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夢醒。

 

那一夜與香坂在家門前的情景，忠實地在夢中重播一遍，不，已經連續幾個晚上都是如此。

 

上原真理子這幾天起床時，掛著相當甜蜜的笑容。

 

鬆開握緊的拳頭，發現無論在夢中還是在現實，那一夜的緊張感和喜悅都從未減退。

 

就連心率都重演一般猛烈跳動。

 

「下一次，可以牽妳的手嗎？」

 

「嗯。」儘使說好，可是事隔四天，上原從來沒有見到香坂。

 

首先，下週就是聯賽，籃球隊加劇了地獄式訓練。基本上下課由黃昏起練到晚上八點，然後跟隊友們吃飯，回家已經十點。

 

其次，學業上的內容愈來愈難。只靠上課聽教授的說明並不足夠，還需要自行去找資料才能精通那些理論，自修時間也是在圖書館度過。

 

正確一點說，並不是香坂失蹤，只是自己太忙見不到香坂，當然運動亦是其中因素，搞不好在圖書館跟自己同時拾起同一本書的人就是她人。

 

上原一很想見香坂，可是只有她想見，不知道對方怎樣想，要是一直都是自己意識過剩，好像有點愚蠢。

 

意識過剩地走過去的話，在別人眼中大概會有不知廉恥的感覺。

 

高中時間被推舉成為學生會長，成為校裡最閃耀的一顆星。

 

對於不喜歡出風頭又想令校內氣氛變好的上原，是一件很頭痛的時。

 

在這時候，遇上鄰班超有人氣的桐谷修二。

 

桐谷是班上的星星，在少撮人群眼裡，桐谷的閃耀程度恐怕比自己更光亮。面對同學的冷笑話、吐糟、正經事、學業等等都表現得游刃有餘的桐谷，吸引著上原。

 

上原眼中，那時候的桐谷也對自己有好感，於是不知不覺間演變成直呼對方的名字、弄便當、在午飯時到桐谷的課室，在眾人仰慕的目光中攜手離開。

 

與桐谷一起都是十分高調。上原認為兩人一起時，引來的目光都是因為桐谷而非自己，反正桐谷喜歡被大家包圍著的感覺，既然「得益」的是他人，上原覺得沒壞。

 

只是，被周邊人們包圍，作為一個圈子的中心，只有桐谷在看自己就好────上原是這麼想的。

 

可惜事情被倒過來。

 

上原的存在只是桐谷的掩眼法，桐谷只是利用人氣鼎盛的上原去襯托自己的人氣，而且維繫「關係」都只倚靠偶然的甜言蜜語。

 

上原不僅沒成為桐谷的焦點，更比桐谷身邊的人所發出的光輝略為暗淡。

 

連與對方的關係和自己的身份也搞不清，卻成為大眾眼中的「情侶」。做情侶會做的事，說情侶會說的話。

 

直到最後，對方連一點喜歡自己的感情也沒有。

 

絕望了。

 

沒到世界要塌下來的程度，可是使上原對愛情感到絕望────所以三年級拼命地埋頭苦幹溫習，到了許多人的夢想大學。

 

靠著書本的麻醉以外，上原亦有反省過與桐谷的關係。

 

要是當初對自己成為注目點的事不在意，就不會找上桐谷，其實桐谷也是自己的擂箭牌而已。

 

在同學們的眼裡依賴桐谷帶來的「安全感」，然後喜歡他，再想讓他真心的愛自己────根本是生物學中的「互利共生」。

 

如果依賴某人就會產生「喜歡」的錯覺，那就不要依賴。

 

即使依賴了也若無其事就好，否則只會在情場上碰釘子。

 

然而面對香坂的時候，上原總是忘記自訂的規條。

 

直到開始要淪陷下去，才懂得回想過去的錯失，思考現狀要怎樣做………

 

「真理子，今天不是要回學校嗎？已經八點啦！」

 

糟了，第一節課是八點半開始。

 

 

 

 

「試管Ａ的物質遇上試管Ｂ的物質後會出現紅色沉澱物，再以過濾法提取沉澱物，之後────」

 

以松阪教授的嗓子作背景音，香坂無焦點的看著備課用筆記，顯然沒有專心在理論課上。

 

自從那個夜晚，香坂再沒有與上原說上半句話。

 

她明白上原正夕忙碌時期，所以不會強求見面。

 

其次現在應該是雙方最尷尬的階段，一直等待再有一個契機使雙方再會，不論是隨便一方提出，還是第三者行使，而香坂則是比較嚮往自然發生的再遇，多於突兀的約見。

 

香坂不是死纏難打的人，她已經獨立到要飽和的程度，累積過來的「尊嚴」和天生獨來獨往的個性會在這時候盡情發揮，於是並沒有潛在想見上原的慾望。

 

驚覺「告白」後的心情原來如此低落。

 

不要誤會了，香坂不是不喜歡上原。

 

只是在想見面和不能見面之間掙扎著。

 

總覺得有點彆扭。

 

下課後與前田雪乃二人組去圖書館，三週前借去的書沒辦理續借要罰款，只好嘆氣掏銀包付錢。

 

香坂想起上原在超市跟自己爭著付錢，驀然一笑。

 

「啊，直美她們。」雪乃說。

 

香坂望向雪乃指的方向，望到某人的背影，心臟忽然被某個人用力一搥，下陷到深淵再沒有回復，持續屏息直到缺氧才闊步走上前。

 

與前田和雪乃寒暄的水野和上原，並未在意發呆放空的香坂。到了香坂泰若自然般摸著上原後腦翹起的頭髮，兩人才知道要見個面還需要這種緣份。

 

「翹起來囉。」

 

發現走到身後的人。「我知道…」上原尷尬的按下被摸的地方，頭髮依然翹起來，那邊的頭髮太頑固，奔出門口到現在還是這個狀態。

 

在朋友包圍下再見，而且地點還要是圖書館，根本不能談話，要說這是緣份，也是最糟的相遇。

 

前田和雪乃想找散文集，香坂不太想動身，她輕輕拉出上原側邊的椅子逕自坐下。

 

偷瞄隔壁的上原，她連動筆寫字的動作也非常生硬，見到上原的緊張勾起香坂一絲頑皮，問︰「今天睡過頭了？」

 

「嗯…」上原繼續書寫，她的頭愈栽愈低，極力掩蓋泛起的紅暈。「而且遲到了。」

 

一本正經的回答，而且目不轉睛地望住書本，香坂彷彿從上原身上見到一年前的自己，跟上原一樣在圖書館自修，很清楚不喜歡被人滋擾。

 

香坂自討沒趣般放棄作弄上原，拿出walkman來一邊聽音樂，一邊很寧靜的看著上原溫習。

 

雖然是圖書館，但不是在書棚前點同一本書那樣浪漫，而是在自修的桌前一起坐下，妳聽妳的音樂，我有我的溫習。

 

自香坂一屁股坐下來，上原的魂魄就跑走了，眼下副修的物理學對她來說完全是怪獸符號，無論怎樣瞪也變不回人類文字。

 

「我想出去買飲料。」

 

「我陪妳。」

 

打算出去走個圈轉換心情，鄰邊的人卻非常自然的示意一起走，水野則繼續專注在書本上，沒有看到她們兩人一個的臉比一個的紅。

 

香坂跟隨上原的腳步離開圖書館，最接近她們的自動販賣機就在走廊盡頭轉右的位置。

 

那邊的走廊除了自動販賣機之外什麼都沒有，香坂和上原前面有兩個男生正在點選飲料，他們見到後面有人排隊，而且是學生會長，果斷點了兩瓶乳酸就走了。

 

剩下兩人看著自動販賣機上各式各樣的飲料，上原淡然地說︰「熱可可吧。」

 

香坂「嗯」一聲，上原投入硬幣，兩罐熱可可就跌出來。上原俯身拾起一罐，遞給香坂。

 

香坂的手包覆著那罐熱可可，還有上原的手。

 

上原的臉又泛起緋紅。

 

望見她的反應，香坂又鬆開手，只接過熱可可。

 

「妳是故意的…？」

 

「妳也是故意的。」香坂拉開罐上的拉環，慢慢品嚐溫度剛好的熱可可。「突然走出來買飲料。」

 

「我有很多事想跟妳說…」

 

「我也有事情跟妳說。」

 

「？」

 

香坂探頭望外面走廊，確認沒有人的時候再開口。「上一次沒跟妳正式的說，」她握著空掉一半的罐子，「────妳可以跟我交往嗎？」終於說出來了。

 

 

 

 

愈來愈搞不懂香坂佳乃這個人。

 

正常的過程不是先提出交往的嗎？為什麼這個人卻是先問牽手的事情？

 

上原無奈地捏著熱可可，聽著香坂的宣言，頓時一切話語也結在喉頭沒能吐出。

 

香坂是否會像桐谷修二般玩弄感情，看來沒有疑惑的必要，既然香坂主動提出交往，上原也照理點頭答應。

 

她從來沒有想像過交往對象是女生，當然上原認為只要喜歡，是什麼人也沒關係，她就是這類心甘命抵的女人。

 

彼此默認了相方的關係，兩人在販賣機側喝完飲料後一起回去；上原幾乎想要牽上旁邊的香坂，不過內心再三提示自己的身份和場合，止住一刻的衝動。

 

回到圖書館後前田和雪乃提議趁著人潮高峰的正午前，趁早去食堂佔座位，三人等待上原和水野收拾。

 

食堂這種地方對上原並不重要，因為每天都是自己帶便當的，可是今天不一樣了。

 

「誒？妳也要點餐？」站在餐牌前的香坂察覺到跟著自己的小身影，問著。「啊，因為遲到。」又自己仿然大悟。

 

「別提這個，有什麼好推荐的嗎？」

 

「…要有心理準備餐牌上全部都是“地雷”喔，」香坂笑著說。「吃過上原的料理，我就覺得這邊沒一個好吃。」

 

「────不叫我名字呢。」一絲失望。

 

「唔？」聽見上原微妙的語調，香坂轉身望住擺出困惑表情的上原。「…呃，我想，突然在別人面前叫妳的名字很奇怪。」

 

「我也是叫妳佳乃喔。」

 

「因為這我跟妳協議好的。」

 

「那我也來協議，妳要叫我的名字。」

 

「………」香坂頓住一會兒。「好吧，真理子。」

 

────明明那一晚是理直氣壯的喊叫。

 

言歸正傳。「佳乃不喜歡這兒的食物，我可以給妳做便當。」

 

「這樣我就變成妳家的米蟲，白吃白喝不付錢，我不要。」

 

「佳乃想要“付出”的話，也不是不可以的。」

 

「嗯？」

 

「今晚，等我一起才回家吧？」

 

 

 

 

好像撿回在上大學途中「丟失」的青澀。香坂佳乃在吵雜的食堂中跟上原真理子開始小聲說起曖昧的說話。

 

兩人結束了談話，不約而同的眼看四周，確認不會有人在意她們說悄悄話，相視而笑。

 

後來兩人「交換」了電話號碼，香坂心虛起來，因為前陣子就已經從水野的手機偷偷的記下上原的號碼。

 

午飯後的下午課，一年級要到另一棟大樓，所以上原和水野先走。

 

「佳乃什麼時候跟真理子熟絡起來？」望見兩位後輩愈走愈遠，前田和雪乃一左一右搭上香坂的肩膀，前田拿起用過的叉子，迫供一樣指住香坂。

 

「我經常在學生會成員身邊徘徊，認識…」香坂猶豫一下，究竟要叫名字還是姓氏好。「認識上原有什麼不妥？」

 

「啊，猶豫了。」這次換雪乃用湯匙指住香坂。「剛才想說“真理子”吧。」

 

「……」

 

「真容易被看懂呢，“身材高挑卻是運動低能的小佳乃”。」

 

「殺了妳喔。」香坂撿起餐刀，左右的指向兩人。

 

────這就是校園生活。

 

下午是副修的物理課，繼續探討光電管的結構和發電原理；香坂花兩天時間便掌握了它的內容，所以現在上課只是複習而已。

 

順帶一提，在香坂身邊的雪乃只花了兩小時就學懂，正在把玩手機遊戲的雪乃，聽說有IQ150…

 

上課偷懶並不是智商高才有的特權。香坂心想，自己又拿出手機，她倆坐在課室的最後席，老頭子教授的視力又不好，自然看不見兩人在桌下的細微動作。

 

『下課後是去練習？』點選「上原真理子」，按下發送。

 

等了一會兒，上原的回覆︰『嗯。佳乃不是在上課的嗎？』

 

『無聊起來就發電郵。』

 

『…我在上課的說。』

 

『突然想妳了。』帶著笑容發送。

 

隔五分鐘還未有回覆，香坂收回手機，旋即手機又震動兩下。

 

『不要在上課時給我丟直球……好啦我要上課，走的時候我會再找妳，妳就在學校等我吧。』

 

闔上手機。

 

「香坂君！我剛說的東西給我重覆一遍！！」

 

可是臉上的笑容已經明顯到連視力不好的教授都見到。

 

「佳乃真是個笨蛋……」雪乃搖頭嘆息，拇指仍然在手機的輕觸式螢幕上移動。

 

又是「香坂教授」的真人秀時間了。

 

 

 

 

上原沒有計算過這是人生第幾次在三分線前跳躍射籃。

 

東京大學的女子籃球隊，總共有三十人，下週起的聯賽有十五人參加，最近的地獄式訓練，就是針對這十五位健兒進行的。

 

標準的籃球賽是五對五，這十五人不斷輪流當兩隊的人打比賽，每十二分鐘休息兩分鐘，從不間斷。

 

上原剛好在十二分鐘結束前投入三分球，進入休息時間。

 

「投球變得更俐落。」把頭髮綁起馬尾的學姊走到上原的旁邊坐下。「有好事情發生了？」

 

一說到好事情，上原只記起某人的臉孔。「嘛…算是吧。」

 

「得到完滿答案，已經不再猶豫，這樣的人才能投出那種球。」

 

上原還沒有明白，香坂是不是給了自己完滿答案。

 

顯然香坂是喜歡自己的，不像桐谷那時候連生日日期也不告訴自己一般令人不安。

 

當身邊沒有那個人在，就很容易亂想事情。

 

無奈桐谷修二真的給她留下很大的後遺症。

 

很想做些事情，進一步確認對方的愛。

 

一瞬間，上原的腦袋都是香坂的表情，就連桐谷修二的五官長得怎麼樣也記不起來。

 

……

 

「上原，第二節開始囉。」

 

「是！」

 

抹過額上一把汗，又開始第二節比賽。

 

────是不是可以忘記了呢？

 

看著敵隊手上的籃球，被隊友奪走，小前鋒的上原跑上去。

 

────已經不需要再回憶高中的事情。

 

從隊友接過傳球，一邊控球，一邊狙擊般的盯著籃球架。

 

────也許，

 

已經不是三分球的位置了，上原只好選擇走籃射球。

 

────真實的自己，並沒有在其他人面前那麼心胸廣闊。

 

籃球跌回地下的聲音清脆響亮，在球場上疾走的人又一下子變遲滯下來，上原則按著雙膝彎腰原地站著。

 

滴答、滴答………

 

一直堅守著的東西，到這刻為止把持不住了。

 

滴答、………

 

就連高中被桐谷甩了後的難過都沒能夠有這種心情。

 

「總覺得有點釋懷了。」

 

在隊員還沒察覺到她的淚水，她先趕緊拭掉，然後繼續拔腿前進。

 

 

 

 

晚上的圖書館，比白天的人數少一半。

 

圖書館最深入最後一列書棚，放著一些幾乎沒人看的藏書，就像《戶田細菌學》這類厚大而且沒閱讀必要的書，放在那邊就最適合不過。

 

看中這一點的香坂，自去年第二學期起，偶然就會到那兒的角落睡覺，那兒沒有閉路電視，也不會有人經過，香坂從來沒被發現。

 

調到靜音模式的手機在口袋震動兩下，吵醒淺眠中的香坂，她張開一隻眼睛，看著螢幕訊息︰

 

『練習完了，我先去洗澡，在銀杏大道見面？』

 

『我在圖書館，走過來很快而已，就在體育館門外等吧。』按下發送，香坂伸個賴腰，就從那個幽靜的角落行出去。

 

一路上聽著walkman，步伐跟著音樂節奏，一下子走過了體育館也不知道，直至某人的手抓著自己的上臂才有反應。

 

「呼哈……在叫妳也聽不到呢！」

 

見到上原靠著自己的肩膀喘氣，香坂摘下一邊耳機，苦笑著。「抱歉，聽著音樂就不自覺的走。」

 

「…拜託，妳不要聽音樂過馬路喔。」上原說罷，原本抓住香坂上臂的手滑下去，牽著香坂的手。

 

香坂無語，感受著從上原傳到手心的暖流。

 

同樣在校園裡，白天的早上她並沒有這樣做，只有在晚上才如此主動牽手。

 

「那個，真理子……」

 

「嗯？」

 

「妳的隊友在後面喔。」隨即傳來一群熱鬧的女聲。

 

上原立即甩開手，裝作沒事般把手插進口袋，雖然兩邊還有一段距離，但只怕萬一。

 

香坂打從心裡嘆一口氣，在腦裡開始奇怪的推算────假設教師職員合共五千人，本科生一萬六千人，研究生一萬三千人，合計是三萬四千人，而這三萬四千人必須認識上原；東京都的市區面積約是六百二十平方公里，要是牽著上原在街上遊盪，大概每平方公里內就會有五十四個人在意上原牽著的人是誰。

 

要是在每平方公里裡的五十四個人當中，有一個是校園新聞組之類的八卦鬼，配合現代迅速傳播媒體的網路，上原在街上跟人牽住手走的事情就會在一天……不，就會在一夜間傳到東大生的耳邊。

 

就像當年在龍櫻宣言要讓六個學生上東大的櫻木老師一樣，憑著一張口，隔天整個學校的人，甚至家長都得曉這件事情。

 

看上了一個很了不起的人呢，香坂佳乃。

 

「佳乃？」魂魄飛散的香坂被上原帶回來。「在發什麼呆？」

 

「…沒有，我是在想，我們也不會有什麼機會牽手吧。」香坂苦笑著。「真理子是眾人的焦點，做什麼事情都會曝光呢，妳說對不？」

 

「嗯……」彷彿明白到這份無奈，上原靠過去香坂身邊，轉頭望向身後的那群女孩，想著還有一段距離，抽出手，又再牽上香坂。

 

「怎麼了？又突然…」

 

「正因為機會不多，這僅餘的時間，妳會好好珍惜的吧？」

 

「嗯。」

 

街燈照耀著橘黃色的銀杏樹葉，隨風散落到地上，兩人踩著滿地枯葉，牽著手走。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