沌地想着,把先前酒保添上的啤酒又几口喝掉了。

 

“你刚才说的,那些是你的感受,我无法评判。就像同样的药剂用在不同的人身上会有不同的反应。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就算知道,也许也不能真正明白你的感受。”绯山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度盯着酒杯,说,“我们都是医生,每天都为了挽救生命工作,见过的生生死死比一般人都要多。不想死的人,放弃努力的人,各种各样的态度也都见过了。我想,我确信的一个事实就是,无论发生什么,时间还在往前走——很残酷,却又很庆幸的事实。‘回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所有的人都在往前走,哪怕现在很糟糕,但是继续往前总有什么好事会发生的吧。大家都是抱着这样的希望继续活下去的。死亡不会让你回去,只会停滞,那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

 

“继续的理由,就是继续本身。我明白这样说很难让人接受,但是,只是这样了。”绯山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

 

转过去一看,白石已经醉得趴在桌子上,半张脸埋在手臂后面,不成样子。

 

“原来你这么不能喝啊?”绯山皱眉,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白石忽然抬起头来。

 

“不要!我不要这样的理由!”她握着酒杯猛地敲了一下桌面,说着醉话 。

 

“白石!”绯山想要喝止住她,一边抬手跟酒保说结账。

 

“啊,对了。”白石傻傻笑了,“我还有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就是你。

 

根本没听清她说什么,绯山搁在桌上的胳膊忽然被人一拉,整个人刹那间失去平衡,上半身撞进白石的怀里,嘴唇被触碰到的一瞬间,脑子就迅速反应过来——被吻了。

 

酒保站在吧台另一侧调酒,看到有客人举手,就低头擦了擦手,才走过去。

 

谁知还没走近几步,只见举手的客人被身旁的同伴拉过去搂住,不知道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客人忽然生气地站起来,抓起手边的半杯清酒泼了同伴一脸,走掉了。

 

酒保几乎天天都能看到类似的戏码,早就见怪不怪,他收起留在吧台上的钱,再递过去纸巾和湿巾。他明白此刻还是什么都不要说才好。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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