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礼

 

五个月后。

 

“那么,上村夏実小姐……”女人狼狈地叼着圆珠笔,双手胡乱翻开笔记本,再以最快速度恢复到正常的一只手握笔一只手托着本子的状态,瞪着大大的眼睛冲她傻笑。“你确实一点也不记得五个月之前的事了,对吧?”

 

夏実虚了虚眼,轻声回答:“老实说,过去五年所有的事情,我都忘记了。樱木警官,你们找医生的话,可以问得更清楚的解释。”

 

“唔,我们已经问过了呢……被高空坠下的建筑材料击中头部,做过复杂的脑部手术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樱木泉求助似的看看身边咬手指头的同事,“木元?”

 

卷发的女警官无奈地看了看樱木,手指离开唇边,扶了扶眼镜,旋即拿出一张照片递到夏実面前。

 

某种角度上说,这位名叫木元真実的警官和上村夏実倒有几分相似——仅仅是长相。

 

“你对照片上这个女孩子有印象吗?她五个月前跟你住在同一间病房。”声调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夏実摇摇头,遗憾地说:“我根本不知道我入过院。”

 

“对名字也没有任何印象?白石春海?泽井春菜呢?”她不依不挠地问。

 

夏実表情一片茫然。

 

木元看起来脸色很差,不悦都写在脸上。樱木赶紧接过话头:“那个,上村小姐,出事之后有不认识的人表示过对事故的特殊关心吗?”

 

“基本上就是医生、护士和警官有来特别过问,但是都是刚出事那段时间。”夏実说,“过了这么久,我以为,这件事早就定为意外事件了。”

 

“啊,这个嘛……”樱木有些窘迫,支支吾吾地,眼神飘忽。

 

木元依旧我行我素地问:“既然是最近五年,你应该对你教过的学生没有印象吧?资料上说,你除了是一年级的班主任,也代过二年级的课,还是篮球部的顾问老师,人气超高,接触的学生也多。如果有人装作是他们其中之一来探望你,也完全可能不被认出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

 

木元脸上稍稍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对樱木点点头,示意可以走了。

 

“啊,对了,我想起来一个人!”

 

“什么?”樱木凑近问,又想起什么,正对木元复述了一遍:“她说她想起了一个人。”

 

木元便也盯着她的脸看,面无表情的模样让夏実觉得怪怪的。

 

“上个星期一,”她说,“有个姓白石的医生来问过我的情况,来过一次就走了。我还以为是这家医院的医生呢。”

 

木元的眼眸忽然一亮,低头“哔哔”摆弄了一番手机,迅速举到夏実近前,问:“是这个人吗?”

 

她点点头。

 

樱木泉又细问了具体的情况,沙沙做完笔记,心满意足:“谢谢你的合作。”

 

“哪里,好像也没帮上什么忙……”夏実挑了挑眉,只见樱木的目光不停在她和病床床头的果篮之间徘徊不定,便客气地说:“啊,两位警官也辛苦了,请拿点水果吃吧。”

 

“真的可以吗?!”樱木露出星星眼,很开心地拿了两只香蕉,而木元则意兴阑珊地好像要随时睡着一样。“那我们告辞了……”

 

临走时,木元向夏実微微欠身:“能活下来已经是你的幸运了。”

 

“木元!不要这样说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樱木赶紧拉着她的衣领往外拖,“打扰了,祝你早日出院……啊哈哈……啊哈哈……”

 

正巧,东堂推门而入,两位警官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走廊外。

 

“木元,你要不要吃香蕉?有股酱油的味道诶!”

 

“不要!你留给和音吧……”

 

“失去五年的记忆,你说,这么扯的事也就狗血纯爱剧里会演吧?”

 

“……”

 

“嘛,你说我们这样给噗累做植入广告真的没关系吗?”

 

“Zzz…”

 

∞∞    ∞∞   ∞∞   

 

在夏実印象中的东堂Sayaka还是刚刚成人的样子,面前的好朋友应该是故意烫了和大学时期一样的卷发,脸颊却清瘦了很多,化妆也遮不住隐隐若现的眼袋,笑容也是浅浅的、淡淡的,只有和她对视的眼神酝着温和的光。东堂拖了张凳子坐下,笑着打招呼,又问了刚才擦肩而过的两个人来意,停了一下,拿出一串钥匙往夏実手心里一放,才说:“出院那天,我有工作,恐怕不能来接你了。房间我已经打扫过了,不过万一还是在有的角落发现了灰尘,请务必装作没看到。”

 

“哈哈,没问题。”夏実笑了笑,又正色说,“Sayaka,你就这么搬了?不多住几天吗?”

 

东堂伸了个懒腰,故作轻松地笑说:“住了五年多,我也受够啦……主要是因为上班不方便。”

 

“真的不是因为和我吵架?”她醒来以后,只听东堂提过出事那天晚上她们大吵过一次,后来东堂主动提出换了新公司要换地方租住,拖拖拉拉在夏実出院前搬完了家什。

 

“不是。”东堂矢口否认。

 

“我们到底为什么吵架?”她很难想象东堂真正生气的样子。

 

“那种回忆只要我一个人封存就够了。”东堂抱着胳膊站起来,“反正,我这辈子绝对不会告诉你的。”

 

“啊~~!”夏実装作气恼地揉着脑袋,“亏我还当你是最好的朋友呢!”

 

“啊啦啦,我就当你是最好的朋友,才不要告诉你!”东堂吐了吐舌头,看了一眼手表,向她道别离去。

 

夏実既生气又无可奈何。谁叫不记得过去的人是她自己呢?她一个人住着单人病房也没人讲话,翻了几页半生不熟的高中英语教科书,又欣赏了一会儿窗外的夕色,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小镜子,对照着乱扒拉了几下头发,又飞快地把镜子藏好,躺下假寐。

 

没过几分钟,病房的门果然被人敲开了。

 

“夏実?睡了吗?”

 

她睁开一只眼睛,把被单抓到下巴处,又用力眨了眨眼,嘟嘟囔囔地说:“啊,你来啦?”

 

“嗯。”

 

她稍稍挪了挪身子,空出一点床上的地方给对方放东西。“今天又带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吗,北见老师?”

 

动作忽然停下,只听对方无奈地纠正:“跟学生一样叫纱枝老师,不行吗?不然,太不习惯了。”

 

“到底是什么坏习惯啊……”

 

“都是你当老师的时候让他们养成的坏习惯,夏実老师。”纱枝责备始作俑者。

 

“诶,我以为我会更有威严的说……”夏実拖着长长的尾音,伴着稚嫩的口气说,“早上好,上村老师!是,上村老师!再见,上村老师!”

 

“抱歉,”纱枝无情地打碎她的妄想,“我听到的都是‘早上好,夏実ちゃん’‘好可爱啊,夏実ちゃん’‘再见咯,夏実ちゃん’……诸如此类的。”

 

“Oh,shoot!这不是真的……”深受打击,垂头丧气。

 

纱枝给她忽喜忽悲的模样逗笑了,不禁摇了摇头,言归正传:“今天是初填志愿表的日子,我带了一些给你看。对了,暑假结束,开学过了一周,大家渐渐适应了上课的作息。二年级新来的生物老师脾气比修二君要暴躁,但是心肠很好。我下午还去了体育馆,佐伯同学的投篮命中率还是老样子,平冈同学一见到我就问你什么时候出院,我快没耐心了……”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而夏実低着脑袋,安静地翻看志愿表。

 

“怎么了?”纱枝不安地问,“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没……”夏実抿唇而笑,“平冈同学……是谁?”

 

“哦,就是平冈直辉,很喜欢你、给你看Slam Dunk的那个关西男生。”纱枝拿起床头的大合照,用左手指着照片上的直辉给她看。

 

夏実盯着看了良久,直到纱枝忽然发觉她并不是在看照片,而是在看她无名指上的婚戒,她才收起目光。

 

“那个……”纱枝放下相框,左手撑着床沿坐下,想找回刚才的话题调节气氛。

 

“能活下来就已经是幸运了……”夏実抢先说,“刚才被人这么说了,可是,我还是觉得真不公平。”

 

“不公平?”

 

她苍白细长的手指摩挲着白色的被单,口口声声怀着小小的埋怨:“你们都拥有那么久的记忆,我却弄丢了。就像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睡饱醒来,好朋友的男朋友变成我的未婚夫,有一大群叫不出来名字的高中生变成了我的学生,还有明明去了美国的人……”她深呼吸,才继续说下去:“去了美国的人,忽然回来做英语老师,竟然还是跟我是同事……竟然还在我住院的时候又去了美国注册结婚……”

 

听到最后,纱枝苦笑:“关于结婚的事,我已经解释过是碰巧我有点工作上的事要回纽约办,就顺便和前…顺便和纯一去了一趟登记中心嘛。”

 

“切,大摄影家都没来看过我。”

 

“他来过啊……”纱枝说,“在切除肿瘤手术之后,他来看过你,只不过你在休息就没去打扰。”

 

“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跑了?”夏実皱眉,“你们夫妻两个这方面倒挺像的!”

 

“唉。”

 

“纱枝。”夏実沉默了片刻,再开口叫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嗯?”

 

“五年前,你去了美国以后,我们没有再见过吧?”

 

“……嗯。”

 

“直到我们各自找到了结婚的对象,又在同一间学校做了同事。可是我却在婚礼前一天出了意外,几乎忘记了关于我未婚夫的一切。”

 

“你还记得他这个人。”

 

“可我不记得我为什么会喜欢他,不记得我为什么要和他结婚。”夏実好像很冷似的,抱着肩膀,屈膝缩成一团。“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向修二道歉,他就接受了我的悔婚,辞职搬家去了外县。我肯定伤了他的心。”

 

“这不是你的错。”纱枝背着外面的阳光,环着夏実的肩线,贴身抱着她。夕阳的余温好像透过纱枝的怀抱传递到夏実心窝里。

 

夏実其实是害怕出院的。这五个月来,她躺在医院里,做完了脑部手术,又做了肿瘤手术,一直听着所有人描述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身体、精神和心情都急剧变化——全世界都在前进,却唯独丢下她。她必须再经历一次从刚刚成人到成为一个社会人的转变,再一次学会怎样做一个老师。更糟糕的是,她不确信再来一次,她能不能做得像以前一样好。

 

“我做不到……还不如当初就被一下子砸死了……”她说着说着,就要哭出来。

 

“嘘——不准胡说。”纱枝的手臂圈得更紧了,“有我在呢。我会给你讲每一个学生的事情,给你讲我听过的每一节课、你讲过的每一节课……你又没被砸笨,说不定还比以前更聪明了,肯定比原来的夏実老师更厉害……”

 

“你倒是比以前更会哄人开心了。”

 

“噗,我还喜欢看纯爱剧了呢,要不我也给你讲讲?”

 

∞∞    ∞∞   ∞∞   

 

五个月前。

 

 

凌晨时分,平沢纱枝赶到医院,最先听到的是东堂的哭声。但凡是见过东堂一面的人都看得出,她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和理性,遇事处变不惊,临阵游刃有余。偏偏就在那天,东堂的泪腺彻底失控,从来只会安慰别人的人终于轮到被别人安慰。

 

纱枝有点不敢靠近东堂,不敢看她衣服上的血,不敢想象那是夏実的血。她扭过头,看见柏木修二靠在墙角,跟丢了魂似的。打电话通知她的人是他,但一句话不搭理她的也是他。夏実的母亲休克送进了隔壁病房休息,父亲不时忙着处理各种手续,等待的时候就静静坐着,像一副空壳。

 

她也没好到哪去,舟车劳顿和熬夜心焦令她眼睛发干,喉咙好像有一团火在烧。

 

大半夜的,急诊室手术做了一轮又一轮,医生换了一个又一个。

 

最后留在手术室外面等待的人只剩下夏実的父亲上村克実、柏木修二、东堂Sayaka和平沢纱枝四个人。她很清楚她坚持留下来意味着什么、可能会有什么后果,可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只想看到夏実好好的。

 

一天一夜过去,医生跟他们介绍了情况,就算有失忆或者失声的危险也管不了了,上村克実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

 

期间有亲朋好友来探望慰问,都是本来参加婚礼的。下午还来过一些学生,哭着鼻子很快给劝回去了。

 

有的人平时好像特别黏人,特别需要别人疼。可是一出事,才看得出其实是谁在依赖谁。夏実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活着,就悄悄成为了很多人的依赖。

 

纱枝没跟任何人说话,没开过手机,也没离开过医院。

 

后来,医生刚保住了夏実的命,又说夏実需要做肿瘤切除手术,不然有生命危险。上村克実二话不说,又签了字。手术前,夏実醒了,一脸不解地望着东堂和修二,说你们小两口怎么一样邋遢呢。东堂和修二霎时脸色铁青,却一起笑了,也一起哭了。

 

纱枝靠着门边,站在人墙外面,双腿有些软,还是挺直站住了。夏実看见了她,她不动声色地把左手背在身后。

 

夏実最清晰的记忆停留在五年前。那时,她最爱的人和最恨的人都是平沢纱枝。

 

 

 

等待肿瘤切除手术结果的那天,上村克実拍了拍纱枝的肩,请她到无人的病房坐一会儿。纱枝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她对父亲的记忆也很稀薄;怎么应对父亲角色的人,她是一点主意也没有。何况她几天没好好睡过觉了,衣服也只换过一次,形象优势也没有,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平沢小姐……”长者如此开头,“我可以叫你纱枝吗?”

 

“嗯。”她呆呆点头,“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上村微微颔首,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双手递给纱枝:“这是急救医生交给我的,夏実出事的时候,身上带的东西……”

 

她静静地出神,过了一会才接到手里来——那是她写的信、她画的画。

 

“听警官先生说,夏実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你的……”

 

喉咙涩涩堵了好久,她又点点头:“是。”

 

上村微笑着,目光和目光也变得柔和,低沉的嗓子开始叙说:“夏実那孩子啊,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的,不懂得为自己打算,总让我们很担心……到她快十八岁的那年,她突然跟我们说要搬去朋友家住,我就猜想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到了年纪想做大人了。果然,她对我们说她想念英文系,以后还要做英语老师之时,我真的非常开心。她终于找到了她为之努力的梦想。我并不知道这一切的改变其实是因为你。”

 

纱枝抿着唇,紧紧捏着手里的信,信纸被泥水玷污了,边缘还沾着干掉的血迹。

 

“等到她大学毕业后的一个夏天,她一个人去了美国,计划三天就回来的行程被一拖再拖。我隐约有了预感,然后,接到她的电话,她很认真地问我,可不可以留在纽约,不回去了?”

 

她屏住呼吸,心跳如雷。

 

而上村依然平静地说着:“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早就有了喜欢的人。当时,我在电话里帮她分析,911之后的美国社会环境发生了多大的变化,08年金融危机又造成了什么动荡,她一个人年纪轻轻的,有没有仔细考虑过生存的问题。她刚在东京稳定了工作,就此放弃值得吗?但是,唠唠叨叨半天,最后我还是给了朋友的电话,告诉她,就留在纽约吧。”他笑了起来,摸着下巴说:“碰巧那段日子,我得了疝气,住进医院,可我躲着护士打了电话,骗她说家里一切都好。我大概猜到她喜欢着一个可能不应当喜欢的人,那我也得先帮她瞒着她妈妈。谁叫她是我女儿呢?再怎么舍不得,我也要硬着头皮鼓励她实现自己的愿望呐……”

 

呼吸越来越困难,纱枝只得一再用力握紧手心的信,来确信当下的现实。

 

“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回来了,回到了东京,生活也波澜不惊,上课、恋爱、谈婚论嫁……”他似乎陷入了反思当中,沉默了一会儿,对纱枝说:“平沢小姐,不,纱枝……你对夏実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人,比你所以为的还要重要得多。”

 

“我知道。”只是她曾经想要装作不知道。

 

“纱枝,你知道夏実的梦想是什么吗?”

 

“嗯。”她默默展开那幅画。

 

“就我的了解,其实努力在实现这个梦想的,只有纱枝你一个人吧。”

 

“其实,就连夏実自己都不知道,这几年过去,她的学生、她的朋友、她的工作——她想要的就是她现在的生活。”纱枝慢慢抬起头,“而那个北海道的梦想,对于夏実来说,永远只是一个梦想而已。”

 

上村克実先是惊愕,尔后微微一笑,摇摇头:“原来你比我想象中更了解我女儿。不过,你忘了你自己。是你改变了她的人生,给了她现在的生活。不管你怎么坚持不要单独做决定——她现在已经失忆了,她回到了当初改变的起点,婚事也绝对不可能继续下去。”他深吸了一口气,神情愈加严肃:“如果你们就此在一起,就算你把她从现在的生活抽走,我相信夏実也不会有问题。纱枝,现在你们两个人的事情,必须由你一个人决定。因为,这就是相爱。”

 

他最后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就像她自己的父亲在世时一样:“你想清楚以后,再去见她吧。”

 

就在那一刻,她做了决定。

 

“记忆夺走她的生活,由我来还给她。”

 

 

∞∞    ∞∞   ∞∞   

 

 

透过重症病房的玻璃窗,北见纯一沉默地注视着由于手术麻醉而沉睡不醒的夏実。

 

为什么她就不肯分出一点点对你的爱拿来待我呢?他自嘲地一笑,接着在玻璃反射出的倒影中,看见纱枝惊异的表情。

 

同样,窗明几净也把他的挫样衬得一清二楚。自从纱枝扔下他出发去北海道那晚,他就没理过胡子,也没正经吃过一顿饭。打她的电话不通,他就打到学校去,才知道夏実出了事,她也请了三天的假。

 

他认命地闭了闭眼,再缓缓睁开,找回了一些精神,转过身对着她:“原来失忆的不止一个人呢。纱枝完全把我忘了吧,哈哈?”

 

纱枝不语,满心歉意。但一句“对不起”轻飘飘的,什么也抵不过。

 

北见仍是笑着:“看你,快把医院当家了吧!出去走走?”他是确认了夏実脱离危险,才敢这么说,否则纱枝绝不可能答应。

 

两人各怀心事,并肩走出医院,在街上随意闲逛。若不是奇怪的外表,他们一定是外人眼里相衬的一对。

 

“纱枝,分手吧!”

“前辈,结婚吧!”

 

他们不约而同地淡然开口。而结果是,纱枝愣住,而北见则大笑起来。

 

“对不起,请忘了我刚才说的话。”纱枝只能如此。

 

北见止住笑,问她:“你以为人人都可以随便失忆吗?我脑袋可硬得很,你砸几下也能记得你说过的话。”何止如此,他恨不得把她对他说过的每一句中听的话都抄下来,记在小本子里天天翻,或者录下来,天天听几遍。

 

纱枝努力扯出一丝笑容,却不知如何接话。她的能言善道,在那些真心待她的人面前会失灵。父亲生前在庭院里教她种下花水木,教她懂得返礼、感恩,可她学了二十多年也没学会,反而负了很多人。

 

“说真的,解除婚约吧。”北见一咬牙,忍着心痛说,“既然她也结不成婚了。你就可以毫无顾虑地追回她吧?”

 

纱枝定定瞧着他看,心中千般感慨,倒也轻声笑了:“你说我有多坏,刚刚还想着利用你。”

 

他耐心听完她的打算,再也笑不出来。

 

垂眼呆了半响,他不自然地笑了笑:“算了,像我这种男人也没人要嫁,如果这是你希望的,我不介意帮忙。但是,从今以后,我们就算分手了。”

 

“前辈……”

 

“喂——”他狠狠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制止她说下去。“留点尊严给我,好吗?”

 

她便不再说话,任他一个人走远。

 

他没走出几步,又停下,转身叫她:“纱枝!”

 

“什么?”

 

他想起来,他还没告诉她,他在战场上,濒死一刻脑子里只有她一个人。那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啊。

 

可是,她却硬是把他心里唯一的人夺走了。

 

他终于一个字也没说,扬了扬手,留给她一个洒脱的背影。

 

 

∞∞    ∞∞   ∞∞   

 

 

2013年1月

 

 

寒假前的最后一日,离校的不仅有学生,还包括留在办公室收拾物品的纱枝老师。她辞去了老师的工作,即将登上去加拿大的航班,然后和北见纯一在枫叶国定居——至少她是这么告诉所有人的。

 

“毕业典礼那天,你会回来吗?”夏実站在窗前,从百叶窗帘的缝隙间看着归家的学生们。她已经能轻易叫出他们的名字,熟知他们的个性,还有应对他们的方法了。“我们还没一起赏过樱吧?”听不到纱枝回答,她补充了一句。

 

“你会找到特别的人和你一起赏樱的。”纱枝头也不回地说。大件的东西整理完了,她正努力从桌上散乱的纸张中找到一些有用的。

 

夏実瘪瘪嘴,转过身面对着她,不准备去帮忙,只是看着她。

 

“也许是在我躺在手术室的时候,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她说,“我梦见,我们两个人一起住在你家乡的房子里,教一班五六岁的小孩子说英语,还养了一条狗,你还给它起名叫紫菜卷。你不知道吧?在我醒过来之前,我一直以为它是真的。”

 

她说完,尾音就飘荡在尘埃中。暮色昏黄,百叶窗帘投上细长的阴影。

 

纱枝背对着她,很久很久,没转身,没说话。

 

她不懂这漫长而压抑的沉默是为什么,反而有点后悔讲了那个梦。于是,她走上前去,戳了戳纱枝的肩头,良心发现地说:“要帮忙吗?”

 

“啊,差不多了……”纱枝试图让出口的句子不在发颤,“剩下都是废——”

 

“什么?”夏実好奇凑过去看。纱枝却飞快地抓起最上面那张纸揉成一团塞进口袋。

 

“没什么,垃圾。”纱枝掩饰地笑了笑,“你先回去吧,我来关门。”

 

“嗯。”夏実答应着,“不过啊,你的摄影师老公真是缺心眼,也不来接老婆。我绝对不会喜欢这样的。”

 

“我很期待着,夏実结婚的那一天呢。”纱枝歪着头,笑着说。

 

“我会办婚礼,还会送你请帖哦。”夏実耸了耸肩,“才不会随便跑去哪个小国家注个册就算了。”

 

“哈哈,我猜也是。”

 

“啊拉,我该走了。怎样,要抱一个吗?”

 

“……”

 

“开玩笑啦。”夏実摆摆手,“真是的,认识多久了,你从来不配合一下。”

 

“对不起。”

 

她不确定是不是记忆的差错,她从不曾听过纱枝对她一人道歉。这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她浅浅一笑,踮脚倾身吻了纱枝的脸颊。

 

十分满意纱枝意外的表情,夏実不禁又戳了一下她脸上被亲到的地方:“再见,纱枝。”

 

没等到纱枝回应,夏実想她该不会是生气了吧,又笑会这样想的自己真是孩子气,便不再计较,后退了一步,转身——

 

就连四周悠然自得的尘埃也被打乱了频率,百叶帘轻轻抖动,她是那么用力将夏実拉进怀里抱住,却安静地一声不吭。

 

 

 

最终,办公室里只剩下纱枝一人。

 

她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等了一会儿,拿出口袋里那团纸,小心翼翼展开。

 

当初,她来到这间学校的某个中午,和夏実一起坐在这张沙发上念学生们的情书。

 

其中有一封不属于任何一个学生,是她故意歪歪扭扭地模仿学生的笔迹写的,为的只是念给夏実听。后来,那张纸不见了,她也就忘了。

 

“I don’t believe in much, but I believe in us. And no matter the obstacles, no matter how hard you try, you’ll never get rid of me. I love you.”

 

她摘掉戒指,认认真真又念了一遍,将它撕成碎片,捏在手里。

 

关上门,走到校园外,她把碎片和婚戒一起扔进了可回收垃圾箱。

 

 

 

(つづく)

 

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