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白]CB3祭品
(翔北醫院急診部長辦室)
「關於本年度的預算,新的儀器和耗材都沒有問題了,只是...」
提及繁瑣的行政業務,部長看來比平常更蒼老了幾歲。
每當這種時候,年邁醫生的形象總是會與在手術室裡叱咤風雲的形象詭異重疊,就像白石有時候還是會想起的黑田醫生,想起那段她們還只知道如何努力當個好醫生的日子。
「醫生不足的問題,是整個醫院的常態現象,而就比例而言,我們急診部其實缺的不算最多...」
「可是部長,再這樣下去,連實習醫生們的上班時數都快超過上限了!這樣的負荷根本——」
「我知道」
部長摘下眼鏡,疲憊的捏捏眉頭,嘆了一口氣。
端坐在辦公桌另一側,在被打斷後意識到自己的失禮,白石抿了抿嘴,但還是拒絕做出任何退讓。
如果說當上飛行醫生的leader對她來說有任何改變,那麼就一定是她不再只需要為自己的病人負責。
「還有一個方法,」
銳利的眼神重新出現在擦亮的眼鏡後面,老醫生沉吟。
「就是讓外科部自行降低本年度的醫生需求額,如此一來,我們的遞補順位就會變成第一。」
怎麼可能呢
瞪大眼睛,白石疑惑的看著老醫生。就連她也知道,這天天如戰場的醫院裡,根本沒有任何單位會有可能做出這樣的讓步。
而老醫生對於自己優秀的部屬露出了少見的困惑,似乎一點也不急著說明,反而慢悠悠的開始翻閱桌上的文件。
「白石醫生,妳知道去年日本的結婚率是多少嗎?」
「欸?」
「那妳知道,現在的日本的生育率是多少嗎?」
從前的好學生白石低下頭快速的在腦中搜索各項數據,可惜老醫生似乎沒有要等她回答的意思。
「都只有10年前的一半」
「...噢」
是嗎?許久不曾當做吸收資訊的一方,白石皺眉,努力的嘗試估算數字的正確性和思考人口統計和他們談話的關聯性,然後,猛然抬頭。
「您的意思該不會是———」
「這是經過討論過後,外科部長和我的意思,所以程序方面的問題妳完全不用擔心」
原來是個老狐狸。
如果田所醫生沒有退休就好了。
白石的心在老醫生真摯的眼神中下沉,
腦裡浮現的身影異常清晰,還有那對著自己總是三分揶揄二分挑釁的漂亮微笑,
而這一切,都讓部長的下一句話聽起來像是死刑判決。
「這件事情,就只能拜託妳了,白石醫生。」
削減婦產科的編制,
這根本是一場外科部和急診中心聯手的巨大的陰謀。
白石覺得自己真是很傻,居然只是在新任部長的幾句拜託下,就在去年花了一整月的空檔寫了一份洋洋灑灑50頁的預算和人力需求評估報告。
愁眉苦臉地回到急診中心的護士站,白石首先要面對的,是飛行護士長冴島遙。
「.....所以妳就這樣被那些老頭子出賣了?」
「這麼多年了妳怎麼還是嫩的像小鬼?」
「妳要怎麼跟她說?」
長年的相處讓白石毫無困難的從護士的普克臉上讀出了一些憤慨和恨鐵不成鋼,
「妳會被她殺掉的。」
以及幸災樂禍。
有些人知道,翔北醫院外科部婦產科的主任,是個年近古稀、全心放在教學課程而有廣大徒子徒孫信徒的好好先生,
但是沒有人不知道,代理主任緋山美帆子,不是一個好惹的人物。
做為該科室最年輕的主治醫師,在緋山美帆子嶄露頭角的最初,有些人說,她實習的時候出過事,與同事處不好,而且還留過級。
然後在不久以後,有些人又說,那是因為她家境優,樣貌好,聯誼多,手腕高。
而在近幾年,關於她的事情,老醫生們只知道,那不再是一個他們可以頤氣指使的菜鳥,而年輕的醫生和護士們,則都知道在冷清的婦產科門診紀錄裡,永遠都可以看到緋山醫生一直排到下個年度的預約單。
交辦的任務必須要完成,白石有經驗的挑了門診人數最少的時刻,硬著頭皮的來到婦產科,
提著兩杯咖啡,她希望自己是像從前一樣單純來提醒對方休息,
但是在剛剛付錢的時候,她才發現她又忘記了,忘記緋山已經從好幾年前開始改喝跟她一樣的黑咖啡。
用牙齒撕開原本要給緋山的那杯封口,小抿一口留下喝過的印記,在婦產科的門診辦公室前,白石總是會為自己喝咖啡心悸的狀況提起一絲憂慮,如今更對自己吃甜食血壓升高的情況感到憂心。
「請進」
虛掩的門讓白石沒有多少困難的輕輕推開,早就在等自己的錯覺在看到緋山埋頭文件堆的樣子就打消了,但是卻沒有影響她在緋山抬頭看她的那一刻,緊張的狠吞一口口水。
上一次見面是多久以前的事,她已經不記得了。
不再總是高盤的長捲髮率性的落在肩頭,與白掛下的深色高領相襯,緋山靈動有神的眉眼沒有一絲改變。
「好久不見了,白石大醫生」
啪的一聲蓋起桌面上最厚的那個公文夾,露出封面"部科會議"的字樣,緋山側身讓雙腿交疊,將瘦削的下巴擱在手掌心,
虛撐著臉頰投來無溫度的視線,笑的依舊漂亮。
完蛋了,
白石心想。
「急診中心提交的報告有理有據,條理分明,能夠囊括整個醫院年度1/3的設備預算,真是有一種讓人覺得,〝阿!真不愧是白石醫生!〞的感覺呢」用閒著的手輕輕敲著桌面,緋山似笑非笑的開口,聽的出來在時間的淬鍊下,她已學會盡力將諷刺的意味降到最低。
嘴唇動了動,白石選擇閉上嘴巴。
「以後要是婦產科這邊的立體彩色超音波不夠用,還請急診中心務必要支援」
即便根本不記得自己有買,座如針氈的白石只知道連忙點頭,還有接下來的這個和那個,緋山所提的七八樣各種類儀器,她也決定都先答應了再說。
「那麼,我就替婦產科感謝白石醫生的大方分享,」彷彿刻意為官腔官調畫下句點,緋山語調一轉降低了8度,回到白石熟悉的聲音,但是仍有著難以言喻的生硬「如果沒有別的事的話,我的咖啡放下,妳可以走了,白石醫生。」
「欸?等等───」
「削減醫生缺額的部分,我知道這不是妳一個人決定的事,所以不需要道歉」
「道歉?等等!妳已經答應了!?」
白石驚慌失措的樣子,讓緋山略顯不耐的臉露出一絲疑惑,「這種跨部會的決議事項,當然是由主任親自決定的,難道妳以為是我?」
啞口無言,
好大的誤會,原來那些老頭們想要扳倒的人確實只是個心向學術的老教授,卻讓年輕的代理人變成權力鬥爭的犧牲者。
每個人都很清楚,這個決議如果通過,不久以後關於代理主任擅自犧牲單位權益的消息將不脛而走。
「美帆子,妳聽我說,我從來就沒有要削減婦產科醫生缺額的意思,我───」
碰
「我說了妳不需要道歉!」
不知道哪一句話或哪一個字成了引爆點,拍在桌上的手力道大的立刻泛起一片紅,緋山的憤怒顯而易見,白石覺得她一定是錯過了某個重要環節,才讓情況如此失控。
「別替我委屈,我早就習慣了,倒是妳,急診的人手不足什麼的,難道妳以為我會不知道?」
「我───」
「看看妳的飛行時數,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妳是在當機師呢」雙手抱胸,緋山冷笑一聲,「我順便陳清一下,婦產科可不是只是在接生而已,聽說妳最近頭痛又失眠,現在看妳一臉蒼白的樣子,壓力性停經多久了?三個月?還是半年?要不要幫妳掛我每週三的保留號?不用等,人到了我馬上看」
「好啊!」
緋山怒極而笑,
「哎、不是啦、我的意思是說、是說...」白石窘得結結巴巴,直到她左顧右盼的餘光,掃見桌上的一樣東西。
一盒BUFFERIN。
「───緋山醫生不也一樣嗎?」
「蛤?」
順著白石的目光,緋山看到自己的止痛藥,就這樣赤裸的躺在從早上放到現在的半杯黑咖啡旁邊。
….
也不知道是誰更難受的尷尬寂靜,白石沉默地看著緋山咬著下唇把藥抓起來塞到抽屜,然後深吸一口氣,用盡全力的,穩住她最輕柔的語調:
「被不屬於妳的行政工作逼到連自己的身體都顧不好,美帆子,這是妳想要的生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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緋山美帆子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應該這麼生氣的。
繃著冷臉攆走白石,不太確定到底是身體的哪邊在隱隱作痛,她筋疲力盡的又吞了一顆止痛藥,然後不專業的暗自腹誹,希望壓力性停經的是自己。
當初看到那份報告的時候,緋山的心情非常複雜,但卻是一直到白石出現在她的面前,她才發現,原來即使過了這麼久,一切都沒有改變過。
她還是沒有辦法不去在乎,沒有辦法不去期待。
就像她好久以前在某個漫長的聖誕夜喝得爛醉等她下班,卻發現她為了讓自己多休一天假,硬是幫她值班值到了聖誕節結束。
然後是在沒有很久以前,在她一個自暴自棄的生日聯誼會上,她突兀的闖入,硬是把自己拖回家,只因為自己前一天還在重感冒。
最後就是感覺像是昨天,大樓倒塌,已經升為leader的她在第一線,而還是飛行醫生的她也已經登上了直升機,卻聽到無線電裡傳來磚瓦碎裂的聲音,還有她企圖隱藏的遲疑,以及後來那不容質疑的、取消支援請求的命令。
沒有人懷疑白石的理性和判斷的正確性,包括緋山她自己。
但是就像那時的列車事故一樣,到現在都還是她斷不了的惡夢。
很快的又到了月底的科部會議,在主任一如往常不見人影的情況下,緋山又再一次的成為會議室中最年輕的成員。
大概就是一些感謝各科室的努力,然後宣布各項決議的形式程序,所謂醫院裡權力角逐的競技場。緋山麻木又無聊的在遲到前閃進會議室,一路上還後悔沒搬多一些文書作業上來打發時間,直到她看到那一抹不該出現的藍色身影。
簡直就是疲勞轟炸。
恍神中似乎聽到急診部長簡單的介紹了白石的來歷,然後又自以為幽默地自嘲他這是是多此一舉,緋山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位置,心想著至少椅子很舒服的與皮製椅背融合為一,然後當白石的聲音透過喇叭在耳邊放大,她閉上了眼睛。
溫和平穩的聲線,說了些什麼一點都不重要,
她曾經依賴這個撫慰人心的聲音,
並且努力的讓自己能夠給予同樣的支持,
卻總是失望。
我不讓妳攔我走,但沒有不讓妳來找我。
內心深處微弱的吶喊,究竟有誰聽的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隔壁某科室的醫生發出的鼾聲過於響亮,緋山才忍不住讓自己回到現實。
白石仍然在報告急診部的一些瑣事,湊近麥克風的嘴唇有規律地一開一闔,讓短髮覆蓋不了的頸線一覽無遺,那種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做什麼事都十分認真的模樣,緋山仍然覺得有點傻氣。
『而關於我們急診部醫生缺額的部分,』
短暫的停頓,緋山好像看到白石看了一眼自己,才知道原來終於進入了本日的主題。
『原本我們在外科部組織精簡的提議中,獲得了本來屬於外科部婦產科的缺額,但是,』眼神交會,緋山很確定白石這次確實是把目光投了過來,並且在那雙眼中看到一絲緊張,於是也莫名的跟著提起了心。
『由於本人提交給翔陽大學醫學部的教程計畫已經通過了,未來會有更多由學校補助的本校畢業生來到急診中心實習,醫生不夠的問題將會緩解許多...』
她在說什麼
如果不是緋山根本無心關心,會議裡某幾個老醫生的面部表情可能會讓她笑出聲,
但是她現在只能狠狠瞪著那個現在已經躲開她的視線、正用著翔北首席飛行醫師的氣勢在發言的女醫師。
『關於組織簡化的部分,因為會涉及到行政業務和門診輪值的大幅變動,我認爲,可能不太適合在主任缺席的時候倉促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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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之彼人的堵人技巧,她駕輕就熟,
在連接急診中心和醫院大樓的走廊上,緋山靠在牆邊,看著玻璃上自己穿著及膝白袍的倒影。
這條路她曾經走過千百次,如今又回到了原點。
「妳到底在想什麼?」
當白石抿著嘴,像做錯事一樣的自動停在她面前的時候,緋山發現她已經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加開課程、帶實習生?妳到底還想不想休息?啊?還是我不在的時候妳已經從睜眼睡覺進化到走路睡覺了?」
越講越提高音量,走廊上開始有經過的護士投來好奇的目光。
「白石惠,我承認妳很優秀,」緋山咬著下唇,努力地思索自己的立場和合適的字句,她不是沒聽過,那些關於她因為忌妒白石醫生的才能所以離開的傳聞,但還是從齒縫中擠出她已講過一遍又一遍的話「妳能不能不要總是什麼事都想自己扛?」
「我沒有」
毫不遲疑的反駁倒是讓她語塞,
挑眉,緋山看著白石欲言又止的臉,挑釁的抬高下巴示意她繼續說,她倒是想聽聽優等生究竟可以有多理直氣壯。
「其實,有件事我要先跟緋山醫生道歉..」
「我說了不許道歉!!」
「可是,」像是早意料到對方的炸毛回答,白石可憐兮兮的從塞滿的制服口袋中拿出一張摺好的文件,熟練的樣子讓緋山一瞬間覺得白石根本就是個小賊,而她接下來的話更證實了這一點。
「我沒有經過妳的同意,就把妳列為共同開課的實務導師」
「——蛤??」
「如此一來,在短期內可能需要緋山醫生回到急診中心支援實習課,而婦產科那邊的門診,我會負責去和主任談..」
「等等等等」
克制住捏住白石領口的衝動,卻沒有忍住衝口而出的話語「...所以你希望我回去?」
「非常希望」
堅定的秒答,緋山狠狠鄙視了一把自己陡然升高的心跳,導致對方緊接在後的什麼沒有緋山醫生已經撐不下去了的碎語她一個字也沒聽見。
虛弱的靠回牆邊,
她知道她會在對方的雙眼裡看到同樣誠實的答案,卻還是有點難以承受的偏過頭,不死心似的嘟噥「...那妳幹嘛不早說?」
「我不敢」討厭的聲音裡出現一絲放下心的熟悉笑意,緋山決定選擇性失聰。
「因為那時美帆子妳在生氣」
「我哪有生氣」
「而且我記得,妳轉調前曾經說——」
腦袋警鈴突響,緋山用眨眼般的速度回過身,拽住白石脖子上的掛繩一把拉近彼此的距離,咬牙切齒的警告「妳要是敢說出來,我就殺掉妳。」
無辜的點點頭,白石乖巧的用嘴型說了一個OK。
…..
一瞬間有點後悔,緋山放開對方,消化著氣不打一處來的感覺,然後決定眼不見為淨,送給白石一個背影。
「所以妳答應了嗎,緋山醫生?」
小跨步的跟了上來,有默契的維持一前一後的談話距離,謹慎小心的優等生總是不忘記要得到確切的答案。
「...我要全新的飛行醫師外套」
「好」
「新的直升機耳麥」
「好」
「...新的呼叫器」
「好」
…….
………
…………
頭也不回,踩著高跟鞋在走廊上踏出輕快的迴響,緋山又在清單上加了一雙新布鞋。
她完全可以想像,背後白石的臉上笑容有多燦爛,卻沒發現自己的嘴角也在上揚。
很快的,就好像是春天終於在陰雨綿綿中萌芽,
翔北急診中心終於出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但是護士長冴島遙一整天都非常煩躁。
首先是新的實習生在被某人吼的四處亂竄後,通通躲在她的護士站裝忙,
再來就是,小護士們頻頻出現無傷大雅、但是令人發怒的小失誤,只因為他們忙著口耳相傳重複同樣的一個小道消息——〝白石醫生今天心情好像很好〞——而她確實也不止一次撞見,白石微笑發楞的蠢樣。
於是她就在重重放下一疊病例後,清了清嗓子,
然後用她確定會被足夠的人聽到的音量,說「我記得,課程計畫的審核,應該去年就已經提交了吧,剛好就在評估單位預算的那個時候?」
滿意的看到白石的臉上失去血色,
冴島終於露出當天的第一個笑容,。
「深謀遠慮阿,白石醫生。」根本切開都是黑的。
看著緋山在一愣之後用可以殺人的眼神掃向白石,冴島忍不住再補上一句:
「還有那時候,緋山醫生填轉調單的時候是怎麼說的阿?」
換成緋山連嘴唇都嚇得慘白,冴島頓了一頓,微笑。
「”如果我回來我就改姓白石”
───沒錯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