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緋山美帆子在空蕩的病床旁靜靜摺疊衣物,病房內的護理師輕手輕腳的整理一切。

 

緋山的眼底如同氣氛灰暗的空間,映不出任何顏色。

 

門外走進另一位護理師,翻閱文件做著最後的確認,不如說是,為了解開遲遲未問出口的疑惑,她以禮貌的語氣詢問:「請問您是白石惠的家屬嗎?」

 

「是的。」緋山的回答沒有遲疑。

 

護理師大著膽子又進一步詢問:「那請問你和她的關係是?」

 

緋山抬起頭,五十多年來的日子在她的眼角刻下風霜,但面貌仍望得出年少時的出色,她看著前方,開口欲言——

 

 

 

 

 

 

1.

 

緋山美帆子和白石惠認識是在剛出社會的時候。

 

緋山是一位服裝設計師……助理,大學畢業後她順利從實習的設計公司拿到offer,成為眾人之下的小助理,每天奔波於買各種特定的咖啡、午餐,伺候脾氣陰晴不定的設計師們。她在開會的時候拿出手機不斷記錄,她在轉交設計稿的時候偷偷觀摩。

 

沒有專人帶領,她也要一路成長。

 

最大的休閒活動是半夜下班後到居酒屋像大叔一樣,點大杯的生啤酒,配著下酒菜,把公司的大設計師們咒罵一輪。

 

「榛果拿鐵又要燙一點又要double鮮奶油又要糖漿壓四下就不怕胖死嗎!」

 

「對啊對啊!」

 

「午餐不要炸不要煎不要烤,給你生菜沙拉又翻桌不會喝風當午餐嗎!」

 

「對啊對啊!」

 

「設計比稿輸了回來摔杯子摔椅子摔文件最後拍拍屁股下班有想過座位就在你摔東西的地方的我的心情嗎!」

 

「對啊對啊!」

 

緋山咬著啃了一半的魷魚腳,嘴角抽搐的轉向不知名答腔傳來的方向,看見一個面容清秀好看的女子側趴在桌上念念有詞:「對啊對啊!」

 

她們就是這樣認識的。

 

緋山傳了「會晚點回家」的簡訊,才匆忙回到兵荒馬亂的後台,「B5的花朵配件呢!」、「裙子的長度再夾短一點。」、「GOGOGO!別管了,照樣走!」

 

扯著喉嚨指揮後台模特兒,轉眼十年過去了,緋山從小助理成為舉足輕重的設計師,生活只有忙碌和更加忙碌。

 

今天是聖誕夜,也是緋山公司品牌發佈下一季設計品的時候。想當然耳她的平安夜約會早就泡湯。

 

「知道了,我等你。」白石惠的簡訊靜靜躺在緋山的信箱,整晚都沒被打開。

 

她們早就習慣這種模式。

 

白石惠從在居酒屋醉倒的實習老師,成為正式招聘的教師,日子漸漸過得穩定,和緋山交往的日子也跟著平穩地增加。職業差異造成的聚少離多反而成為她們感情持續升溫的推手。

 

她坐在電視前一邊收看直播的Fashion Show,一邊摺疊屬於緋山的衣物,有時鮮豔、有時剪裁匪夷所思。

 

屋裡的暖氣讓人難以抵抗席捲而來的睡意,可是,最後的謝幕能夠看到緋山,她等再晚也不累。

 

一旁木桌上有白石忙了整天、親手烹調的大餐,應景的聖誕樹當然沒少,在牆角閃爍著七彩光芒,好讓兩個人的小窩也能有熱鬧的氣氛。

 

兩個人同居這麼久,能夠一起相處的時間卻比遠距離戀情還難掌握,白石從不喊苦、從不埋怨,只要緋山能好好的活躍在她看得到的地方,就滿足了,雖然不免擔心八年前車禍的傷勢會不會影響她的身體。

 

『請問您認識緋山美帆子嗎?』

 

白石在下課時間拿出手機,正想邀約那個脾氣暴躁,但熱血直率的緋山美帆子在老地方見面,互吐職場苦水,就先接到陌生男子用緋山的手機打來的電話。

 

『您好,我是緋山小姐的朋友,請問有什麼事嗎?』

 

『她出車禍了,現在在翔北醫院,可以麻煩你聯絡她的家屬過來一趟嗎?』

 

白石已經忘了當初是怎麼找到緋山的家屬,她只記得,她在緋山動完心臟手術順利醒來的時候,握著她的手,哭個沒停。

 

她想,依照緋山美帆子的個性,接下來絕對會開口嘲諷都幾歲了,還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沒想到緋山只是輕輕抽開手,轉而拍拍白石的頭,笑得比她以往看過的每一次都還要溫柔。

 

白石堅持她們是從那一天開始交往,只有緋山一直嘴硬不肯承認。

 

 

 

緋山一身酒氣的下了計程車,腳步搖搖晃晃,索性脫下高跟鞋,赤腳走在回家的路上。慶功宴上她不可避免被灌了不少酒,即使以身體不佳當藉口仍逃脫不掉。眾人甚至笑鬧著說:

 

「把你那位”酒友”白石小姐找來擋酒呀。」

 

「對嘛對嘛,之前她不是還來公司接你嗎,戴著墨鏡的樣子好好看啊~」

 

「喂,口水擦一擦啊!緋山,她還單身嗎?介紹給我吧?」

 

緋山心裡賭氣想那次是為了晚上的約會,前一天就精心幫白石挑選打扮的一身,當然好看!嘴裡卻對她的一絲訊息都不肯透露,「提她幹嘛,乾杯乾杯!」

 

不會忘記那次白石搭電梯上樓,直接在櫃檯前大廳等自己下班的時候,被一群人團團圍住說她的身材和臉蛋很適合當模特兒,要不要到我們公司試試看。

 

緋山出門口看到這幕時簡直要氣、炸、了。她一把拉過白石藏到身後,端起設計師的架子說:『不想下班的話,我還有很多工作可以交待!』

 

眾人一哄而散後,她才嚴厲叮嚀白石以後不准接她下班,要的話也只能到不遠處的便利商店等她!

 

『你不放心的話,可以跟她們說我是你的戀人呀。』白石戴回方才被強迫取下的墨鏡,牽起緋山的手走進電梯。

 

緋山看不清楚白石的表情,無法讀出她此刻的情緒。

 

出電梯的時候,緋山悄悄放開彼此的手。

 

「怎麼不叫我來接你?」從巷口就看到緋山腳步蹣跚下車的白石,皺起眉頭小跑步到緋山面前,打橫抱起緋山,不管酒醉的她如何掙扎。別小看老師長期寫板書訓練出來的強壯臂力!

 

「惠明天要上班吧,為什麼還不睡?」緋山喝了很多,問話的時候帶著鼻音,看人的眼神變得迷濛卻不自知。

 

白石深呼吸了兩次才忍住在街上親吻緋山的念頭,「我怕醉鬼回家的時候敲錯門。」知道緋山喝了酒以後,習慣早一點下車,藉著冷風和散步醒酒。每一次白石都會在緋山傳訊「慶功宴結束了」之後,抓準時間在巷口等她。

 

「手都在抖了,放我下來啦!」

 

誠如緋山所說,白石承認自己的臂力的確沒有強壯到可以抱著人走完300公尺的路程。

 

「嗯,那我背你吧。」

 

「好囉嗦啊你!」緋山嘟嘟囔囔抱怨的同時,身體自動自發的照著白石的指令動作,找到最舒適的角度待著。

 

「我們順便去公園看看聖誕樹好不好,那裡的會發光唷!」

 

「嗯、嗯。」放心下來,就覺得睏了。

 

白石笑了笑,重新托好緋山,移轉腳步往家的方向前進。

 

「不看聖誕樹了嗎?」緋山的眼睛已經睏得睜不開了,強撐著最後的意識,想跟白石多說說話。

 

「家裡也有嘛。」

 

「那你唱歌給我聽。」

 

「誒?」

 

「唱嘛~」

 

「好好,We wish you a Merry……」

 

「換一首!這首我聽了整整一個月……」

 

「I give you my heart~Hold on, let me sign it~嗯,下一句是什麼?」

 

背上的人早就沉沉入睡。

 

 

 

 

 

 

2.

 

白石惠和緋山美帆子,她們一起許過各種願望。

 

25歲的時候是擁有兩個人的家,家裡一定要有廚房、獨立陽台,她們爭執了很久都沒決定,夢想中的家應該放什麼顏色的沙發。

 

35歲的時候,她們擁有了比夢想藍圖還小了點的家,雖然還不滿意,但也足夠溫馨。那時緋山希望兩人的事業能蒸蒸日上,白石只希望所愛的人平安健康。

 

她們在兩人各妥協一半所選的沙發上聊天,緋山拿著鉛筆在本子上一筆一筆畫著,白石從後方環抱戀人,下巴靠在那人肩膀,說:「等到那一天,我們還是穿白色吧,黑色的婚紗太前衛了。」

 

緋山輕哼了一聲,打住塗黑婚紗設計稿的念頭。

 

45歲的時候,她們在桌底下牽著手,看著別人的婚禮,流下感動的淚水。兩人的左手無名指擁有同款戒指,卻不具世間認可的婚姻效力。

 

55歲的聖誕節,她們在醫院度過。

 

那一天,緋山眼睜睜目睹白石倒在樓梯盡頭。

 

白石前一秒才說下樓去拿個聖誕彩帶來裝飾。

 

白石這幾天總是說老了,頻頻犯頭暈。

 

白石的血遍佈在臺階上。

 

緋山慌亂的心神直到白石到院後,男護理師一句「請你到外面等一下。」的提醒,才恍然清醒,她著急的想解釋,對方只是連忙打斷:「我知道、我知道!麻煩你。」

 

她鬆開緊握白石的手,護理人員輕推她肩膀,安撫似的說:「一下就好。」隨即拉上幕簾,隔絕緋山擔憂的目光。

 

緋山還想伸手,眼前只有淡綠色的簾幕。

 

她縮回手,一步一步走向門外。

 

 

 

急診室的金屬門開啟,方才安慰緋山的男護理師翻開紙張,徑直走向緋山,為了避免緋山過度憂心,他用著溫和的語調說:「這裡有一個手術同意書請您簽一下。那請問您和病患的關係是?」

 

「我們是朋友。」緋山自然而然的說出幾十年來的說詞。

 

「好朋友!我和她住在一起三十年了。」像是怕剛開口的話太過淡漠,緋山連忙補上具有生命重量的一句話。

 

「我是她最親的人!」緋山著急了,她看見護理師的眼光浮現質疑和無奈。

 

「可是病患如果有家屬的話,還是需要由家屬來簽。」

 

「拜託拜託。」緋山望了手術室一眼,又苦苦哀求起護理師。

 

男護理師不著痕跡的輕嘆,說:「醫院有醫院的規定,我沒有辦法作主。」他將同意書翻回第一頁,收回身前。

 

就像否決了緋山口裡的「我是她最親的人」。

 

在一紙同意書面前,她和白石什麼都不是。

 

 

 

緋山把手機通訊錄翻過一頁又一頁,終於找到白石的遠親,那個曾經參加過他婚禮的侄子。

 

她們彼此的雙親早就不在了,這世界上只有她們兩個人相互扶持的生活,走過每一天,走到今天。

 

他雖一口答應,身處的地方卻不是短時間可以到達醫院的地點。

 

緋山一路上頻繁的打電話詢問他到哪了,還需要多久時間。焦急的步伐在醫院門口繞了無數個圈。

 

「這裡!」

 

終於她像是看見希望的光芒,拉著風塵僕僕的他找到護理師,簽下親屬的同意。

 

即使護理師在看見男子簽下「侄子」這麼生疏的稱謂時,抬頭與緋山相望的眼神,抱歉得讓人已經想流淚。

 

白石動了短暫耽擱的手術,手術不能說是完全成功,至少緋山已經能握緊白石的手,等待仍在病床上沉睡的她醒來。

 

直到電子儀器發出刺耳的、代表心跳停止的聲響。同樣是那位護理師,他聽到呼叫鈴馬上就趕到了病房,緋山的背影卻讓他停了一秒才有辦法說出口:「我去找醫生!」

 

「不用了。」緋山的聲音裡隱忍了太多情緒,光是淡淡的三個字,就讓護理師無力的緊握雙拳,低頭不語。

 

稍早之前,就是他負責跟緋山說明,綜合年紀和病情的考量,白石的身體如果出現變化,不建議她採取急救措施,那些電擊和心肺復甦,可能造成胸前皮膚燒灼及肋骨斷裂……

 

他沒能把剩下的話說完,那些身為醫護人員不得不說的建議,好殘忍。

 

他覺得自己正在奪走面前這位女士的一切希望,閉起眼睛,他等待即將降臨的破口大罵,或是失控的扭打。

 

再次睜開雙眼,他只看見緋山明白的點點頭,面如死灰,再沒出現其他表情。

 

 

 

 

 

 

3.

 

『現在妳可以親吻新娘了。』

 

緋山笨拙的摺起白石的衣物,那純白的顏色讓她想起某一年,她們穿著她親手縫製的婚紗,在一個無人的教堂宣誓彼此無論是順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都將永遠珍惜對方、愛著對方。雖然是由新娘同時兼顧證婚者身份說的誓詞。

 

『吶,美帆子沒聽見我的宣誓嗎,現在妳可以親吻新娘了!』白石轉來轉去的玩角色扮演,不亦樂乎。最後得意的閉起雙眼,低下頭等待新娘的親吻。

 

越來越靠近的白石,逐漸淡去了身影。

 

回憶鮮明的讓緋山失了神,她又攤開衣物,重新摺疊,一直以來,家裡的大小家務都是由白石負責,緋山即使對於衣物的質料和剪裁方式倒背如流,卻怎麼都學不會白石是怎麼摺出整齊的衣物。

 

有位護理師走近緋山,客氣詢問:「請問您是白石惠的家屬嗎?」

 

「是的。」緋山的回答沒有遲疑。

 

「那請問你和她的關係是?」

 

另一位護理師拉開窗簾,灑進滿室陽光,緋山抬起頭,彷彿從眩目的日光中,看見穿著全白婚紗的白石,旋了一圈,伸出手來等待緋山幫她戴上戒指。

 

緋山露出那一天醒來看見白石傻傻守在床前痛哭的模樣,那般溫柔的笑,說:

 

「她是我妻子。」

 

 

 

 

 

 

— 好 現在的氣氛我怎麼說得出口聖誕快樂啊我要大哭跑走的END —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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