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olation
緋山怔怔地望著不遠處的落地窗,投射在視網膜上的影像祥和而溫暖,就像是那本該如此一樣。
一如往常,夕陽下的涉谷街頭湧滿人潮,來來往往的人群踏著俐落的腳步走過這條街,以一種不停歇的姿態通往下一個路口。
她卻佇足了。
橘紅色的光線讓她有些暈眩,她抿了一下發乾的嘴唇,右手握著書包的提帶,左手揪著制服外套的下襬。
大概是領帶繫的太緊,呼吸有些不順。
緋山分神的想著,於是她下意識的將領結扯鬆一些,然後用近乎屏息的方式輕輕地吐納空氣。
「美帆子?怎麼了?美帆子……?」
像是飄浮在半空中的思緒被猛然拉回,靜止的世界又開始躁動,吵雜的人聲再度播放。
緋山以為這個時空凍結了一個世紀之久,然而,那只是短暫的兩三分鐘。
「看什麼東西看得那麼入神?還是身體不舒服?怎麼了……?才一下子沒和妳說話妳就不見了,打手機也沒接,嚇的我們趕快往回找妳……」
緋山扯出一個僵硬的微笑,說:「抱歉,我大概是感冒了,不太舒服……真的很不好意思……」
「這樣啊,妳要先回去休息嗎?要不要我們送妳回家?」
「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謝謝。」看著友人擔心的表情,緋山心虛的笑了笑說「那個……我先走了,明天再一起逛吧。」
和朋友分別後,她茫然的走在街道上,也忘了她是怎麼將自己塞進擁擠的電車中,就這麼晃蕩地回到家裡。
有許多苦澀的情緒像是海潮拍打在身上,悲傷、憤怒、醋意、委屈──
大概還有幾絲……不甘吧。
緋山跪坐在客廳的地板上,背脊靠著沙發,即使有鋪上地毯,膝蓋仍是磕的發疼。
她仰著頭,怕有什麼會奪眶而出,卻忍不住慘笑。
搞什麼啊……有什麼好難過的?
惠都這個年紀了,怎麼可能沒有交往的對象?
惠的長相不差,做的又是令人嚮往的職業,脾氣也好,怎麼可能沒有人喜歡。
惠也真是的,明明就是要約會,幹麻不明說呢?
我又不是不能理解……
難道她還以為我是小孩子嗎?
是吧,總是把我當成小孩,才對我這麼溫柔……
才會……對我這麼溫柔的。
啊啊、快忍不住了……好想哭……
可是我沒有資格難過啊……
沒錯,沒有資格,所以……不准哭。
就這麼呆坐到另一個人回來,門鎖被「喀」地打開。
緋山擦了擦眼睛。
太好了,沒有流下來。
她拍拍自己的臉頰,為自己打氣。
「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走到門口,順手接過白石的手提包,再從她身後幫忙脫下外套。
這個動作是從緋山來到白石家就開始的,是她們之間不成文的規定,也是長時間培養出的默契。
「吶吶、我看到囉。」緋山神秘兮兮的說著。
白石愣了一下,問:「看到什麼?」
「還~裝~~」緋山俏皮的眨了眨眼「醫院沒有臨時會議吧?妳剛剛在涉谷用餐對吧?」
「美帆子,抱歉,我對妳說謊了。」白石露出尷尬的表情。
緋山聳了聳肩說:「沒關係。其實妳可以告訴我啊,戀愛嘛,我知道我知道~」
白石抿起嘴,沉默。
「幹麻這表情啊?超難看的哦!」
「……妳在生氣嗎?美帆子。」
緋山褪下自己外套的動作一滯,然後若無其事的說:「沒有。」
白石嘆了一口氣,說:「我知道了,我會和他分手。」
「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分手?」喉嚨好酸、好緊。
「因為美帆子不喜歡吧?反正我和那個人沒有多深的感情……」語氣一頓「不管是什麼事,美帆子都是第一考量,只要是妳不喜歡的事,我就不做。」
緋山低著頭深呼吸,等待喉間的酸楚消退,怕一出聲就會哭出來。
當她做好準備,對上白石的眼後,開口:「好奸詐……妳總是用溫柔的樣子、說著漂亮的話讓人沉醉……白石,妳到底知不知道妳有多殘忍?」
白石堅定的眼神有些動搖,她知道她們之間完美而微妙的平衡快要被打破了,緋山就要掀開橫在兩人間的薄紗,露出赤裸的悖德戀心。
緋山伸出纖細的雙手揪住白石純白的襯衫下襬,只是輕輕的抓著,像是怕白石會逃走那樣。
「有一點妳說錯了。」
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漾起的笑花看起來幸福又絕望,有種說出口即無可挽回的哀慟。
「不是不喜歡,是討厭。」緋山兀自說著「我討厭妳的交往對象,討厭讓白石有『戀愛』感覺的人。男人也好、女人也罷,只要想到妳和別人親密的樣子,我的胸口就沉重的無法喘息……很可怕嗎?對吧?」
「美帆子……」
「這種極端的佔有慾很讓人反感吧?我是想當個好孩子全力支持妳的,支持妳的工作、妳的生活、甚至是妳戀愛的對象,可是……果然做不到……因為我對妳的感情沒這麼單純……只把我當成小孩是不對的,不應該對我這麼溫柔啊……這只會讓我越陷越深。」
白石心疼著緋山泫然欲泣的表情,她明白緋山在說什麼。
白石煎熬著要阻止她破壞她們的關係,又隱隱期待緋山說出自己只能暗自萌芽的、基於各種原因,只能被壓抑的愛戀。
醞釀多年的甜蜜及苦澀就要化成一句話,即將衝破胸腔、在口中幻化成語言。
「白、白石、我……我喜──」
「STOP!停!別說……美帆子……千萬、千萬別說……!」
剔透的淚珠順著臉頰滑下,緋山快速的用手抹去那抹濕潤,眼神夾雜著幾分怨懟和不解。
「為什麼不能說?白石……妳就這麼害怕面對我嗎?」
「美帆子……。」
緋山盯著白石開闔的唇瓣,突然臉色一沉,用力推了白石的肩膀,白石順勢跌坐在沙發上。
不給白石反應的時間,緋山的膝蓋分開、壓上她雙腿旁的位置,柔軟的沙發立刻下陷。
其實白石是可以逃開的。
要推拒一個十五歲的女孩並不難,尤其是緋山這樣纖瘦嬌小的身材。
可是她聽見緋山的低喃,她突然乏力推開這個脆弱的女孩。
「好髒……這裡好髒……」
緋山先是用手指擦過白石柔軟的唇,單薄的身子細細顫抖著。
她重覆著這句話,摩擦白石嘴唇的動作轉為劇烈,用她細嫩的手背猛力擦拭白石被吻過的、受污染的地方。
即使嘴唇被用力碰的生疼,她卻無法推開她。
炙熱的眼淚一離開雙眼就轉瞬變的冰冷,砸落在白石的臉上。
即使如此,緋山的眼淚還是狠狠灼傷她。
她的手幾乎要無可自制地覆上緋山的背,卻在觸碰到她的白色制服時停頓下來。
──不能擁抱她……不能擁抱美帆子……
緋山是像發了狂般,扯弄起白石衣服的釦子。
「還有這裡,好髒……那種痕跡好髒……!」
白石一手抓住自己胸口的布料,不讓緋山有進一步的動作。
「為什麼要讓別人留下那種印記?我的心情……難道妳真的不懂嗎?」
「美帆子……」白石用空著的手抹掉緋山的眼淚,以輕柔的嗓音喊著她的名字。
怎麼可能不懂?怎麼可能、不懂──
緋山呼之欲出的感情她一直都知道啊……
不知從何時開始,緋山不再讓她牽著手過馬路。
然後在某一年起,她不再喊自己的名字,用生硬又彆扭的口氣叫著自己「白石」。
沒收她從醫院收到的巧克力,偷偷將自製的甜點放在她的提包。
還將她的愛慕者送到家裡的花束擅自丟掉,甚至將與她密切通聯的手機號碼刪除。
好幾個深夜裡緋山輕輕觸碰、親吻她胸口上的紅痕……她都感覺的到。
只是……她們不應該是這種關係。
就算對緋山有一絲絲渴望也不能說出口。
一旦緋山或她──她們任何一個人說出那句彼此都想聽的話,只怕她們會情不自禁的拖著對方往下墜,拉著對方的手走向那扇門──
那扇門叫做,萬劫不復。
所以她只能用其他方法排解自己快溢出胸膛的情感。
開始和追求者約會,將對著緋山無處發洩的慾望放置在自己完全不愛的人身上,抱著誰的身體,想著的卻是緋山的臉。
讓人在她身上留下縱情的痕跡,不刻意掩飾,希望緋山能認清她們無法在一起的事實,自己卻在緋山失落的臉上捕捉她愛著自己的訊息。
「幹麻不說話?說啊。」緋山戰戰兢兢地拉開白石的襯衫,白皙的胸口沒有曖昧的色澤,她頓時鬆了一口氣。
白石淡然的望著和鈕扣奮戰的人兒,說:「要說什麼?我該說什麼?或者說……美帆子妳希望我說什麼?」
「解釋……說妳為什麼要說謊……說妳和那個人沒有關係、是我誤會了,說妳不會喜歡上別人,說妳的眼睛只會看著我……全心全意的注視著我。」
「抱歉,要讓妳失望了。」白石試圖移開緋山在自己胸口游移的手,垂著眼開口「我沒有什麼能解釋的。」
像是怕被白石看到自己哭泣的臉,緋山突然湊近白石的頸窩親吻。
「美帆子,別這樣!」
沒有停下動作,甚至向下廝磨起白石的鎖骨、胸部上處。
「怎麼?不想讓我碰妳嗎?嗯?」緋山直起身,抓住白石的手,扣上自己的領結「如果不想讓我碰妳,那就抱我啊。」
白石抽出自己的手,說:「不可能,那是不可能的,美帆子。」
「就因為我們差了二十歲嗎?就因為我是妳帶大的孩子嗎?就因為我們都是女人嗎?妳告訴我啊!」
「沒錯,那些都是我們不應該相戀的原因。」
「就真的這麼可怕嗎?我才不管別人怎麼看……我只知道我喜歡妳──喜歡到想著妳的溫柔就會笑,想到妳擁著別人就心痛的想哭,只要唸著妳的名字我就克制不住地悸働……我這麼喜歡妳,難道還不夠嗎?
「討厭我、覺得我噁心就直說嘛,告訴我別癡心妄想,我才能果斷放棄啊……」
「我從來就不覺得美帆子噁心,也沒討厭過妳……可是我……沒辦法回應妳的感情,抱妳……那是不可能的。」
就算知道是這個結果,緋山還是不知所措,無法反應。
──完了。一切都完了。
望了一眼面無表情的白石,緋山安靜的支起身,從她身上離開。
她理了理皺巴巴的裙子,輕輕說出:「對不起,惠……我讓妳為難了。我……先回房休息了,晚安。」
緋山頭也不回的走進「她的」房間,白石仍陷在沙發裡。
明明拒絕了緋山卻一點也沒感到輕鬆,可是、如果這是為了緋山著想,就算是再痛、再難的抉擇,她也會逼自己說出口。
「美帆子……其實我……」
那句不會被聽見的告白被咽嗚聲取代,最好……永遠都不要說出來。
這是她們第一個分開睡的夜晚,眼淚卻浸濕了各自的枕頭。
──如果我們的未來能夠幸福,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