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t all your memories hold you close

——No matter where you are

 

 

 

「海德堡又下雪了,翔北呢?」

 

按下发送键,绯山美帆子将手机放在桃木书桌上,伸直手臂,柔软的上身舒展出一个浅浅的弧。她起身向窗外望去,空中雪花飘落,从狭窄街道延伸到楼下的小庭院中央伫立着一棵圣诞树,彩灯缠绕着直至树顶的那颗星闪耀着银白的光。

 

冬天的德国与日本之间时差八小时。绯山一边盘算着三分之一个地球那边东京的时间,一边去壁炉拿火钳捅了八次柴火。窜起的火苗映照着她的脸庞通红。

 

现在应该是翔北清晨最忙碌的时刻吧。刚才的邮件发晚了,不知道白石要过多久才有空看一眼手机。

 

须臾,夜雪骤停。她隐约听见午夜有人吹奏口琴,乐声悠扬,忽远忽近,若有还无,恍若迟滞了光阴。在圣诞气氛比东瀛浓烈得多的欧洲大陆,日耳曼民族从12月1日的基督降临节之时就进入欢庆的状态。Advent,意义为“降临,抵达”的这一天,绯山乘坐的航班降落在法兰克福国际机场,她的时光仿佛从那一刻开始就不再流动。

 

暖和了一些,她重新坐到书桌前,拿出白天的医学论文集来看。可还未翻几页,她就双眼发涨,视神经接收不到任何讯号,脑袋好像冻住了一样。她索性扔掉书本,抱着胳膊对着空气抱怨:“这是白石该来的地方吧!”

 

这一句话,从她接到通知的那一刻起到现在,是第85次从绯山口中说出来。当然,绯山在心里肯定重复了不止850次。

 

几个月前,翔北医院所有年龄在45岁以下的医生统一提交了德国海德堡大学医院的交流申请,据说简历经过了三轮筛选,最后只剩下白石和绯山两个人进入提交论文阶段。本来就只是报名玩玩并且对出国旅行不感兴趣更加不想写什么英文医学论文的绯山第一反应就是弃权。可是,白石劝了她几句,还说什么“也许可以两个人一起去呢”,她就脑袋发昏把以前的论文随便改了改交上去了。结果,交流名额只有1个,而且落到了绯山头上。

 

即便如此,按照绯山一贯的个性,她也不会轻易就答应下来。又是白石,劝她说机会难得,要给她带海德堡的葡萄酒和巧克力作为圣诞礼物什么的,她禁不住磨叽就接受了。

 

大概是12月的节日气氛使然,无论是在医学院还是大学医院的任务都很轻松,所谓的交流不过就是第一周4天的参观和第二周3天的会议日程。剩下的时间便是参加各种医生、教授、学生的聚会与活动。因此,语言不通和人生地不熟并没有给她造成太大困扰。因为绯山医生除了医术之外,最擅长的就是联谊。

 

“我在这里新认识的两个朋友。男的长得好像马特·戴蒙,女的好像凯特·贝金赛尔。”第三天,绯山兴奋地在电话里说着,只听到白石一个似懂非懂的“哦”。她偷笑,想象着书呆子白石苦思冥想那两个名字分别是谁的模样。

 

“なに?”这时候,在一旁好奇绯山为何心情大好的新朋友“马特·戴蒙”就用刚学会的日语问她。他从绯山那里最早学会的三句日语便是“なに(什么)”、“バカ(笨蛋)”和“しらいし(白石)”。后面两个其实是他主动自学的——毕竟绯山说的次数最多——还差点害他以为两个是同义词!

 

嘛,算了,反正对绯山来说,笨蛋和白石两个词可以互换通用。

 

大约一个小时后,手机收到了迟来的回复——

 

「千叶县还没下雪,却很冷。这么晚了,美帆子怎么还不睡?」

 

“才不是因为等你的回信而睡不着。”绯山对着手机自言自语,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呵欠,爬上床铺,安心钻进毛毯。“我早就睡着了哟”——回复就等到明天早上吧。

 

 

……

 

星期天是医生们的锻炼日。绯山将头发绑了个马尾,故意把中分的刘海梳成像白石那样斜在一边的,把运动服的拉链一直拉到紧贴下颚,才出门晨跑去。

 

运动场不会有挥动球棒的棒球手,而是一群溜冰的年轻人。路边的咖啡店里放着Annett Louisan的歌,广场上有个老画师的凳子边立着腓特烈大帝的画像,从她来到这里的那天就没变过。经过教堂的墙边,她看到严冬里最后的蓝色矢车菊——刚堆起的雪人肚子上贴着一张春意盎然的相片。

 

他们说,海德堡是遗失心的地方……

 

“白石,你知道德国的国花是什么吗?”回到位于老城区、靠近大学管理楼的住宿处,绯山一边拨通电话,一边从纸袋里拿出刚买的Bretzel(一种德式面包圈)。

 

 

“嗯?”无论正在做什么,白石总是充满耐心地听她滔滔不绝。

 

“矢车菊。”

 

“唔。”又是似懂非懂的回应。

 

“……”

 

“然后呢?”

 

“不告诉你。”

 

“诶?!”

 

虚心谨慎,素雅谦和,外柔内刚——德国人赋予矢车菊的意义,就像你的个性。

另外,矢车菊的花语是幸福。

才不告诉你,看到蓝色矢车菊,就会想起你。

 

“不要老是我在说,你也讲一下日本那边的事情嘛。”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语气诚实的医书宅女回答道。

 

“一定有的,你再想想!”绯山狠狠咬下一口面包。

 

“啊,你那边是该吃午饭了吧?不要因为看不懂菜单就啃面包哦。”

 

“啊呸呸!!!咳咳咳!!!”赶紧把面包塞进乱七八糟的抽屉里,虽然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还是擦了擦嘴角的面包屑。

 

“唔,倒是有一件小事……”医术宅依然是平静如水的语气,“私立大利医院想邀我去他们的循环器科。”

 

“待遇条件是?”绯山拿起杯子喝水润喉。

 

“税后月薪是550万。”

 

“噗——!!!”赶紧再次擦嘴,“那你答应了?!”

 

“拒绝掉了。”

 

“为什么?”可怜的杯子被狠狠砸在桌上。

 

“那里没有美帆子。”

 

“你……”憋了半天才大骂出声,“白石你是笨蛋吗!”

 

 

他们说,海德堡是遗失心的地方。

但是我的心不会遗失在此处。

因为,它从未离开过你。

 

 

 

 

——Who really needs a gift 
——When love is meant to give 

 

 

 

告别欢送会设定在12月21日晚上。不过绯山还不能就此回家。当初临行前,父亲托她顺便去一趟古城迈森(Meissen),替他买一套最好的白瓷茶具,再搭乘23号的航班回国。

 

多亏了圣诞节前夕突然转变的好天气,连续几天的风和日丽,城里的积雪差不多都融掉了。圣诞市场一片欢腾,广场周围到了子夜依然热闹着,酒吧里更是拥挤着开怀畅饮的人们。

 

大部分的医生第二天依然要上班,保守地喝着啤酒。吧台摆上龙舌兰酒、柠檬和盐。绯山打了个激灵,摆手推拒,点了普通的香槟。

 

友人笑指她通红的脸不胜酒力,她也不自逞强辩,含糊嘟囔了几句不清不楚的日语,埋藏好一段关于龙舌兰和圣诞节的回忆。

 

 

=====度娘的河蟹和吧龟说下一段贴出来熊仔就没有生蛋礼物所以省略掉的分割线=====

 

 

 

 

 

 

 

开玩笑啦~

 

 

 

 

 

 

 

=====根本不会任何糟糕内容的分割线=====

 

去年的12月24、25日正巧碰上了没有病患、没有加班的闲适周末。

 

不料,白石接到了大学同学会的邀请,委屈地征求绯山的意见,得到傲娇医生嫌弃地回复“你想去就去啊!那么多年不见的同学,你不去多绝情?反正你天天都见到我!”于是,已经做好周末两天和绯山一起宅在屋里看书和看DVD的梦想幻灭了。

 

“我一定在午夜12点之前回来!”后半句省略:陪你过圣诞节!

 

“你以为你是灰姑娘吗?”后半句省略:等等,那我不就变成巫婆了?!

 

于是乎,不明白哪里有说错话又惹绯山生气了的白石遭到冷眼相待,圣诞节又增添一股阴霾。

 

“对了,还有一件事!”绯山没好气地警告,“不准喝酒!”

 

谁知到以白石的酒品,在同学会上喝醉了回来又会做什么奇怪的事?!

 

事实上,绯山错了。白石那天不仅回来的很早——晚上十点就到家了,而且一滴酒也没沾——却还是做了奇怪的事……

 

“美帆子去购物了?一个人?”白石洗完澡,换上宽松的居家服,背对着绯山坐在羊毛地毯上。

 

“嗯。我想你家肯定什么吃的,就顺道去买了。”绯山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闯入她和电视之间的白石显然夺走了大部分的存在感。她皱了皱眉,虽然看到放下长发的白石清爽的背影,有一瞬间有想要环住肩膀抱上去的冲动,最终绯山还是输给了自己的懒惰神经和羞耻心。

 

不管白石是否真的迟钝到不介意,或者是她无限的包容心,绯山习惯了在某些方面继续做个“不称职”的恋人,肆意任性;一如她们交往三年、已是半同居的状态,绯山也极少称呼白石的名字,在公在私都只是叫她“白石”而已。

 

“你买了柠檬啊……”白石强调着她的发现。

 

“嗯,看到觉得好可爱就买了。”——12小时后,绯山恨不得把那个手贱买柠檬的自己掐死才好。

 

“你还买了酒……”

 

“哦,那个是值班的冴岛说早上以前的病人非要送给你的圣诞礼物,要我给带回来……她怎么知道我会来你家?!”

 

“呃,冴岛桑心思细密、观察入微吧。”明明是绯山你帮我推掉了好多护士的联谊邀请,冴岛想不知道都难啊。

 

“那个家伙……”

 

对话不再继续。电视机的声音很小,搞笑节目的主持人说着半生不熟的冷笑话,周围却很安静。室内地暖开得很大,冰凉的矿泉水流过绯山的喉咙,非常舒服。

 

白石抱着膝盖,蜷成一团,乖乖坐在前面的样子,就像家养的大型柴犬一样。可是绯山很了解电视节目对白石犬一点吸引力也没有,她不过是在寂寞地发呆。绯山不禁有点恼怒,最不喜欢白石一副什么心事都一个人放在心里那种落寞的样子。

 

“喂,同学会上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吗?”绯山终于忍不住,放下怀里的零食和水,并排贴着白石坐下。

 

白石的身体不自然地向反方向偏了一下:“没有啊。”

 

“有什么话就说出来!”明明自己就是个不坦诚的人,却不喜欢看到她不坦诚。

 

“不要。”谁知白石脸一红,“美帆子会认为我是变态的。”

 

“哈?!”绯山的眉毛高高挑起,“你不会是在同学会上调戏别人吧?”

 

“没有!”白石立即澄清,“我想调戏的只有美帆子而已!”

 

“这还差不……你什么意思?!”

 

白石语塞,又恢复成寂寞的呆犬状,直直看着前方。

 

“快说出来!”

 

“不说……”

 

“快说!”

 

“没关系的。”

 

“那你就不要摆出可怜兮兮的样子!”

 

“……”

 

“唉,我不会把你当变态的。”

 

白石扭过头,面对着她:“那我说咯。”

 

“嗯。”近距离望着恋人无比正直的脸,绯山无论如何也不会用“变态”去形容她的。

 

“我今天没有喝酒……”像是要奖赏般的炫耀着的优等生,从骨子里透出好学生气质更加和“变态”没有一丁点关系。白石继续说道:“但是,聚会的酒馆里刚好碰上有人拼酒,而且喝的还是Tequila(龙舌兰酒)……”

 

此时此刻,家里那瓶刚拿来的酒正是龙舌兰。绯山心头掠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美帆子知道吗?”白石的神情就像医生发现一桩了不得的病例,“龙舌兰酒有一种喝法……”

 

……

 

 

“变态?”向绯山请教日语的友人打断了她的回忆。

 

她顺着其他人注目的方向看过去。一对甘愿受罚的情侣正在表演龙舌兰酒的特别饮用法。一个叫Christian的男人将盐抹在男友Oliver的脖子上,并让对方含住一瓣柠檬。他飞快地舔过恋人颈间,再咬上柠檬猛吸,灌下一大口Tequila……

 

作为旁观者看来,还是很令人脸红心跳的。绯山不自觉地抚上胸口。可是,不止是脖子的话,那就算作变态了吧……何况那次白石喝了几口酒就醉得不像话,酒精触发的抖S人格折腾她一整晚……

 

绯山用力摇了摇脑袋,赶走奇怪的回忆,重新投入告别会的欢笑声中。

 

真正的临别是在次日早上,绯山收拾好行李,锁上客房房门的瞬间,沉沉松了一口气。

 

「后天就回去了。想要什么手信吗?」

 

发出以上邮件,绯山到办公楼办理最后的行政手续。

 

笑容可掬的医学院副院长亲自送行。最后,他不经意地说,代我向白石医生问好啊,我很欣赏她的论文,希望她的身体早日康复。

 

绯山呆呆定立在原地。

 

「这是白石该来的地方吧!」

这句话,第1753次在绯山心中响起。

 

 

 

 

 

——You’re not alone

——Because the ones you love are never far

——If Christmas is in your heart

 

在德国,医生是受到普遍尊重的职业,薪水不会特别高,但声誉名望很大。这与正在经受考验的日本医疗制度截然不同。

 

10月,受国际环境的影响,日经指数接连下跌。低迷的经济让医院里多了许多前来求医的人。病房里淤积着苦闷的低气压,医患纠纷陡然剧增。在这种情势下,翔北急救科也未能幸免,遭到了没完没了的投诉。一向对病人投注丰富感情的绯山医生首当其冲成了众矢之的。

 

就在院方给急救部长田所良昭施压要求绯山医生“休息一段时间”之际,白石收到了通过海德堡大学项目申请的通知。

 

说她是出于保护的意愿也好,擅自做主的个性也罢。表面上的情节发展是,翔北一方安排了绯山顶替原定的白石去了海德堡。当然,这些都是在只有白石和院方相关高层人士知道的条件下进行的。

 

后知后觉的绯山第一反应就是非常恼火。坐上前往迈森的大巴前,绯山在电话里狠狠教训白石:“自作主张的个性也给我适可而止吧!”尔后,无论白石怎么打电话、发邮件,她都赌气不理了。

 

巴士停靠在易北河畔的小站。时近中午,天空却与冬天的河面一般是银灰色的。这里比海德堡600多年的历史还要早400多年,又被称作“白色黄金之乡”,在圣诞期间的人气一点不输给海德堡。

 

可是,那些哥特式的教堂、石板铺成的路面在生闷气的绯山眼里大同小异,而且越看越单调。她按图索骥,径直去了事先就挑好的瓷器名铺,点名就要事先选好的那款茶具。

 

等待包装的空隙,她收到航空公司的通知:因为天气变化,当天法兰克福飞往东京的航班取消,请选择其他航线转机。

 

可是圣诞节期间的机票哪有那么好订?

她立即查看最新航班信息,可无论怎么安排,26号之前都不可能赶回日本了。

 

都怪白石!要不是她搞的那些小动作,绯山她现在就不会一个人在冷得要死的德国小城四处找地方住,陪伴她的只有润如凝脂的白瓷。

 

直到傍晚,她才找了一间极其简陋的自助旅馆住下。跟父母通过电话,又改签了25号晚上的机票,便倒在硬硬的板床上郁闷地打滚。

 

不知过了多久,绯山被窗外的喧闹声吵醒。天空浸染上夜色,城里却是灯光的海洋。

 

究竟是多少年没有度过一个人的圣诞节了呢……

不,今年是第一次吧。

 

胸口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兴奋,眼角偷瞄了一眼手机,她自嘲地笑了一声,收回目光,外出去了。

 

寂寞与否是一种主观判定,与你是否一个人不甚有关。

 

这一点在个性独立的绯山美帆子身上尤为明显。无论是不是孤身一人,她都不会显得寂寞,至少绝对在表面上。

 

平安夜当天,她不顾前一晚逛到深夜的疲劳,又起了个大早去参观教堂。走到外面的广场上,竟然又碰到了那个腓特烈大帝铁杆迷的街头画师,用蹩脚的德语寒暄了几句,最后实在听不明白了,就坐下让他画画。

 

旅馆的电视接收不到日本的频道,她找了个热闹的英语台当做背景音,在厨房里做起奶油炖菜。

 

一说起白石最喜欢的食物,奶油炖菜必定是其中之一。后来绯山发现,白石并非是真的喜欢吃奶油炖菜,应该是从小吃太多这种简易料理而培养成的习惯。这种不用剔骨挑刺、一勺子咽下去就能摄取维生素和蛋白质的食物太适合书呆子优等生了。估计世界上大多数的书呆子都不会讨厌这道菜。

 

绯山很少下厨,就算下厨,除了煎蛋煮面之类的,也就会做一道奶油炖菜。

 

一个人做完这道圣诞特制奶油炖菜,绯山坐在电视机前,一勺子塞进嘴里——

书呆子们都是味觉白痴吗!

 

平安夜过了零点,怪味道的奶油炖菜连渣也不剩,窗外的光亮照耀得人睡不着,床头的手机一直都没再响过。

 

……

 

柏林时间12月25日上午9点,绯山美帆子一觉睡到自然醒。洗漱,换衣服,出门——想起忘带手机,又折回房间去。

 

再次走出来的时候,铃声响了。

 

“喂,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美帆子不生气了吗?”

 

“我是那么小器的人吗!”

 

“哦……也对。”那人继续又呆又傻的语气问道,“那么,马特·戴蒙和凯特·贝金赛尔在哪里啊?”

 

“你在说什么胡话?”难道把那两个名字当做真实的普通人了么?!

 

“可是,你怎么是一个人呢?”

 

“你果然是笨蛋吧!笨蛋白石!”

 

无需再问她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了。站在槲寄生下,冻得满脸通红的白石惠不停地讲着电话,口中冒出的白气飘然上升。

 

绯山忽然想起腓特烈大帝的一句话。

 

 

「Quand je suis là, je suis sans souci.」

(吾到彼处,方能无忧。)

 

 

 

======终======

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