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日常的下午,少女乘著地下鐵丸之內線由本鄉三丁目站出發。

據說,大部份在這個車站出入的年青人,都是東京大學的學生,名副其實的天之驕子。

擁有烏黑長髮的少女戴著口罩,臉露紅暈的她步伐不穩,幸好車上有空出來的座位,她才能夠繼續休息。

車上沒有人理會她,這時候乘車的人多數都是無須上班的人,不論年輕還是年老。

完全跟校內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少女沒了被眾人注目時那種緊張感,現在的她能夠鬆一口氣,在車到達終點新宿站前稍為閉目養神。

車上任何人也不知道,少女就是本年備受注目的東京大學學生會會長────上原真理子。

 

 

友人突然說下午的實驗課取消了,好像是松阪教授的太太臨時作動,說孩子要出生之類。

無論如何,唯一下午的實驗課都沒了,於是今天就突如其來的變成假期。雖然,一想到這實驗課必定會在某個時候重新補回,就覺得有點洩氣。

就讀東大理學院二年級的香坂佳乃,在手機上關掉友人的通知訊息,平平無奇的從大手町站下車,轉乘反方向的列車前往新宿站。

香坂在候車的月台上,在手機按了幾下,電話接通了去水野直美那處。

「喂?佳乃?」香坂知道水野今天沒課,所以肆無忌憚的打了電話過去了。

「直美,今天下午沒課了,有興趣到新宿逛一下嗎?」

「嗯────OK。英喜說可以留在店內幫忙,反正也是下午,很清閒。」

「咦?那小子怎麼會在?」說罷,站內就有列車即將到站的廣播。

「他早前把報告的檔案搞壞了,我很辛苦才幫他重新整理過一份,這是他欠我的人情────當兩週打雜。」

「誒…為什麼沒跟我說這件事?」

「因為妳一定會反對的吧?我幫他的話。畢竟香坂是個自己的事會自己解決的老頑固!」

「妳找死喔?」香坂踏進抵站的列車,為了不為其他乘客造成滋擾,她走到列車之間的位置繼續說。「以後妳們一年級的有什麼事都別來我找幫忙。」

「我們還有雙胞胎的哥哥呢!」

「哈?那個上週把水銀溫度計摔爛、弄得水銀漏出而害化學課延遲的笨蛋?」

「……總之,一會在南口見吧。」

「好吧。」掛線。

果然,當了「學姐」的香坂氣勢也隨之增長了。

雖然高中時代是同一屆的畢業生,但錯過考試的水野和落榜的緒方英喜都得要在下一年重考東大,幸運地他們都補考成功了。只是後來在校園面對已經是二年級的香坂時,總覺得香坂比以往成熟了很多。

即使緒方和水野沒有言明,其實大家心裡都知道香坂的成長比誰都要快,包括正在努力考律師的矢島勇介和轉投早稻田大學兼成為人氣模特兒的小林麻紀亦所見略同。

可惜這對於香坂來說,要感受自己的事情,還是比任何人都遲鈍。

 

 

【本班列車即將抵達新宿站…右面的車門……】

列車的廣播喚醒了打盹的上原。

口罩因為溫熱的氣息而沾了水露,上原把口罩拉下,用手帕擦去唇上的薄汗,然後換上新的口罩。

究竟為什麼會感冒呢…?

籃球隊的訓練、學生會的事務、幾天後提交的實驗報告、英語科的口頭報告………只是一下子湧出這些事情過來,就把上原真理子擊敗得落花流水,所謂「一年級就能成為學生會會長」的傳奇人物,其實也不過如此。

列車到站後,勉強支撐身體站起,好像感覺到幾雙眼睛打量著自己────也難怪,現在的臉色應該很難看吧?

跟著人潮走,即使意識模糊,上原還懂得回家的路怎麼走,她只是覺得被人夾著的感覺很壞。

新宿,不愧是個什麼時候都能保持一定人流的商業區,當中好像混入了非日本語的對話,上原沒有意思想要分析,但只是聲音響在耳邊,她無法選擇閉耳不聽。

上原只希望能夠快點從這人群堆中離開,但身體已經在警告她不能再走下去,結果先是手上拿著的筆記和書本一本本的散落地上,然後眼前一黑。

失去氣力的身體同時掉了重心,整個人往後跌。

僅餘的意識消失前,上原只記得一種柔軟的感覺,以及使人安心過來的茉莉花香…………

 

 

車程需是恰好讓香坂看完一本雜誌,她記下想買的衣服後,隨著由列車傾湧而出的人們慢慢移動。

即使已經入秋,街上的人還是穿著夏季的時裝────Global Warming,可能最近看多了海外雜誌,「全球暖化」總是輕易地從香坂的腦海浮現出來。

轉眼間二年級的課程也唸了兩個月多,香坂還未習慣在東大校園見到水野和緒方,更不習慣與他們有一屆的差別。

因為只有自己和雙胞胎哥哥來到東大,所以任何事都必須靠自己。從別人對龍山的「標籤」視若無睹,到被人猜忌和質疑學習能力都要自己克服;把更多龍山的人以準入學生的身份帶進東大而回母校擔任臨時教師,以勤力和天生的小聰明以壓倒性的學分對嘲笑龍山的人作完美報復,原來不知不覺地,在這生活模式之下,香坂已經變得無須依賴任何人。

至少不擅長發現自己變了什麼的香坂也認為,現在的她一定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挽著矢島勇介────或任何人的手臂才有膽找街上的暴走族玩。當然,另一個原因是香坂發誓不再與那些小混混來往。

哪天自己不再依賴別人,就代表自己能夠被誰依賴吧?香坂心裡如是問道,沒有人回答她,只有走在她前面的人所拿著的書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一年級的化學教材,只是望了封面一角的香坂就知道。雖說只是一年前用過的書,香坂也覺得像小學時代那般遙遠。

香坂佳乃的時空,好像還滯留在特別升學班時的短暫日子,以及被東大取錄的一瞬間。

大概、這是她人生至今為止最具意義的時間吧。

即使以前曾經做過一些自以為是「有意義」的事情,也沒那陣子來得印象深刻。

難得在大眾不抱負期望的眼光下,以龍山高中生身份進了東大,一年多的校園生活卻沒有為香坂帶來驚喜,她終日只是毫無趣味的讀書,畢竟什麼學會都沒加入的她,除了讀書應該不會有更討趣的事。

她知道自己缺乏了一些東西,但那缺乏的東西是什麼又不怎明瞭。

一直思考,原來就成為二年生了。

香坂的目光由書本移去拿著書的女生,身形瘦削,雖然長得不算矮小但論高度還是自己略勝一籌,不過對方的頭髮保養得很好,而且近距離還聞得到一陣果香,質感一定比曾經染髮的自己的要好────除了唸書,香坂還有一點打扮的觸覺,有時候在街上如此打量別人,也是她一種嗜好。

香坂注意到女生髮際冒出的白色東西,她看了一會才知道那是口罩的吊帶繩,然後,東西零散地掉下的東西從地面響起,當香坂注意到掉到地上的是化學教材時,胸口已經被什麼東西壓下去─────

「喂?!」

搞不著情況的香坂叫著倒下的人,然後惹來更多旁人注目,人潮因此而停下來,在自動電梯上的人也看過來了。

香坂沒有氣力支撐女生的身體,她只好扶著昏倒的人坐在地上,屁股連同書本一起與地面親密。

挺著女生後腦的右上臂感受到從頭髮裡傳來的溫熱,以及因感冒而成的汗水,香坂強行摘下礙事的口罩,沒想到,原來是這個本年東大當紅人物。

在這過後香坂才辨識得到,從上原真理子身上散發出來的果香,是體育館女子更衣室經常飄出的蘋果木香氣。

 

 

醒來的一刻,天旋地轉,未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只知道躺了在床上,以及額頭給擺了一條濕毛巾。

其他的事記不起來,只記得自己在地下鐵月台暈了過去。

上原撐起半身,「這裡哪裡?」驚見自己在陌生的地方。

房間有床、書櫃、衣櫃、書桌和一台Sony的手提電腦,桌上還有放著幾本時裝雜誌,桌椅的椅背上還掛著一件灰色衛衣。

而且,四處都彌漫著茉莉花的芬芳────上原想起來了,昏過去前也聞到這種氣味。

「咳!咳咳…」

體力恢復了一點,上原心想這回一定麻煩了別人,於是下床想要離開,卻又不停的咳嗽著。

手還沒有伸到門去,門的把手就被外面的人拉下,有誰要推門推來了。

來不及反應的上原只是向後踏一步,她左腳絆倒一些書,整個身體向後跌到床上。

「啊!沒事吧!」

進來的人目睹了一切,然後蹲下去收拾絆倒上原的「原兇」們,只是躺著的上原覺得這聲音很熟悉────啊,學生會的財政,水野直美。

「直美……?」

「我聽到咳嗽聲,想著妳是不是醒來啦…」收拾好書本站起,水野望著上原,上原一臉錯愕。
「怎麼了?」

「那個…這裡…」

「噢!妳記不起來嗎?」

上原點頭。

 

 

現在是什麼狀況?學妹倒在自己身上?在車站?下一步要怎樣做?雖然香坂表面很冷靜,但心裡還是亂得不行。

「上原?」她叫了上原幾次,對方都毫無反應,圍觀的人很多,卻沒一個能出來關心一下,香坂在心裡喊了幾次混蛋。

「這位小姐,發生什麼事了?」月台跑了兩個職員過來。「這是妳的朋友?」

「她是…我認識的人。她突然暈倒了,那個……對了,叫救護車!」

「好的,那妳可以先把她帶到地面嗎?」

「我…」香坂猶豫一秒,但覺得被男生抱的話上原會被佔便宜,她打量瘦小的身板,想著應該很輕才是,她點頭說︰「沒問題。」

一名職員替香坂拿著包包和上原掉了的書本,然後為她們開了路,盡力避開人潮。

走到南口,水野直美的身影頓時被香坂的視線捕捉。「直胖!」香坂大吼,水野注意到了,停了腳步,同時也吸引了路人們的目光。

叫了多少次不准再叫我直胖!水野想吼回去時,見到香坂汗流浹背的背著一個人,就什麼話都沒說出來,只是衝了過去。

「這是誰?」

「“妳家的”會長。」

「…真理子?」水野驚訝。「為什麼?」

「我哪知道為什麼!?突然就倒過來我也很為難啊!」

香坂還沒想到要怎樣向水野說明,又跑來一個職員︰「那個、因為交通擠塞,救護車來到還需要一段時間。」

香坂和水野同時瞥向馬路。「的確。」

水野伸手到上原的額上,即使香坂抗議著這會使她背不好上原。

「好熱。」

「廢話,不見她冒汗嗎?」

「不如扛她去醫院?」

「笨蛋,妳知道這兒離醫院多遠嗎?」

「難道妳知道?」

香坂無言。

「到了醫院,那兒也沒有床位照應她,我想她應該只是高燒而昏過去罷了。」

「那還要不要去?還是等救護車來?」

「妳來扛她的話我求之不得。」

水野歪了頭。「那來我家吧。」

「那樣好嗎?」

「不然呢?」

「來我家好了,那我可以休息。」

於是,這兩人就帶著上原到香坂的家裡。

 

 

上了大學才兩個月。

九月,被三年級的學長扯進學生會幹部候選。那時的職位是活動策劃小組,其後真的當選了,可是那個「會長」因為要去海外留學而跑掉,還指明由上原代任會長一職。

於是上原真理子不花幾天便成為了風雲人物。她連理學院的同屆同學的臉孔都認不完,就先得面對全校師生的嘴臉。

幸好高中時代當過學生會長,這職位要做什麼她也很清楚,只可惜縱使有充分的心理準備,新學期要做的事情還是排山倒海的使她吃不消。

不僅如此,她還有女子籃球隊隊員的身份。

十月,為了能夠在十一月的聯賽奪標,大家都拼命練習。本來比較瘦小的上原是不會被派上場的,但四年級的隊長卻認為上原的靈活度會提高整隊的性能。能夠成為正選而高興的上原,已經分不清這是好運還是倒霉。

每天瘋狂的過著︰上課、學生會、籃球訓練。上原不知道自己可以撐多久,不過只有這種疲累感,她才覺得有動力繼續一切事情。

回歸正言────這樣的上原,對二年級的香坂的印象非常薄弱。她知道香坂跟同班的水野和緒方都是龍山高中畢業,也是這兩人的朋友;有時見到水野跟香坂在一起,香坂給她的印象都只有「很酷」,不似是會關心別人的溫柔少女,可能有點以偏概全,但上原對香坂的印象和感覺就僅此而已。

因為今天,上原又對香坂佳乃添加了一份好印象。

「喉嚨很乾吧?我倒水給妳。」跟上原說明事件的來龍去脈後,水野說。

「我也出去。」上原跟著水野站起。「我想跟香坂前輩道謝。」

 

 

屋子的主人坐在開放式廚房前的飯桌側,一邊聽音樂一邊看書。

We're both looking for something
We've been afraid to find
It's easier to be broken
It's easier to hide
────感覺到肩膀被誰在後面戳了一下,香坂摘下兩邊耳邊,關上walkman,腦海播著歌曲的餘韻,轉身一看。

「香坂前輩,這次真的麻煩妳了。」先映入眼簾的是臉頰殘留紅暈的上原向自己鞠躬。

完全沒有嘗試過被人鞠躬的感受,沒想到是這麼難為情的。「沒什麼大不了的…」香坂如是答道。水野在一邊竊說「那時候明明措手不及的」時,被香坂睨了一眼。

「既然真理子都醒來,我也要回店幫忙吶。」水野指向放在窗戶前的沙發,上原的書和包包都在那兒。她瞥了手腕上的手錶,向香坂和上原道別後就匆匆離開,看來她是打算待到上原睡醒為止才走。香坂心想。

「妳,要站到什麼時候?」察覺到身後的人沒有聲色,香坂問道。

「呃、對了,我也要……」暈眩感隨著步伐突襲,上原都知道她又想暈倒,她向前仆倒,兩手按著香坂旁邊的椅背,堅守最後的意識。

香坂甩一甩頭,一手拉上原要她坐下,自己則站起,走進房間裡找東西。

「張開嘴。」她走出來,向上原說。見到上原乖乖的打開嘴巴後,二話不說的將電子體溫計擺入去。「放在舌下。」雖然是小學生常識,但香坂卻不厭煩再三提醒。

自己不再依賴別人,就代表自己能夠被誰依賴────香坂看著上原一臉不適,覺得上原這刻一定病得很無助。

所以,或許是體內的保護欲忽然爆發。香坂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伸手摸起上原的頭髮來。

直到體溫計響起,把香坂帶回正常的思緒,她才有點兒尷尬的鬆開手,然後將體溫計從上原的口裡抽出。

香坂打量著體溫計上的顯示屏,「38.9℃…」再給上原一顆感冒藥和一杯開水,望到上原乏力的樣子,香坂替她拆開感冒藥的鍚紙包裝,放入她的手心裡。

「謝謝…」上原好不容易再嚥下藥,再不斷灌下剩下的水,滋潤早已乾涸的身體。

「走不動的話,要不要再睡一覺?」香坂心裡是想著不希望再在街巷之間背著上原走來走去而說的。

可是,她沒有想過,對於上原而言,這是比什麼都溫柔的表現。



(待續)

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