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恭喜上原小姐在初選獲得晉級」
「那是要感謝大家的支持呢，能走到這一步真的相當意外」
和煦的微笑，端正的坐姿，真理子淺揚手中的高腳杯回應對座男士的祝賀。就像是某種範本一樣，她不失得體和大器的動作流暢悅目，微斂的眉還帶著由衷的謙和與感激。
大學畢業之後，幾年之間就升調到公司經理的職位，上原真理子優秀的能力從來就不曾被質疑，認真敬業、事必躬親的工作態度更是她所秉持的絕對原則。就像現在，明明身陷未來選情據說將慘絕人寰的選舉活動，她還是接受了合作公司負責人的要約，在一個相當高檔的西餐廳裡商討合約事宜。
「話說回來，上原小姐是東大畢業的吧？真的是相當的優秀啊！」
「您過獎了」
「怎麼會呢，畢竟我也是東大畢業的嘛，哈哈」
「...這樣阿，」這不是今夜真理子第一次有些後悔答應赴約，早在對方選好餐廳又自顧自的點好菜後，她就有了心理準備。「不好意思，與貴公司合約的部分...」
「哎，上原小姐，我們先不談公事吧？」用兩指拎起酒瓶，慢吞吞的斟滿兩個玻璃杯，男人對真理子眨了眨眼睛。「從未聽說過優秀的上原真理子小姐有交往的物件，這點讓人十分好奇阿！」
「呃，關於這方面...」
「所以我想，上原小姐若不是具備令人崇敬的事業心...想必就是，另有心上人吧？」
皺眉，微微感覺對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聽別人說話，真理子靜待下語，不再嘗試回答那些聽起來像是問句，以及她確實也不知道如何回答的問題。
「我認為，不管是這兩者中的哪一種，都完全不成問題，」男人碰著杯緣舔了一口酒，再準確的將杯子擱在杯墊上，笑的非常自得其樂。「倒不如說，我覺得我們兩個非常合適。」
「唉？」愣住，跟不上對方的思維，真理子揚起眉頭，嘴角的笑容有一點僵。
「沒有壓力也沒有負擔，我們其實可以各取所需就好...反正都是成熟的大人們了，就當順其自然不是很好嗎？」
「......」
看過目中無人的，還真沒見過這樣約床伴的。三觀端正的真理子沒有生氣，只有滿心的不可思議。
「啊，不過請不要誤會，」男人的手掌越過桌面，擅自覆上真理子交迭在桌面上的手。「我是真的很欣賞上原小姐的。」
...如果她在這裡的話，會不會把酒瓶砸到他臉上呢？至少也會破口大駡吧，那個單純又不懼得罪別人的人，最討厭的就是自以為是的人了。
閉上眼睛，壓下心中的不適感，真理子想起好久不見的香阪佳乃，然後對總是淡定的自己露出不易被察覺的苦笑。
想來，她們已經好久沒見面了，久到都成為成熟的大人們了。
「我沒有打算去」
東大畢業舞會的前兩周，一開始她就是這麼對香阪佳乃說的。
身為學生會會長和女籃校隊隊長，溫和婉約、人緣極好的上原真理子被選為畢業舞會開舞的負責人，完全是比選舉要靠後援會還來得更天經地意的事。然而，當事人本人在得知這件事後，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回絕了這項決定。
「畢業典禮致詞推不掉也就罷了，並不是特別熱衷那類型的社交活動呢。」
確實是打從心底覺得沒有必要，卻不知怎麼的觸到了好友的敏感神經。
「為什麼不去？學生會長耶，這樣不好吧？我說過了用不著在意我阿，」菁英學校的意思在於，永遠不是所有人的名字都在邀請名單上。與學生會長幾乎有完全相反名聲的香阪佳乃，當時是一臉的不在乎。「真理子不去的話，副會長可是會哭的。」
自古以來，會長和副會長就是要傳誹聞的，而且常常是至少有一方不認為那是單純的誹聞，這一屆東大學生會裡，副會長就是那一方。
真理子不明白佳乃為何要提起這件事。因為知道不是真的，兩人一向是很有默契的不提起這個話題，就算是有，也僅止於開玩笑而已。
「那你會陪我一起去嗎？佳乃，我有一張邀請卡」
「切，我才不要呢」嘴裡咕噥，香阪佳乃躺倒在宿舍房間的上鋪，將整個人藏到了床下真理子看不見的地方。「反正我早就黑的發亮，不用去丟人現眼了」
「......」
她早該猜到的，讓香阪佳乃耿耿於懷的事。
----品學兼優，溫和善良的學生會長上原真理子，最好的朋友居然是那個不良少女？就好像是她人生中唯一的污點一樣呢！
不久前，真理子拿著便當等在香阪佳乃的教室外頭，這句話就這麼毫無預警的飄進耳裡。當時，她環顧下課時分從教室魚貫出來的佳乃的同學們，卻在找到說話的人之前，手上一輕就被拎起便當笑的一臉無所謂的佳乃吸走了注意力。
「佳乃，不用去管別人怎麼說---」
「我已經幫你答應了，」上鋪的欄杆間懶懶舉起一隻手，香阪佳乃將手中的手機秀給真理子看。那是真理子的手機。「副會長會在那天七點來接你，印象中他人還不錯啦...別讓人家失望了吧。」
真理子第一次氣的整整兩周都沒跟香阪佳乃說話。
舞會當晚，
優雅，完美的開場，真理子穩穩踏著的標準舞步，符合眾人期待的唯美無瑕。轉過一個圈，跟上下一組節拍，在她隨著音樂將手搭上副會長的肩，不著痕跡地側開本應相對的鼻間時，腳下卻狠狠一拌。
細長的高跟踩在別人的腳背上，三好學生頭一遭完全忘記為了自己的失誤道歉。人群之中，舞池閃爍的炫彩燈光裡，真理子看著向她走來的香阪佳乃，心跳加速。
不是因為那個平時杵在夜裡便顯得有些模糊的身影，當晚率性拖著的禮服，是多麼緊致的曝露出好看的曲線。也不是因為，那對垂掛耳際的墜子，是如何在一閃一爍當中活潑的亮著。
可能是因為那難得精心打扮而顯得有些狼狽的妝容，也可能是因為，那無運動細胞生物穿著不習慣的鞋，還硬是要再高人一等的踉蹌步伐。
但其實，光是那時佳乃看著她的眼神，就已經讓真理子覺得有人關掉了世界的音效，什麼都聽不見了。
大學時，不論是兩人窩在圖書館，她拿著書靠在窗邊認真閱讀；或是她獨自投著球，另一人偷懶窩在樹下乘涼的時候，那個老是在假裝念書或打盹發呆的人，眼睛很少離開自己。
甚至是奮力踩著單車送自己回宿舍，經過車子的玻璃窗會飄過去的視線，也像是在反光中確認自己還在她的身後。
一開始，真理子不曉得自己為何會特別在意。直到有一回，一個炎熱的下午她在籃球場上扭了腳，香阪佳乃比誰都快的擠到她身旁，她才知道，與那些帶著憧憬或是嫉妒的，覺得"上原真理子就是應該這樣"的視線不同，有一個人只是真心的看著上原真理子，並想著如何護著她。
所以真理子在東大時有時候會忍不住對某個方向露出微笑，乘坐香阪佳乃的單車，她也不管頭髮被風吹的有多亂，總是會小心翼翼地向前靠著，貼在那微紅的耳根，溫言提醒對方看路，還有保證自己絕不會摔下去。
畢業舞會那晚，沒有遲疑，沒有閃躲，帶了一點那種賭一口氣撞上南牆還要嫌牆矮的氣勢，香阪佳乃就是直直的看著真理子走了過去。
真理子在一瞬間想著自己應該要高興的，畢竟對方再怎麼口不對心都還是來了，但是她沒有。她不知道是否一開始佳乃就決定這麼做，所以還是有點生氣，更糟糕的是，又一次看見了龍山笨蛋的不認輸，她發現了自己也能激動的咽喉發酸，也發現了她一直僥倖著在逃避的事實，就像是一層薄得透明的窗戶紙。
她可以像在高中時一樣做的完美，但是看了看眼前的人，年輕的真理子在那一刻覺得，如果在過去的兩周中她有體會到任何事情，大概就是若和佳乃也是同樣的結局，她無法承受。
更何況，儘管龍山笨蛋已經跌破一次眾人的眼鏡，好似也願意為她再一次挑戰脆弱的社會神經，才剛要大學畢業的真理子深深相信，香阪佳乃所可以擁有的未來裡，是可以沒有上原真理子的。
「佳乃，對不起，等我一下」
那晚，等香阪佳乃喘了喘，深吸一口氣，真理子率先露出了歉意的微笑，轉過了身。除了踩瘀了腳沒道歉之外沒有對舞伴做出其他失禮的事，真理子一直到把舞跳完都沒有回頭，音樂停下後，佳乃已經不在那了。
畢業後，她們還是好朋友，香阪佳乃找工作時，真理子還在電話裡幫忙練習了面試。即使後來各自事情多了起來，共同話題變少，甚至連單純的真心問候都像是在欲蓋彌章，聯繫還是沒有斷。
有一天，在電話的兩端，兩人因為瑣碎的事情起了爭執，真理子習慣性的在佳乃氣消之前就先道歉，試圖在對方平靜下來後再慢慢說理。殊不知，電話的另一頭沉默了良久，香阪佳乃僵硬的回了一句「不要跟我道歉，你又沒有對不起我。」就掛了電話。
好像被什麼尖銳的東西狠狠刺了一下，真理子那時才懂，同樣的自以為是，自己和香阪佳乃那個討厭的大學同學，根本沒有兩樣。
如今幾年過去了，她所預想的未來在哪裡？
網路社群可怕的地方，在於根本不怎麼需要聯絡也可以瞭解彼此的近況，瞭解過了好幾年的兩人其實都還停留在原地，只是不敢去確認真正的原因是不是自己而已。
不著痕跡的使力，試著掙脫男人的手，結果在對方灼熱的視線中失敗，真理子無奈的歎了一口氣。進了業界後，幾年來不乏各種自許身價的人士頻繁追求，像這樣假藉公事之名的不少，如此直接又無恥的倒是頭一個。
如果是佳乃的話，這時會怎麼做呢？真理子總是很諷刺的發現，她是從香阪佳乃那學會的拒絕別人的勇氣，因為，不再有任何事情比那年她的轉身來的更艱難。
「那個...請您-----」
「-----喂，死變態，請放開她好嗎？」
開口剛說一半就與一句旁邊傳來的狠話重迭，真理子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難得失態的看著來人張大了嘴巴。
手插裙子的口袋，襯衣領口依舊率性的少扣兩顆扣子，居高臨下、背光站立的修長輪廓，黑朦朦的讓人幾乎看不清面孔，真理子卻在那熟悉的聲音響起的一刻起，心跳就漏了拍，甚至下意識的不待男人有所反應就直接抽回了手。
「...佳乃！？你怎麼會在這？」
「切，還不是那個什麼奇怪的選舉活動，」翻了白眼，香阪佳乃恨恨的抱怨，小聲的讓下一句「到底誰說要參加了啦，根本浪費時間」含在嘴裡，末了還懊惱的搔了搔頭發，一開始就輸掉什麼的想必是真的說不出口。看了看真理子一席嚴謹的正裝，佳乃皺眉。「真理子大人，你都是穿成這樣出來相親的嗎？」
「...佳乃，我不是在相親」
「不是相親吃什麼西餐啊，你又不喜歡吃」
「等一下，佳乃，你---」
「咳，對不起，」顯然是不喜被忽略，一旁突兀的假咳，使兩人這才想起男人的存在。「呵呵，不好意思阿，兩位...是舊識？」
「關你什麼事？」搶先答話，香阪佳乃抱著雙臂向前踏了一步站到桌旁，氣勢淩人的仍有太妹的三分樣。「好好吃飯，動手動腳做什麼？沒看到人家不舒服了嗎？」
「呃...」
「沒事約什麼西餐廳？沒看出來這個古版的女人更喜歡吃日式料理嗎？」
「佳乃...」
「還有，什麼叫"我們很合適"？惡不噁心阿？你以為她是誰？我種顆土豆長出來只怕都比你強！」
「佳---」
「東大很了不起嗎？我也是東大畢業的喔！看不出來吧？」
「佳乃，好了，你先不要生氣...」
「我沒有生氣！」猛地轉身，狠瞪在背後不斷企圖打斷她的好友，香阪佳乃皺成一團的臉上，只差沒寫著"不生氣才怪"。「上原真理子識人的本事真是一如既往的差！不喜歡就直說嘛，別總是自以為的為別人設想好嗎？」
「......」察覺對方話中無心的言外之意，真理子沉默了數秒才緩緩開口「佳乃，你來多久了？」
甩開頭，香阪佳乃回了一個咬牙切齒但明顯心虛的「剛‧到‧」
「我真的不是來相親的」
「哼，我知道...倒是，原來你有心上人了，下次介紹一下吧？」
「唉？我---」
「呐，我只是來說，」搶先打斷真理子的解釋，佳乃微揚挑釁的下巴。「那個什麼萌戰選舉...真理子你可別輸給三十幾歲的女醫生什麼的阿」
「......哎，白石醫生可是很厲害的呢」人家看起來可比你還要年輕。
也只有香阪佳乃這樣的笨蛋，才會在這時候還帶著一臉"真理子怎麼可能輸"的表情吧。
「好了你慢慢聊吧，我要走了」
「佳乃，等等」
拉住落完話就抬腳欲走的高佻女人，真理子將腿上的餐巾放到桌上，站了起來。感受手心的溫熱和微濕，不管佳乃瞬間緊繃的肌肉，她緊緊握住，暗暗祈禱不會被甩開。
錯過了幾年，仍在原點，或許還有那麼一點點來的及的可能性。
或許這一次被拒絕的會是她，但從未追過人的真理子，有一點躍躍欲試。
「真的很謝謝您，」拉著佳乃的手，向被晾在一旁許久的男人欠身，上原真理子跟人說話的時候依舊會直視對方的眼睛。「其實您剛剛說的話，我有些是贊同的，關於...順其自然的部分，」
「但是，就像佳乃說的，我想我們恐怕不太合適。」
語罷，深呼吸，頭一回做毫無把握而且還挺不要臉的事，真理子轉身，直直看著一臉小心戒備的香阪佳乃，頓了頓，用她平穩語調的最大音量，清楚的說出她曾拒絕聆聽的話。
「我喜歡你」
旁邊有玻璃杯啪的一聲摔到地上，香阪佳乃眼睛圓睜，錯愕的跌了一半下巴，幾秒鐘後清秀的臉龐漸漸漲紅。
有些人，不管過了多久就是不會變。真理子看著從前的好友，看著看著眼睛糊了，咬住下唇忍不住就笑了。
其實，就算輸了也不打緊，順其自然就好，
但這次，上原真理子是不會這麼早放棄的。
「如果我選贏了，佳乃，你願意陪我一起過耶誕節嗎？」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