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这里是哪里呢？好冷……

 

周围都是纯白色的，但是没有躺着垂死病人的病房冷。

 

人是可以感受到死神降临的。绯山在医学院念书的时候就听教授说过，病房里特别能察觉到类似死亡前兆的现象；形容枯槁的老人家会突然变得精神奕奕，意识薄弱的病危患者突然可以滔滔不绝，甚至有医生说他们能够闻到病房里犹如生命腐败似的死亡的气味。

 

“好像真的是有征兆的呢。”

 

2026年年底，绯山美帆子摘掉了呼吸器，对满面愁容的冴岛遥微微一笑。

 

冴岛咬紧牙关，一个劲地摇头，说什么也绝不承认她这精神气儿是人之将死、回光返照。

 

寻人广告已经登报三天，网络上大家也帮忙转发了视频消息，但是仍旧没有人应邀而来。

 

有多事的护士问过冴岛要不要干脆找个人冒充一下，糊弄过去算了，好让绯山走得安心。结果无一例外被翔北土产老炮台喷得千疮百孔。

 

“最近你的气色好了很多。” 冴岛对病床上的绯山说。她清醒的时间变长了，心电图仪的数值也比前几个月好了很多。

 

“嗯，很多小时候的事情也突然有印象了，过去的事好像都变得清晰起来。”绯山笑了笑，“说不定，我就快想起来那个人了呢。”

 

冴岛陪着她笑了。

 

我要做她们的光。她在心里提醒自己。所以，要很努力、很努力地微笑。

 

“说不定，我死的那一天就能想起来。”

 

“……胡说。”

 

冴岛生气地驳斥，嘴唇气得发抖，眼神几乎能燃烧起火光。她不能悲伤，只好生气，生气她们在生老病死面前又一次显得那么无力。

 

年近50的冴岛已经升任翔北的总护士长，每天再忙也都会抽出时间来ICU看一看绯山。昔日的同事已经被下达病危通知，心脏支撑不过这个冬天。

 

冴岛和很多人一样，想不明白为什么绯山救过那么多人的性命，老天却不能再多延长一点点她的寿命。

 

圣诞节又要到了。她还记得，17年前的平安夜，那个不能归家的夜晚，她和白石走在医院走廊上，窗外白雪飘零。

 

白石离开的时候也是冬天，而她离去的秘密也一并冰封进严冬的冰雪似的再也不曾提起。过了五年，白石惠被宣告为事故死亡。报纸上刊登了讣告，老家也举办了告别式。翔北医院的医生们忙于工作和带新的实习医生，只派藤川和蓝泽作为代表去了丧礼，蓝泽回来后还跟冴岛说现场见到了黑田和浦岛夫妇。而这一切，对于绯山美帆子医生来说，只是死去了一个不记得的同事而已。

 

如果说，白石的“死”给冴岛没有带来太大的冲击，是因为她觉得也许过了33年就能见到白石回来。那么，绯山的心脏衰竭则是真正体会到死神就潜伏在身边的恐怖。

 

就像很多老人一样，越是年长，冴岛就越惧怕死亡、敬重生命。但是她对绯山的濒死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无法完成她的心愿。

 

她想，就算是白石也万万不会想到——绯山其实一直记着白石模糊的影子，并且把找到她作为最大的遗愿。白石当年选择的后果，结果承担下来的还是白石和绯山两个人。

 

“为什么要去追究呢？”冴岛一开始就想阻止她，“忘记了的事，就让它过去不是更好？”

 

“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更好。”绯山说，“我天天躺在这里，回想我做过什么后悔的事，或者有没有对不起什么人。生生死死的规律总归逃避不了，一开始我会惧怕，然后生气为什么倒霉的又是我，搞得心脏负担更重。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只有那个人的事情还是不能放下……”

 

“……”

 

“冴岛，拜托了。你就让我想着她吧。”

 

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绯山拜托她什么。

 

“我觉得只要我还想不起她到底是谁，我就不会死。”绯山苦笑道，“或许我活得更久一点就会渐渐忘了她吧。足够长的人生里才会遇见更大的遗憾，我便不会再想她。但是现在，我只有这么短的人生，就这么点出息，就不能让我再想想她么？”

 

这几个星期，冴岛从没见她一次说完这么多话，宁可相信是思念让绯山好转了起来，绝不往坏处想。

 

新年假期，她只在家里陪了父母一天就动身去了京都，想为朋友做点什么。当然，她找不到浦岛夫妇，更不可能找到龟丸医生。她甚至连在乌龟身上绑着小纸条放回海里、写了瓶中信扔进矶清水古井差点被当作破坏分子抓起来这些蠢事都做了。

 

奇迹仍然没有发生。

 

新年过后的第一个周末，在绯山的强烈要求下，主治医生同意她出院。绯山在京都府购买了KTR到天桥立的车票后，当晚就在入住的酒店去世了。遗体被送回了东京，并按照双亲的意思下葬。翔北很多医生和护士都去了守灵和告别式。冴岛也去了，但她永远不会知道最后那天绯山究竟有没有想起白石惠。

 

又过了16年，冴岛也没能等来与白石的重逢。她平安度过了她的退休期，安享晚年，最终也没有再见过白石。

 

“大江山　いく野の道の　遠ければ　まだふみもみず　天の橋立”

 

小式部内侍这首叙说离别愁苦的和歌，似乎也叙说了天桥立和那些永远都无法传达的思念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些就是白石后来得知的全部了。没有她参与的全部。

 

她多么希望，时光可以倒流，她能够来得及回去看一看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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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时常擅自妄想着您有一天会来到我的病房，

 

坐在我的病床前，握着我的手，

 

温柔地注视着我。

 

……

 

 

我会在这里等待着，

 

会尽我所能，等待得更久、更久一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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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山在一片纯白色中醒来，率先感觉到的是手心紧握的温度。

 

模糊的视线一点一点聚焦，她看到白石温暖的笑容，紧抿的双唇微微翘起，像是蕴含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坚定不移。

 

“美帆子……”

 

她听见白石唤了一声，四肢渐渐恢复力气。她挪动着脖子，想把呼吸面罩拿开，却是愣住了。

 

左手伸到面前，双眼盯着，忘了放下来。

 

那是一只年轻女孩子的手。

 

“美帆子。”白石将她的右手握得更紧，怕是一不小心她就会溜了似的。

 

绯山躺在病床上，久久没有去看白石，也没有说话。

 

然后，她用她那小小的右手用力反握住白石骨节分明的手。

 

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终于等到了她想要的结局。

 

……

 

接下来要说的是故事的另一半。

 

关于47岁的绯山美帆子医生死后、继续在人世存活了216年的女人的事情。

 

就在冴岛遥总护士长独自去京都的那个新年，有个陌生人出现在绯山美帆子的病房。

 

他自称是从高天原来的神使，奉了天照大神的命令来接绯山前往出云，入住高天原。没错，就是神话中八百万神登记入户的高天原。

 

什么？有人问为什么绯山成为了神明大人？

 

是很奇怪呢。绯山当时也认定自己是病糊涂了，才会出现幻觉。

 

但是，请翻到前…前一页，既然卷卷病毒都会存在可爱海龟型，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都是不奇怪的了。

 

神使介绍说绯山其实是稻荷神一脉的后裔——为什么是稻荷？因为稻荷就是那狡猾又聪明又傲娇的狐狸奶奶的奶奶的奶奶……的奶奶——所以绯山在人间的寿命终止，还可以继续去高天原生活，但是身份就变成八百万神之一了。

 

当然，绯山拒绝了他。神使一点也不惊奇。因为他早就知道稻荷神一脉盛产别扭的傲娇，之前他已经被拒绝过很多次了。

 

“既然您已经拒绝了成为神明、迎接死亡，那么您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是我能帮得上忙的呢？”神使最后问道。

 

“我可以想起来吗……那个人是谁？”

 

神使闻言，摇了摇头，说：“很抱歉。您的失忆是由于治疗卷卷病毒可爱海龟型造成的副作用。因为这事与龙宫有关，并非自然力也非神力造成，即使是高天原的神明也不能做什么。”

 

“神明也有无能的时候啊……”

 

“咳咳。”神使的自尊被激怒了，“所谓天上飞的看不起水里游的。龙宫造成的麻烦，我们也不是没有办法可以解决。请让我去调查一番，再告诉您答案。”

 

说完，神使就消失了。

 

绯山当然不把他当一回事。过不了几天就出院出发去了京都。

 

买到KTR的车票，天色渐晚，她就在京都暂作休息。谁知那个神使再次出现在入睡前的绯山床前。

 

“我已经打听清楚了。”神使对她解释说。

 

这几天，他找桥立明神商量了这事。发现虽然绯山失忆的事情神明解决不了，但是当下的矛盾并不是如何要把绯山的记忆找回来，而是如何延续绯山的生命。

 

神明都是很乐意帮忙的，特别是碰到深恶痛绝的卷卷病毒造成的灾祸——在高天原，神明们甚至自发成立了卷卷病毒消灭策略投资赞助基金会，简称卷卷基金会，专门用于研究解决卷卷病毒的各种变种造成的各类后遗症。

 

“从理论上来说，卷卷病毒可爱海龟型深入脑部就没有治愈的办法。可是当初治疗你的人给你施用了龙宫的最新技术，让蛋白质穿过你的血脑障壁，杀掉了脑部情感区的病毒，也跟着一笔勾销了你最爱的人的那部分记忆。所以，你是永远不可能想起过去的事了。”

 

神使面无表情地说，“但是，我向您建议另一种可能，就是等待。假如你能够继续活下去，活得够久，说不定那个人会出现，或者你会彻底释怀那段记忆，那么你也不会再有遗憾了。”

 

“那么，你是要治好我的病吗？”绯山问。

 

神使摇头，说：“你的卷卷病毒已经治愈，真正要你的命的是你过度衰竭的心脏，还有没有与你心脏移植配型成功的事实。这是人类体质局限决定的。我们也苦恼了很久，总算桥立明神提醒，才想到一个办法——你听说过熊脸龟吗？”

 

“你再唠叨下去，我就要睡着了……”

 

“请再坚持一下，这关乎你的性命啊！我会加快语速的！”神使紧张起来，“熊脸龟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神龟，整天没事干就在潜水或便秘，偶尔在岸上或是去龙宫。它的眼泪是制造让人返老还童逆生长的龙宫神酒的原料。但它的眼泪非常珍贵，不易采得。其实，熊脸龟是高天原的生物，本是熊明神和脸明神一起饲养的宠物，但是有一天脸明神跟熊明神绝交了，熊脸龟没有了饲主就偷偷跑去了天桥立玩耍。两位神明很生气，就分别让这种海龟在孵蛋和便秘的时候疼痛难忍、流下眼泪。”

 

接着，神使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摊在绯山手里。

 

“这些像琥珀色的东西就是桥立明神珍藏的熊脸龟的眼泪晶体。在龙宫1天就是33年，这些结晶则相反，一粒就能让你逆生长33年。但是记住，你真正的健康问题是心脏衰竭，虽然这种晶体粒能让你的身体机能恢复到年轻的时候，可是一旦你再次生长到这个年纪，你的心脏依然会无法负荷你的生命，而且你也不可以用心脏移植这种传统的人类医疗方法救治。”

 

神使的语气恢复平静，不带一丝感情地说着，

 

“也就是说，你如果选择用它们延续性命，就需要每次在你47岁左右心脏彻底衰竭之前服下它，变小回到少年的时候。要活多久，怎么活下去，由你自己决定，绯山美帆子。”

 

等待——当时神使所说的这个词在绯山的心里并未留下很深印象。

 

她只是对这个世界依旧充满了热情与不舍，做了延续生命的决定。

 

神使在酒店伪造了一具假尸体。而变成14岁少女的绯山连夜回到东京都老家，跟父母费了很大功夫才说明情况，换了一个名字暂时继续生活下去。

 

她没有去参加自己的丧礼，也没有去找以前认识的朋友。变小以后，她几乎忘了等待的初衷，像一个大难不死的人积极地生活下去。

 

第二次人生，她还是选择当医生，因为身体变小并不会让记忆和才智衰退，她也成了天才优等生，后来进入东京都的中央医院当外科医生直到45岁时偶发心肌梗塞晕倒。

 

那一回，她第二次变小之后，非常迷茫。她已经经历了双亲的亡故，传言中听说了一些朋友的离世，在医学会议上见过翔北急救的代表全都是不认识的新面孔。

 

不仅如此，连载了很多年的漫画故事终于完结，电视台的长寿连续剧画上终章，以为永远不会拆迁的街区开始拆除重建，汽车渐渐不需要人工驾驶，宇宙中不知多了多少人造飞船……

 

她才忽然明白，她选择的并不是等待。她选择了永生。

 

这次绯山没有读医，去上了护理学校。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午后，她在学校门口看见一个老人从车上颤颤巍巍地走下来。她们互相看了一眼。老人垂下眼睛，又要回到车里。绯山转着伞柄，低头继续走了几步。

 

突然，她转身回来，大叫了一声：“冴岛！”

 

老人回过头，隔着雨幕，满含泪光地看着她。那双眼睛并不是在看一个老友，而是一个奇迹。

 

 

216年来，绯山一共用过6次熊脸龟的眼泪晶体，有时是坚持到47岁以后心脏不适才用，有时则是觉得“不可以再这样活下去了”而按下人生的重启键。

 

但是变小并不能真正重启。世界都变了，她还是最开始的绯山美帆子，比如讨厌的青椒，过了200多年依然是讨厌的青椒。她换过2次做不同的工作，老师和律师也能够做得不错。可她还是对医学的事业无比眷恋，潜心回归了医院。

 

经常在第一线做外科工作会给她的心脏增加负担，她就慢慢退居幕后，帮助化解各种医疗纠纷保护医生。经历过常人几倍的事情，她变得异常坚强，什么麻烦都能应付自如，成为受人敬重的医生。

 

两百多年来，绯山还结过两次婚，却没有一次坚持了3年以上，也没有子嗣。放在她漫长人生里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她早就不指望当初那个在京都忘记的人会再次出现，最有可能的是，那个人早就死了。

 

大概就像神使说的，活下去并不是为了等到那个人出现，而是等待绯山能彻底忘了她。

 

年岁更迭，绯山活了那么久、那么久，最痛苦的是，她永远无法忘记一个她不可能想起来的人。

 

她又忍不住去过很多次京都，造访过很多次天桥立，成相寺、五重塔的一草一木几乎都可以背出来，求过的御守能挂满一树。

 

终究每一段路走下来，都只剩下她一个人。

 

时间永远无情地往前走，她只能被这股潮流推动着。继续的理由，就是继续本身。这是她选择超长生命权利的领悟。

 

每当她接近47岁的年纪，都会想放任心脏衰竭就此死去，这辛苦的一生就可以结束了。但最后她都忍不住再一次抓住生命的尾巴。最后便不是最后。

 

所以，那一天晚上，绯山坐在酒吧里，听到半醉的白石哭着说她只剩一个人、不想忘掉过去，她也不禁湿了眼眶。

 

不想再这样活着了，这一次就顺其自然地死掉吧。她暗自做了决定，每日辛勤工作，等待心脏在某个时刻停跳。

 

怎想那个小她20岁——不，应该是比她小236岁——的白石会突然开始追求她。

 

害她又开始眷恋生命了。

 

雪崩只是困住了他们，在严寒冻死被困者之前，救援队及时赶到了。

 

在此之前，断电的冰冷黑暗之中，绯山感到一阵熟悉的胸口闷痛。她习惯性地拿出随身携带的续命药——变成了年少的模样。

 

她不知道白石是怎样找到她的。

 

肯定找了很久，但是与她寻找白石的时间相比，连一瞬也算不上。

 

“美帆子。”

 

白石一直不肯放开左手，空出的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件红色的小东西。

 

那是233年前，绯山和白石一起去天桥立的神社，绯山送给白石的恋爱御守。小绒布做成的玩意，被悉心地保存，陪着白石一道穿越时空，成为那段丢失记忆的唯一见证。

 

她终于等到了，一如她在信中所愿，她所遗忘的爱人来到她的病床前，握着她的手，述说爱意。

 

“原谅我……”白石的决定，让她们分别了233年。

 

绯山挣脱白石的手掌，双手摘掉呼吸器，摇了摇头。

 

白石就慌了，可怜兮兮地呆呆看她。

 

“笨蛋。我已经等待了那么久，哪里有时间浪费跟你计较这种小事？”

 

她伸出双臂，白石立刻上前，轻轻抱住。

 

她听见哭的声音。但是白石说过不会再流泪。

 

所以，绯山听到自己哭泣的声音，万分的陌生，恍如隔世。

 

“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是呢。我要陪美帆子一起变老。”

 

 

 

End

 

谢谢卷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