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婚

 

社团活动时间已过,私立明稜学园高等学校的体育馆内,仍有一个男孩子不知疲倦地跳投、上篮。

 

“别胡闹了!”场边,加川凉子气呼呼地大叫道。

 

“我才没有在胡闹!”平冈直辉接到篮板反弹出的篮球,扔进收纳筐里。随手拿脏兮兮的毛巾擦掉脸上的汗渍,背过身认真地引用漫画名言:“现在放弃的话,比赛就提前结束了!这是安西教练说的。所以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向夏実ちゃん求婚!”

 

“你这个笨蛋!白痴!大笨蛋!大白痴!”

 

“要你多管闲事!”少年抄起外套搭在肩上,大步流星往外走,看不到背后女生失落的神情。

 

直辉一心想着求婚的事,途中与难得可爱的陌生女孩子几度擦肩而过,也丝毫不觉。此时此刻,在这个单纯的男孩子的心里和眼里,就只有上村夏実老师一人而已。

 

“夏実ちゃん!”一如期待中的,男生眼里倒映出老师的身影。

 

“诶,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大概是错觉,上一秒的夏実似乎闷闷不乐,却在见到直辉的一刹那打起了精神。粗线条的男生不以为意,挠挠后脑勺,开玩笑道:“我可不是什么跟踪狂。不要报警啊。”

 

“嗯,不报警。”夏実微笑地看着他,等待他说话,“有什么事吗?”

 

直辉忍住想要亲近她的冲动,咽了咽口水,才郑重开口:“夏実ちゃん,请和我结婚吧!”

 

夏実噗嗤笑了起来,好一阵才停下,嘴角还噙着笑意,却很认真地一字一句答复:“对不起,平冈君是个好人。”

 

她以为男生会像往常一样双手抱头大叫一句“啊,又被发卡了”,就潇洒跑开。可他直挺挺地站着,不叫也不跑。

 

“你真的想要嫁给柏木老师吗?”

 

“诶?”她一时失神。

 

“不会后悔吗?”直辉鼻尖泛红,“因为过了明天,‘比赛’就彻底结束了,所以,我想确认夏実ちゃん是真心想和柏木老师结婚,从今以后都不会后悔。这样,我就死心了。”

 

“直辉……”

 

“我记得你说过,喜欢一个人就是希望陪在那个人身边就是自己,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不用说出来就能互相理解和新任……柏木老师对夏実ちゃん来说那个人吗?”男生声音低沉,五官轮廓在夜色霓虹营造的明暗变幻下线条分明。十七岁,不够成熟却无限接近成熟的年纪。她正是在那个年纪遇见了非常喜欢的人。

 

学生就是这样麻烦,能把老师的一举一动无限放大,把老师说过的话记得一清二楚,时时刻刻可能扔你个措手不及。夏実听着他的话,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个人。

 

有些问题她不能想,也不能去回答,一想一回答就有动摇的危险。

 

喜欢就结婚,不喜欢就不结婚,眼前这个男孩子的道理就这么直白和简单。她还不如她的学生勇敢,至少他还懂得努力争取直到最后一刻。

 

“谢谢你。”

 

——可惜她早已不再是十七岁的夏実了。

 

“我明天就要和修二结婚了。”

 

数不清是第几次将这句话说出口,然而她今天已将这句话在心中默念了千百遍。

 

男生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脸,勉强挤出个笑容:“是啊……好吧,你要多保重。”他用浓重的关西腔向她道别,落寞地踏上返家的路。

 

她站在原地直到直辉的背影缩成街道尽头的一个点。她想,她是不是做错了呢?那个孩子那么真心实意地关心着她,问她会不会后悔,她却不能以实话回答。她想起白天在走廊上看到的那些照片,虽然不是出自专业摄影师之手,却把她拍得那么美那么好。那是学园里任何一个老师都没受过的待遇,其实她真的不值得被祝福,因为她一点也不珍惜这份幸福。

 

她隐约感到肚子隐隐作痛,才甩开满脑子的杂乱念头,缓步上楼回家。

 

客厅里亮着灯,东堂下午应该是和修二一起去婚礼会场做了最后的准备,比她早回来也是当然。“我回来了。”说着,夏実换下鞋子和外套,放下包包,捧了杯水绕到沙发前,一眼看到茶几上的东西竟是愣住了。

 

早上见过的那张婚礼邀请函完好无损地躺在那儿,不同的是,题头处端端正正写了四个字:平沢纱枝。

 

东堂坐在沙发上,双臂环在胸前,双眼盯着前方虚空的一点,一言不发,像在发呆。

 

她苦笑了一下,放下杯子,贴着沙发坐在地板上,抬头望着她:“修二告诉你了……”

 

“修二他问我……”东堂冷漠地打断她的话,“你医疗记录上的怀孕是怎么回事?”

 

“那是……”

 

东堂仰首不去看她,兀自继续说:“那是为了帮你的学生——我都告诉他了。当初你是替学生保守秘密必须瞒着所有人,后来我们一起去体检,才不得已告诉了我。但是我没想到这么严重的事,你从来没告诉过修二;我没想到你根本不信任他,你不想嫁给他,你不爱他……我就没想到,我全心全意用尽所有心思为你办的婚礼,你根本不想要。”

 

夏実哑然说不出一句辩解,因为一切的辩解都是托辞。她骗了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这半年来,她看着东堂从笔记本上的涂涂抹抹开始,想点子、找参考、问意见,音乐、布景、灯光、服装、礼仪……事无巨细,全靠东堂一个人不厌其烦地打理一切,顺着她所有任性无理的要求,才一点点地将她和修二的婚礼变成现实。

 

她的好朋友,东堂Sayaka是全东京最好的婚礼策划师之一,为她打造了或许是倾尽一生最完美的婚礼。而她呢,她从来没有把东堂的心意放在心上。

 

“你为了她,把戒指都摘了。哈哈哈……”东堂的笑声里尽是嘲弄,“是不是只要她的一句话,明天的婚礼就会成为一个笑话?”

 

“Sayaka,”夏実是真心珍惜这个朋友的,伸出手去拉她的手,“我已经决定,明天跟修二结婚了。”

 

笑意凝固在脸上,东堂紧紧咬着牙关,甩开她的手,胳膊支着膝头,将脸深深埋进手里。

 

“Sayaka,对不起。你尽管生我的气,但是不要不理我,好不好?”她慌了,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却没想到后果如此无情,便跪在地上拽着东堂的衣角。以前两个人闹再大的别扭,只要她讨饶示弱,东堂都会不计前嫌。“Sayaka,我答应你,明天一定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一天!所有人都会羡慕我和修二,因为是你为我们办了世界上最棒的婚礼!所有人都会羡慕我有东堂Sayaka这个最好的朋友……”

 

“还要做朋友吗?”东堂闷闷地说。

 

“诶?!”她心急地用力点头,原本在眼眶里打滚的泪水连珠串似的落下来,“当然还要做好朋友!无论发生什么,你永远都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东堂的肩膀抖动了几下,俯下身去,手指插进头发里,再抬起头来,眼睛红了一圈。她吸了吸鼻子,转过脸对着夏実说道:“我们十五岁认识,到今天,我们二十五岁,做了整整十年的好朋友。你不需要对我抱歉,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傻,傻到以为和你做朋友就够了,以为和修二谈恋爱就可以阻止他追求你,以为我不可以喜欢你…但至少能够给你制造最幸福的回忆。到最后,原来我傻得什么都不明白……我以为我是女人,所以只能做你的好朋友,却不知道你从很早之前就深爱的人,是个女人。”说到最后,东堂又不禁笑了起来。“十年啊……当修二告诉我那个人是她的时候,我脑海里第一个念头是,十年了,我到底认不认识你啊,上村夏実?”

 

那她又何尝真正认识她呢?节日的时候一起逛街,孤单的时候一起喝酒,放假的时候一起旅行,空闲的时候一起做饭……陪伴在身边最久最久的东堂Sayaka,除了柏木修二以外就没有跟任何男生交往过的婚礼策划人东堂Sayaka,最喜欢的人竟是她上村夏実。

 

陪在身边,放在心上,二者之间,天差地别。

 

东堂深深吸了口气,平复呼吸,擦了擦眼角,颤颤巍巍站起来。夏実也想跟着起身,只觉腹中阵阵剧痛,浑身上下提不起一点力气,只得跪坐着。

 

东堂低头对她说:“既然平沢纱枝不可能回来,你要去结婚就去吧。反正明天没有我在场,那边也不可能出错的。如果这十年来我对你的了解有那么一点点接近真的你,我想明天会发生什么,也毫不可能会有意外。”

 

“Sayaka……”

 

“我不想去,是因为我不想看到你痛苦。”东堂骄傲地扬着下巴,好像是在维护自己仅剩的自尊。“夏実,你知道吗,虚情假意,是对我工作的侮辱!”

 

“Sayaka……Sayaka!!”她伸长手臂,却什么也抓不住。东堂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己房间,摔门声震耳欲聋。

 

她哭泣了好一阵,忽然安静了,咬着唇,扶着沙发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回她的房间。慌慌张张拉开抽屉,打开书本,找到纱枝留给她的信,她没理文字的部分,单单抽出那幅画瞧着。

 

北国雪景,天色近白,一座房子,一棵树。画中两个小姜饼人面带红晕,手牵着手,透出不需要言语的幸福。

 

只要两个姜饼人在一起,爱情就不会让它们碎裂。

 

——那是她的梦想。其实她懂。

 

夏実的梦想,其实纱枝都懂。她们只是想要装作忘记,装作不懂,装作彼此并不是最相知的人。

 

『我回来了,因为是你让我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了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纱枝……纱枝……”

 

她急忙收起信和画,紧紧握着,放进口袋,跌跌撞撞冲出了公寓。

 

不后悔吗?是不是会成为一个笑话?

 

都不重要了。

 

——我是个很差劲的人。我伤了学生的心,伤了朋友的心,欺骗了所有人的祝福与关心。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想去见你。除了你身边,我无处可去。

 

夜已深,腹痛令她扶着墙壁停下来,弯着腰,喘息不止。

 

空出一只手摸到手机,拨出号码。

 

 

纱枝。

 

……

 

纱枝。

 

……

 

突然间,仿佛坠落了漫无边际的黑暗,连心痛都感觉不到了。

 

有什么消失了,永远不再回来。

 

 

 

(つづく)

 

 

 

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