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起个短小精悍又正经的标题但万一收视下降了肿么办?

 

“结婚吧。”

 

北见纯一投出一记直球。

没有烛光晚餐附加小提琴伴奏,没有玫瑰花束和躺在天鹅绒衬垫小盒子里的钻戒,更别指望什么单膝下跪了。北见倚着栏杆背对着入夜幽深的哈德孙河,从人生理想谈到恐怖袭击,从世界和平扯到家常小菜,话题绕了一大圈之后,刻意沉默了一下——就像是按下快门之前需要调整焦距——开口求婚。

 

语气平淡无奇以至于平沢纱枝以为她听到的只不过是一句类似“回去吧”“吃饭吧”“我来洗碗吧”这样的陈述。

 

对,是陈述。不是恳求。

 

好像他知道她一定会答应似的——正如她从听他讲第一句话之始就预感到他的求婚。

 

在校园祭上认识的前辈,从大学时期格外照顾她,碰巧有着共同的兴趣和理想,个性成熟稳重挑不出毛病,是一个可以安心倚靠、倾诉心事的对象。

 

单凭理性思考,纱枝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她已经无法也无力再去寻找她真心爱着的人了。

而北见就像一块浮木,她只身漂泊在异乡,能够牢牢抱住这块浮木就心满意足了。

 

那晚之后,不过几天,北见踏上了新的摄影之旅,目的地竟然是伊拉克。

临行前,纱枝盯着他看了又看,不禁感叹当年早大出名的小白脸帅哥怎么就这样自虐捏?那晒得黝黑的皮肤刚刚有点白回来的趋势,又要惨招中东毒辣辣的紫外线和战火硝烟的蹂躏,好不残念。

 

“去了那边多加小心,看到子弹炮弹躲远点,你来不及抓拍的。保命最重要,别炮灰了。”纱枝如此叮嘱道。好不容易解决了婚姻大事,她可不想还没办婚礼就守寡——岂不是比她妈还悲催?!

 

“放心,我保证不当炮灰。”北见说,“只怕伊拉克烈日骄阳,没几天就把我晒成个炭头。到时候有人会嫌弃老公太黑。”

 

然而,北见离开之后,她也是守寡,守活寡。

生活在北见求婚前后并无改变。

 

直到一天早上,她打开邮箱,看到一封匿名邮件。邮件内容包括两个附件,图文并茂,一目了然。

 

其一是柏木修二和上村夏実举行婚礼的电子版请柬,

其二是私立明稜学园高等学校的教师招聘申请表格。

 

无论寄出这封邮件的人是谁,很明显地,不需要在正文里多写一个字,便轻易击中了平沢纱枝的要害。

 

她都不记得自己怎么浑浑噩噩地混到下班,当晚一通越洋电话接通老妈平沢良子。

 

她说。卡桑,人的一生那么久那么长,遇见许许多多喜欢的人,你怎么确定哪一个才是最爱的那一个呢。

 

电话那头的良子妈妈刚起床做早餐,和着厨具乒乒乓乓的声音,说。既然能够问出这样的问题,说明你心里面正在想着的那个不就是了么。

 

她又说。托桑一个人没心没肺的四处云游拍照,让卡桑你寂寞守候在家。你就一点不恨他不怨他么。怎么你还能一直爱他呢。

 

“因为我爱你爸爸啊。因为深爱,才会甘愿为一个人守,为一个人等。”平沢良子说,“就像你爸种的那棵花水木……这种爱,到最后会变成一棵生长在你心里的树。就算狠心砍掉枝干,树根还是会紧紧缠绕住你的心。所以,我也甘愿化身一棵树,默默等待……而且,妈妈也不觉得辛苦啊,因为还有纱枝ちゃん在嘛……”

 

母亲的话头三分钟不离女儿的事。纱枝只好跟她聊了几句近况,挂线前一秒,才想起来对她说:“……我打算回国。”

 

仔细想想,北见也跟她爸爸一样,希望他在外面走,她就能为他守。

 

但是她做不到,至少她看到了婚礼请帖,就必须回国一趟。否则这辈子接下来的时日都不会安宁。

 

那封邮件里的招聘申请很明显给了自己一个接近那对未婚夫妇的正当理由。她想不到有谁会寄这种充满危险暗示的邮件。

 

静静对着电脑屏幕想了良久,直觉告诉她这多半会是个陷阱。但纱枝仍是抱着一线不死心的奢望,奢望寄件的人就是夏実本人。于是,她很快填好表格,附带一份精良简洁的个人简历,发送到太平洋的另一边。

 

∞∞    ∞∞   ∞∞   

 

如今,平沢纱枝已然和新同事们共聚在为她举办的欢迎会上。顾不得以后可能发生的一切不可预知,她只觉得身边坐着二十五岁的上村夏実,恍如隔世。

 

席间,她跟众人讲起陈年旧事,北海道的迷人风光,纽约的采访见闻,唯独将早大求学的经历一语带过。担任教职的大多是话痨,餐桌上一直气氛热烈。夏実话不多,吃的也不多,就对那YEBISU啤酒感兴趣了,一杯接着一杯的喝,散席时已是醉的迷迷糊糊。

 

夏実老师一旦酒精摄取过量,酒品师品人品都不要了,没骨头似的一个劲贴着纱枝往她肩上扒拉。只是黏人也就算了,偏偏夏実坐右边,害得纱枝老师只好用左手使筷子。谁叫她平沢纱枝运动神经天生有缺陷,夹了半天才夹起三根豆芽菜,还没送到嘴里其中两根就掉桌上了。

 

纱枝老师一气之下扔了筷子,端起汤碗——当年独闯纽约什么苦头没吃过,有情饮水饱!

 

留到最后才走的金子雅代老师满头黑线,对纱枝提议,打个电话通知东堂过来把夏実打包回家算了。

 

纱枝也想尽快回家,便扶着夏実走到外面,好言相劝要她打电话给东堂。

 

“喂,Sayaka,今晚我不回去了,你一个人在家要乖,有不认识的叔叔敲门说修水管的千万别让进……”夏実说了一通胡话,啪一声合盖关了电话塞包里,胳膊不怀好意地又一次勾搭上纱枝的肩膀。她笑得天真无邪:“明早没课吧?去你那儿睡去……”

 

纱枝先是一脸无奈,看了她好一会,才领悟到“明早没课”说的不是“没课教”而是“没课上”。

 

“知道了,去我家。”纱枝握住肩头的手,牵着她去拦计程车。

 

“诶,是往这个方向吗?”

 

“嗯。我搬家了。”七年前的地方早不住了。她指间冰凉的戒指被捂得温热。

 

纽约和东京远隔万里,跨越十四个时区,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纱枝只用一天就倒了时差。

但是她和夏実之间——她突然问自己——七年的时差,要怎么办?

 

∞∞    ∞∞   ∞∞   

 

“夏実……”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圈着纱枝的胳膊一道进入家门。

 

“那封邮件是你寄的么?”

 

“什么邮件?”她迷惑地反问。

 

“没…没什么。”纱枝黯然,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又把她扶到沙发上躺下,转身去厨房倒了一杯热水。

 

这么多天了,纱枝难道会猜不到么?只不过是,没问出结果就还有自欺欺人的机会罢了。

 

早猜到她不是如此行事的人。

 

早猜到她不是那个叫自己回来的人。

 

早猜到她不再是七年前的小夏実,结婚的决定也不是意气用事或者一时兴起。

 

——她是真的想和那个男人过一生。

 

纱枝端着水杯回到客厅,看到夏実蜷着身子缩在沙发上安稳的睡着。

 

“别睡在这里,会着凉的。”纱枝走过去跪下,一手拿着水杯,一手绕过她的后颈扶起她。温柔的语调哄着她说:“乖,喝了水去床上睡……”

 

“不要!”被打扰了睡梦的夏実下意识手一挥,打翻了杯子。

 

空杯坠到地毯上。热水泼了纱枝一身,顺着脸的轮廓、发丝、锁骨往下流。进门时就把外套脱了,水渍透过衬衣贴上皮肤,好在温度不是特别高,但还是灼痛了神经。

 

她赶紧伸手去摸夏実的领口,确认没被水烫到才松了口气。

 

轻抚衣领的手指不知不觉贴着滑嫩的皮肤一直攀上微红的睡颜,而夏実就很乖地用脸颊轻蹭着她的手心。两个人的嘴角不约而同地泛起笑容。

 

——『愿你和心爱之人百年好合。』

 

早猜到选择回来,等待她的就是这样的结果,由她自己一手造成的结果。

 

这样的结果也好。能够像现在这样看看她,摸摸她,说说话也好。

 

母亲说的对,爱深了,会变成一棵扎根于心的树。这棵树要养着,宠着,不然就会枯死。纱枝心里就有这么一棵枯树,它的树根盘旋交错攫取着最后一丝养分维持生计,但再也不能开枝散叶、开花结果。

 

“对不起……”她只敢现在说,也只能现在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句道歉她欠了太久,一直拖到错过了开口的时机,失去了原谅的意义。

 

她索性张开双臂顺势把熟睡的夏実抱进怀里,断断续续的哭腔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传达不到的对不起,直到三个单音混沌成不再清晰的啜泣,只能把脸埋进那个瘦弱的肩膀哭……

 

∞∞    ∞∞   ∞∞   

 

有时候,纱枝深深觉得,夏実一喝醉就睡死的特性在某些情况下显得很体贴。

 

比如此刻,夏実就对身上被纱枝弄得脏兮兮又皱巴巴的上衣一无所知。后者窘迫地手忙脚乱赶紧把那件衣服扒了和刚才打湿的上衣一并扔进洗衣机,再举步维艰地把夏実拖上床,回头去衣柜里找衣服换上。

 

因为搬进新家的时日不长,加上忙碌准备工作的事,大部分的衣服都叠在一起堆在柜子下面。纱枝低身一边翻找一边想着给夏実拿什么衣服才好。

 

忽然一件陈旧的衣服闯进视线,她停下了动作。

 

那件衣服是夏実五年前买给她的。住的地方搬了一次又一次,行李也遗漏了一包又一包,她向来没有一件衣服超过两年以上还留在衣柜的习惯;但唯独这一件,即使早已不穿,也好好地存放在行李箱里,跟着她从东京到纽约再从纽约到东京。

 

她还留着旧衣服,那么夏実呢?

 

纱枝转身去看床上裹着被子入眠的人。

 

那家伙跟东堂同住一屋呢,怎么可能像她时不时寂寞地睹物思人?

不仅如此,同一屋檐下,凭着对那个人毫无节操意识的了解,估计平日里也没少滚一张床上。

 

曾经深爱的两个人分开后,最辛苦的莫过于其中一方还念念不忘沉沦往事,而对方却幸福踏入了新的人生。

 

尤其当双方还都是女人,这种辛苦的妒意更甚。

 

纱枝越想越气,脑子一热,灵光一闪。好吧,既然上面已经脱了,不如下面也脱了吧。反正裸睡有益健康!

 

明天早上醒来就解释清楚。

 

纱枝这么想着,躺倒在夏実身边,沾上枕头很快就睡了。

 

∞∞    ∞∞   ∞∞   

 

一夜好眠,醒来之后,纱枝睁开眼睛问好。可她一看见夏実手里的电话,一听见听筒里的声音,胸口又堵了。

 

——本来昨晚两个人就安守本分啥也没做,清清白白的身,坦坦荡荡的心,趁着早上刚醒还不让人脑内一下啊?!一大早上就玩千里姻缘一线牵烦不烦啊?!

 

纱枝心机一动,瞅准夏実目瞪口呆之际俯身贴近。

身下的人连直视她一眼都不敢,一脸娇羞任君品尝的小女人样,害她好不容易才憋住不笑。

 

听筒里传出询问的男声,彼时纱枝真的很想将唇贴上去,从眼睛一路吻到锁骨,吻得夏実忍不住喘息,教电话那头的修二听得脸都绿了才好。然后,她就从容不迫地拾起落在枕边的电话,笑着说:你未来老婆果着睡人家床上呐!快来捉奸!

 

可是她不能。

她是回来祝福夏実要和修二百年好合的,不是怂恿夏実当逃跑新娘的。

 

所以她只是取来电话,笑着说:你过来接她吧。

 

……

 

送走修二和夏実的时候,夏実认真对她说了thank you,不带一丝眷恋离开了。

 

纱枝歪着脑袋想了又想,她谢她什么呢?

 

她自己竟找不出哪怕一件值得由夏実感谢的事。

 

“请问要搭车吗?”计程车在路边停下,司机探着头问道。

 

“不用了。”她摆手谢绝,看了一眼记事本记录的要家访学生的家庭地址。

 

不远,一个小时之内应该可以走到目的地。

 

确认方向,她往前大步迈出,同时拨通学生家长的电话:

 

“您好,佐伯太太吗?不好意思,我是小光的班主任,临时有点事可能要晚一个小时左右才能到……”

 

 

(つづく)

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