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に一つだけの恋 (世界上唯一的爱)

 

 

初恋。

蕴藏憧憬,温暖,和令人怀念的琐碎小事。

在彼此都似懂非懂的年纪,触碰到了大约是名为“恋爱”的吉光片羽。

晦暗不明的感情,将长久的不褪色地存封于回忆的潘多拉之盒。

 

平沢纱枝的初恋情人是木内康平。

高中时,主业打渔,副业追求纱枝,副副业加油站打工,副副副业学生。

 

木内康平的初恋情人是平沢纱枝。

主业学习,副业学习,副副业学习,副副副业是照看自家门口的花水木。

 

多亏了那头壮烈牺牲、横尸电车车头的鹿——别看它只是一头鹿,说不定,方圆半径十公里内就有另一头母鹿,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从此只能和湛蓝天空中某一片长得很像鹿的云朵恋爱;或者本来决定跟这头鹿共度余生的母鹿,就此下定决心回去九州岛的故乡去寻找它的初恋情人,不,寻找初恋情鹿呢。谁说狗血的纯爱故事只能发生在人类世界?

 

咳咳,且说主角鹿命丧黄泉化作魂魄跟另一头鹿续演鹿鬼情未了之后,本来无望在高中经历恋爱的平沢纱枝和木内康平相遇了。这段纯净无暇夹杂这乡土气息的小小恋情——纱枝曾发自内心认为——如果拍成电影应该能大卖。至于主演就找那个冲绳出身、一整年不上剧在家玩蜥蜴还能挤进人气榜前十的兼职女优,反正纯爱电影不需要演技,换几个造型出几个外景,二三十亿的票房少不了。

 

不过,电影总是令人心动的,现实却是让人冰冻的。

夕阳暮色灯塔上的初吻够浪漫够唯美吧?!入冬时分,傍晚海边的气温低得跟关进六门冰箱似的,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张狂肆虐,连海鸥海鸟海蚊子都冷得宅窝里不出来飞一个。纱枝和康平爬上灯塔,冻得直哆嗦,一开始还能聊一两句话,到后来牙齿忙着打颤,话也说不出,只好傻傻站在塔上迎风而立。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手也牵了,嘴也亲了。纱枝抬眼瞄着康平等他说点什么。结果人称“白糠渔港闷骚别扭小王子”的大好青年羞个脸通红,半转过身去继续迎风而立。

 

当时,纱枝脑子里就只有三个字:望夫石。

 

她忍住笑,靠着栏杆远眺辽阔的橙色海洋伸展直至绯红的天际。天色渐暗,灯塔的灯光渐强,耀眼的光芒炙烤着两个人的后背,半冷半热,简直像冬天烤炉里的番薯。

 

到后来,和康平分手以后,听到纱枝饱含怀念讲述当时“灯塔上的两只小番薯”,上村夏実乐得捶桌。

 

“这还不算什么。”纱枝故作严肃地说,“妈妈知道我们在交往以后,就总是取笑说我身上有股鱼腥味。我说没有。她就说小时候从来不见猫咪招惹我,认识康平君以后,每天我一回家就听到屋子外面喵喵叫……”

 

夏実一听更乐了,两只爪子往她肩膀上一挂,凑到她颈间嗅了嗅。

“我闻闻……真有鱼的味道啊,喵!”

一口咬下去。

 

 

∞∞    ∞∞   ∞∞   

 

 

为什么一旦分开了,脑海中浮现的全是那个人的好?

 

就算被康平拉过的手真有一股海带味,那也是美好的。

 

真的能够做到一辈子只爱一个人吗?

从一而终地喜欢着一个人,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父亲在他32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和母亲相依为命的纱枝自从记事以来就没听过母亲说过父亲一句不是。

 

纱枝常常站在花水木的树下,默默地问爸爸,是不是很不可思议呢。

当然没有回答。只有风,吹落片片浅红色的花瓣。

花开花败,一季又一季,就像人的恋爱,身边的位置总有人走了又来。

要爱上一个人不难,要一直爱着一个人才难。

 

 

 

“世界上唯一的爱,可能吗?”

 

“嗯?”

 

初春的夜晚,早大三年生平沢纱枝和明大一年生上村夏実站在一家婚纱店前,因店面展示的主题婚纱驻足。

 

纱枝以眼神示意两人面前的婚纱,说:“穿上这个,就必须一心一意只爱一个人了。”

 

“哈哈,束缚自由的礼服啊。”夏実轻笑,转而问,“你想过和他结婚么?”

 

“啊?你说谁?康平君?”纱枝有点意外她这么问,老实答道,“没想过,我从来没设想过未来的事情。”

 

夏実张了张口,望了她一眼,又把话咽了回去。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你明明就要说。”

 

她顿了顿,以几近不可闻的声音说:“……你只是没想过你和他的未来罢了。”

 

“……”无言以对,纱枝只是低下头,额发遮住眼睛。

 

夏実赶紧换了轻松的语调,说:“啊,这里的婚纱真好看啊。”

 

“嗯,如果你以后结婚,穿这间的挺不错。”纱枝深吸一口气,再次扬起头。

 

夏実歪着头说:“诶,这可是宣称自己是处女的骗人的衣服啊……”

 

“吓?!”纱枝惊讶地转头看着她,“夏実跟谁交往了吗?”

 

“什什什么……”意识到刚才的话引起严重误会,夏実不禁一时激动脱口而出:“我现在还是处——”

 

无论是真是假,在大街上大声强调贞操问题始终不是一个明智的举动。

不待夏実收声之际,纱枝已抢先一步伸手及时捂住她的嘴。

 

“不用说出来了!”

 

“唔唔!!”

 

见她用力点点头,纱枝才安心松开手。

 

脸颊微微泛红,夏実大口大口地呼吸了一会儿新鲜空气,继而改口说:“人家的初吻和初夜都守得好好的!”

 

“……”

 

“……”

 

“这句话和刚才的有区别么……”纱枝握了握自己的手,“啊,我干嘛要多此一举呢……”

 

“我只是想说清楚而已。”夏実越来越小声,“而且我也觉得,既然是喜欢的人,想要做出亲密举动是理所当然的。”

 

她的目光再度回到婚纱之上,恢复了正常的语调说:“所以,那是令人幸福的谎言,也没关系吧。”

 

“嗯。”纱枝缓缓开口,“去年圣诞节,康平一直住在千代田的朋友家。”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至少现在,我还不用撒谎啊……”纱枝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笑意。

 

“什么啊……”

 

“嘛,我可不会在大街上说‘自己是处女’的哟。”

 

“说了……刚才那句……”

 

“啊!”

 

“哈哈,纱枝好笨!”

 

“……你才笨!”

 

 

∞∞    ∞∞   ∞∞   

 

 

全世界,只爱一个人。

一辈子,只爱一个人。

 

 

怎么可能?

 

她们都这么认为。

 

但是,世界上唯一的爱,并不是这个意思。

 

 

∞∞    ∞∞   ∞∞   

 

 

“早稻田的假期真多。”夏実羡慕地说。

 

两人走到地铁站口停下,应该在这里分别了。

 

“入学这段时间很忙吧,你还这么有空陪我?”其实纱枝心里很清楚,是她自己和康平分手后的第二天主动打电话约夏実的。

 

“反正纱枝是一个人嘛。”她避重就轻地答道。

 

“可怜我啊。”纱枝了然地说。

 

“不是……”

 

夏実东张西望了一阵,游移不定的眼神最终回到纱枝眼里。

 

“那个,再走一站吧。到前面一站搭地铁不会有太多人。”夏実搓着手,建议道。

 

“嗯。”她点头应允。两个人向着先前前进的方向继续走。

 

“今天真冷。”

 

“嗯。”

 

纱枝握住夏実的一只手,塞进外套口袋里。

 

 

 

∞∞    ∞∞   ∞∞   

 

 

 

地铁站,人迹寥落,夜风穿过半封闭的站台,吹起地上的碎纸片。

 

“夏実……ちゃん?”

 

“不对。”

 

“夏実……ちゃん?”

 

“……不对!”

 

“夏……”

 

“等一下!”被叫到名字的人不满地皱眉,“你就不能连贯说吗?跟我念——夏実ちゃん!而不是夏実——ちゃん!”

 

“叫夏実不是挺好嘛。”被数落的人委屈的咬着唇角,半张脸埋进围巾里。

 

“真小器!我年纪比你小啊!”大衣口袋里的左手悄悄握成拳头,手心还留有身旁那个人交握过的体温。可是一走到人多的地方她就装作拨弄头发的样子,松开手,等车时要求她换昵称这点小小的要求都得不到实现,夏実的心情慢慢向谷底跌落下去。

 

身旁另一侧,结伴走过来两个女生,手牵着手等车。

 

夏実和纱枝同时斜睨了一眼,迅速收回视线,面向正前方。

 

“如果女生跟夏実ちゃん告白的话,你会怎么办?”

 

“如果是我喜欢的人……”夏実忽然放大声音,“我还没有恋爱过啊,所以不知道。”

 

“哦。”

 

“纱枝喜欢男孩子吧?”夏実不着痕迹地问。

 

列车飞快进站,刹车,卷起一阵风。

 

车门开启,夏実走进去,在门边站定,转身。

 

“这样啊……”

 

夏実看到她的口型只是在说。最后车开了,行驶在黑暗的隧道中,车窗上反射出自己的脸。

 

∞∞    ∞∞   ∞∞   

 

二〇〇五年的春假,平沢纱枝离家三年后第一次回到钏路。庭院里,花水木的枝头争相冒出了许多小小的粉色花蕾,可惜纱枝必定要错过它们美丽盛放的那一日了。

 

“记得拍下照片寄给我哟。”纱枝如此拜托母亲。

 

“没问题,不过纱枝不要取笑妈妈的摄影技术啊。”良子大大咧咧地笑道。接着她进房间拿出一本厚厚的相簿,前几页全是纱枝这几年寄回家的照片。良子一边乐呵呵地翻看,一边夸纱枝不愧是继承了摄影师父亲的优良基因,拍出来的成品构图简单却不平凡。

 

纱枝站在树下,恍然一愣神,想说其实她已经荒废摄影两个多月了,又怕母亲问起其中缘由,便轻巧地应付了一句,才没有那么好呢。

 

“纱枝,哪一个是夏実呢?”良子问。

 

“诶?”突然从母亲口中听到那个名字,纱枝这才回到房子里翻看那本相簿。

 

寄回家的照片只填满了相簿的不足五分之一,但已涵盖了相当丰富的内容,从公寓陈设到校内外的生活无所不包。可她翻了两遍,竟连一张夏実的照片也没见着。

 

“你经常提起的那个很合得来的女孩子啊……”良子印象深刻。

 

“啊,确实没有她的……”纱枝合上相簿,“下次再寄吧。”

 

假期飞快进入尾声,纱枝拖着沉重的行李站在东京的公寓门口掏钥匙,一低头看到门缝透出微弱灯光。

 

“欢迎回来。”如她所料,夏実跪坐在矮桌前放下正在温习的书本,冲她露出一个温煦的笑容。

 

夏実原本就住在东京,升入大学以后,仍旧住在家里。她埋怨自家终究不是个适合读书的地方,一有空就借纱枝的寓所当私人自习室用。

 

明大和早大的作息时间和教学风格截然不同。夏実的课程不难,但考核十分严格,习惯了悠闲学习的她因为忙于各种校外实践和社团活动,不得不在临近考试周熬夜学习。而纱枝则利用早大充裕的假期在各处打工,公寓基本上只是她用来睡觉的地方,因此并不介意夏実的“侵占”。

 

相反,纱枝发觉自己很喜欢回到家见到夏実的感觉,甚至是每晚怀着盼望着见到她的心情。她以前从未这般期待过康平的电话,如今却期待着夏実的出现。

 

曾经纱枝很想问,为什么不挑别的朋友家偏要赖她这里,又担心夏実误会是她嫌烦,只得憋着问题消化在自个儿肚子里。自从夏実放弃报考早大,两人就没有再见面的理由。可突然之间,这一切变得理所当然了。

 

她记得约夏実见面那天,分明和恋人分手的人是她,那女人却在对面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纱枝无奈递过去一包纸巾,忿忿不平:“这没有镜头给你抢,你哭这么带劲是什么企图?”

 

夏実哽咽着,无限伤感地说:“人家有一颗玲珑剔透又敏感脆弱的少女心,不行么?”

 

——言下之意是说我是冷血无情又铁石心肠的欧巴桑,还是反应迟钝又不通人情的天然呆?

纱枝咬着下唇,费了好大劲才强忍下掀桌的冲动。

 

“如童话般罗曼蒂克的纯爱在现实中果然是海市蜃楼……”

 

“抱歉呐。”纱枝目无焦点地望着前方,“你就当作是反面教材吧……不要对恋爱失去信心唷。”

 

接下来空闲的时日,纱枝时不时会主动跟夏実聊起康平的过去,从初遇到分手,事无巨细。

头几天,夏実还鼓励她打电话找康平复合。纱枝当然一口拒绝。过了一段日子,夏実便不再提起了。

 

“那我回去咯。”夏実帮她将行李拿进屋,收拾好自己的书本,疏离而客气地道别。

 

纱枝坐在榻榻米上,应了一声,等听见关门,才意识到夏実爱理不理的语气隐隐透着心情不佳。可人都走了,旅途的疲累无暇让她去追究答案。洗完澡,冲了一杯咖啡驱赶睡意,她打开行李箱,珍而重之的拿出一个长方形的木匣。

 

木雕渔船“康平号”静静地躺在里面。

 

这次回家,她在电车站台遇见了康平。他绑着头巾,皮肤晒得比以前更黑,面容沧桑得连胡茬都出来了。他的青梅竹马渡边律子就站在身边,一见到纱枝,就生怕康平跑了似的立即紧紧抱着他的胳膊,强调他和她要结婚了。

 

纱枝微笑着说,前几日小南在电话里早就告诉她了。然后她对他们说恭喜。

 

分别时,康平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好久没被老爹揍过了啊。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她不会忘了他每次挨了父亲的拳头就会去的避难所。

 

傍晚,纱枝拿着木匣一个人去了灯塔,如期等来了康平。同样的夕阳西下,同样的灯塔,同样的两个人,时空变了,一切就全变了。

 

她本事要将木刻小船还给他的,不料他坚持不要。

 

哪有把送出去的东西要回来的道理啊。康平说得有理有据。何况这船上的旗子上还写着“加油,纱枝”,要是带回去家里,你这不是存心害我跪搓衣板么。

 

纱枝一窘,便不坚持。

 

两个人就靠着篱笆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虽然彼时纱枝和康平就亲密地站在一起,可谈话的气氛生硬得就像他们过去分隔两地讲电话时一样,各自说着自己的事情,而对方未必了解,更不要说能产生“同感”。聊天的时间越久,谈话间沉默的间隔就越长,那种昔日时光不复还的无力感也就越强烈。

 

能这样说说话就很好了。她最后说。

 

太好了,今天见到纱枝,我就安心了。你没变,依然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种像要跟什么战斗一样的神情。康平最后说。纱枝,你一定要实现你的梦想啊。

 

天黑以后,纱枝婉拒康平送她回家的提议。万一害他回去太晚,真跪上一整夜的搓衣板,她可担当不起。

 

至于那艘她带来又带走的“康平号”——纱枝出神的望着它,突然想通了。康平就像她生命里的一艘船,停泊过后,重新启航,渐行渐远。而她需要的并不是不为风浪的渔船,而是一座指引方向的灯塔,默默等着她靠岸。

 

纱枝将木船放回原来的地方摆好,接着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大纸盒。盒子里收藏着她的相机,和一些她没送出去的照片。其中一个袋子装着的,全部都是有夏実出现的相片。她倒出来看了一会儿,再原样放回去。

 

后来,她又给母亲寄过好几次照片。但没有一张出现过夏実,连一个背影也不曾有过。

 

 

∞∞    ∞∞   ∞∞   

 

 

纱枝小时候几乎没读过童话。因为她没有父亲可以在睡前念故事给她听,母亲身兼数职,成天忙得天昏地暗,而且比起小纱枝的精神生活,良子显然更在意不能让女儿饿肚子。所以,那些耳熟能详的三只小猪啦白雪公主啦,全是等纱枝已经过了明白“童话都是骗人”的年纪之后,才从一些儿童绘本上看到原汁原味的故事。

 

为了朝着梦想前进,纱枝辞掉了补习班的工作,一面准备出国留学考试,一面做些时间相对宽松自由的兼职,其中一项是为儿童书画一些不署名的插图。工资廉价,好在工作内容很有趣。

 

夏実照旧隔几天就会“打扰”她,顺便陪她练习英语。

 

“这张《三只小猪》留给我吧。”某个周末,夏実从桌上一堆画稿里抽出一张说。

 

“嗯,好。那等我照原样再画一张,就把这张送你。”纱枝忙着画稿,头也不抬就答应。

 

“你现在在画什么?”夏実抬手搭着纱枝的肩头,倾身一看,纸上是小人样的轮廓。

 

“姜饼人。”纱枝答道,“我在画《柳树下的梦》。”

 

肩头沉重了些,耳廓有发丝轻轻拂过。纱枝不用转头就知道,必然是夏実整个人黏上来。

 

等了几分钟,耳朵没有听到那人讲话,却有温热的气息喷薄在颈窝,痒痒的。

 

纱枝压抑着心头升起异样感觉,清了清嗓子,小声嘟囔:“干嘛呢……”

 

忽而想到夏実根本什么特别的事都没做,方才那样问她就好比给自己挖了个坑往里跳,纱枝脸上的温度一下子就升高了。

 

伴随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肩上的压力骤然消失。夏実退开,起身。

 

“童话不全都是骗人的呢……”

 

“诶?”纱枝不解地回头望她。

 

“没什么。”夏実好像忍耐着什么似的表情,“你继续画吧。我还约了别人,先走了。”

 

有些话,当你回首去想的时候,如果没有用心去听出那点弦外之音,也许后来发生的事情就会完全不同。

 

当时,纱枝正好多想了那么一点点,顺手将一旁的童话书往回翻。

 

那篇童话里怀揣着梦想、背井离乡的女孩子简直就是纱枝她自己。就连最后出国圆梦的结局也和她那么相像。

 

她又往前翻了翻,重读了姜饼人的部分,心里一凉。

 

——“‘我能跟他在柜台上躺在一起,已经很满意了!’她想。于是——砰——她裂为两半。”

——“‘如果她知道我的爱情,她也许可以活得更久一点!’他想。”

 

 

余下几天,夏実好像销声匿迹了一般,当她再度出现时,身边骤然多了许多朋友。为数不多和纱枝的几次碰面,她恢复了最初相识那般笑脸盈盈、元气满满的样子。

 

入夏,纱枝在考试前半个月接到学校通知,校方推荐名额给了另一个更优秀的申请人,如果她还要坚持出国留学,一切费用自理。

 

天气闷热,她只觉着冷,回到家就病倒了。整天在床上躺着,高烧不退,电话响了也没力气去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用钥匙开了门,发现她病得半死不活的模样,立马又出去了。半响,那人再进屋,拍醒她问了一通。

 

她想她真的是烧糊涂了,说过什么话全不记得。

 

唯一记得的是,看清对方的脸之后,她很高兴地想:

——是夏実啊,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浑浑噩噩过了一天,病症减轻了些许,纱枝赖在被子里,不肯吃药。

中午回来发现这一事实的夏実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等纱枝意识到唇上柔软的触感其实是一个变相的吻,胶囊已经咽下去了。而那个同样身为女孩子的家伙竟然毫不介意地宣称只有伸舌头才算恋人之间的亲吻。

 

于是,作为一直把那次灯塔上轻轻碰一下就算初吻的纯情小村姑——平沢纱枝怒了,后果更严重。

 

“夏実ちゃん。”

 

“嗯?……唔……”

 

由于发烧而高热的唇瓣狠狠贴上夏実微凉的唇,太过突然而来不及反应,轻易就任她侵入,攻城略地。纱枝不禁伸手环住夏実的肩,下意识的搂得更紧,以便探入更深的地方。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发烧,更像是醉了——什么也无法思考,在夏実甜美的味道中微醺。

 

胸前感到一股阻力。大概是碰到了胸部,夏実想要推开她的手惊吓般弹开,滑向她的腰。

 

不行,好痒。纱枝一笑,上半身往后躲,总算收回手臂,结束漫长的缠绵。

 

夏実也松开手,捂住嘴,用被欺负了的眼神可怜地望着她。

 

此时此刻,纱枝的脑袋已经不存在回路之类复杂的构造了。她依靠着直觉说话,讲出口的都是心里的话。

 

“夏実ちゃん,好可爱啊。”

 

恐怕夏実那一刻的脸远比她面前发烧的女人还要发红发烫。

 

“你说什么呢!”

 

“你知道吗?夏実……”纱枝继续说,“我最喜欢夏天了……因为夏天是夏実出生的季节,是我们相遇的季节。”

 

“……”

 

“我决定,要留在东京工作。”

 

夏実眼眶一热,快要哭了,一下子用力把她按倒在床上:

 

“平沢纱枝,快给我好起来!我要听你在神智清醒的时候说这些话!!”

 

……

 

汗水浸透一层衣服。晚上,纱枝揉着眼睛,撑起快要虚脱的身子从床上坐起。

 

“好点了吗?”

 

她循着声音,转头看见夏実跪在矮桌旁,刚刚打开自家精致的便当盒。

 

“起床吃晚饭吧。”

 

“诶,夏実怎么在这里?”纱枝打着呵欠问。

 

放下筷子的手僵在半空,过了一秒钟才放下,夏実挪到床边,抬头盯着她的脸:“……怎么,你忘记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了吗?”

 

纱枝扶额回想,沉默了半天,点点头,却还是问道:“我跟你说过什么?”

 

她从夏実的眼眸里看到深深的不安——

 

“你说你不去加拿大,会留在东京工作。”

 

“嗯……”

 

“真的吗?”

 

“嗯。”

 

 

——不安,消失了。

 

双手捧着她的脸,夏実主动吻上她的嘴唇。

 

从那天起,纱枝就深深记住了夏実的表情,只要跟她在一起就会不时流露的表情——含着泪水却是努力在微笑的表情。

 

 

∞∞    ∞∞   ∞∞   

 

 

深秋时节,是思念的季节,也是早大最繁荣的节日。

 

大偎讲堂前的广场人山人海,纱枝不疾不徐地行进在人群中,想念起北海道空旷绵延的山地,想念起钏路的电车、草场和白雪,想念起寄托父亲意志的花水木。正是在这样的季节——花水木结果的季节,父亲掰开嫣红的果实,取出种子种下了那棵树。

 

去年北见前辈毕业以后,纱枝重新回到补习班出任英语老师;每周四次课,余下的空闲时间除了固定的咖啡店打工,逢较长的假期还会找机会兼职对外导游。只不过,找工作的过程并不顺利。

 

“今天是稻门祭的最后一天,过几天的早大祭会比这更盛大……哦,对了,本来是上周举行的早庆战因为天气不好,推迟到这个周末了,我们一起去看吧……”

 

她站在咖啡馆的柜台前,已然换上工作服,看到上村夏実一边介绍一边和几个朋友走进来。

 

她和夏実都不是孤僻的人,生活环境不同,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圈和朋友圈——即使确定彼此的心意,也仅限于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

 

“两杯冰焦糖玛奇朵,一杯伯爵奶茶,还有……”

 

“抹茶奶霜星冰乐。”纱枝阴沉着脸,在收银及机上录入。

 

“怎么了?”夏実回头看了看朋友在较远处的窗户边坐下,又转回来接着问,“面试不顺利吗?”

 

“反正有空看棒球比赛和参加学园祭的人是不会明白的。”纱枝冷冷的扔出这句话。

 

夏実脸一沉,默不吭声地走去朋友身边。

 

接下来两个人一直没有互相讲过话。

 

这一天是星期四,纱枝晚上不用去补习班上课。她按照以往的约定,在明大校门口的人行横道旁的红绿灯下等待夏実一起吃晚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约定的时刻早过了。纱枝放弃了不停看表,因为那样只会让她觉得等待更加漫长而已。就在她准备放弃等候,想要趁着连肚子叫的力气还没消失殆尽之前,赶快随便找个小店解决温饱,一抬头却看见夏実从同一条道路的方向走过来。

 

“我给你打电话怎么打不通?”

 

“忘记充电了。”她用语夹杂着和夏実的差不多的怒意。

 

“我已经和朋友吃过饭了。”夏実说,“你要是和一桌讨论棒球比赛和学园祭的人吃饭,一定如坐针毡吧。”

 

这是她等了那么久,所等到的答案。

纱枝心里很明白,这一切都是意气用事。

 

“没关系,我正要去吃饭,一起走吧。”

 

“真麻烦,可是我吃过了啊。”夏実责备道,“这么晚,你一个人不吃饭站在这里傻等个什么!”

 

“不要随随便便一个人决定啊!”

 

街灯下,夏実睁大眼睛望着她,瞳孔里倒映出的纱枝一副随时都可能哭起来的面容。

 

“不要总是你一个人决定我们两个人的事!”

 

纱枝近乎义正词严地说出这句任性的话,紧接着空空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叫了起来。

 

被刚才的话震慑到的夏実听到最后意外的BGM,扑哧笑出声。

 

“抱歉,现在就陪你去吃饭……”夏実眨了一下眼,转身朝前跨出一大步。不料一脚踢到路肩突出的边缘,失去平衡栽倒下去。

 

“啊……”距离太远,纱枝没能拉住,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重重摔倒,还听见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

 

“好痛!!!”夏実抱着腿坐在地上。

 

“不要自作主张就摔倒啊……”

 

纱枝叹口气,蹲下去搂着她安慰,想想自己必须回家吃泡面了吧。

 

 

∞∞    ∞∞   ∞∞   

 

 

“把裤子脱掉!”

 

“诶?!”夏実坐在床上,不由得往里面挪了挪,好像那个提出要求的人会立刻扑上去扯掉她的裤子一样。

 

纱枝拿着药水和棉签,没好气地说:“不然你是要我亲自把那条紧身裤剪成热裤,再帮你擦药吗?……还有,不要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坐在人家的床上啊!”

 

“明明是你要我坐这里的!”

 

“明明是你说要陪我、今晚不回家的!”

 

继续着无意义的争执,夏実还是乖乖地脱掉了长裤。蹭破的膝盖渗出丝丝猩红,可是夏実更介意的是落入纱枝眼中的其他部分。虽然夏天两个人也有一起去游泳,穿过更少的时候也见过,但此情此景,她就是忍不住用双手拽着无辜的上衣衣角努力往下扯。

 

纱枝什么也不说,蘸了药水的棉签点在伤口上。

 

“咝……”夏実痛得紧咬下唇,“我自己擦……”

 

“不行。”纱枝不准,“以你怕痛的程度,磨蹭到明天早上也涂不完的。”

 

她嘴上说着,手上的动作还不停下。

 

棉签沾到的伤口像被荆棘扎中,膝盖不听话地往一旁躲。纱枝只好放下药瓶,腾出一只手扶稳她的腿。

 

指腹触上光洁肤质的那一秒,哼哼唧唧的人突然不撒娇了。

 

知道那个人忍耐着,所以她的动作很轻柔。

 

“我也很想和夏実一起看早庆战、去早大祭啊!”

跪得姿势不正,时间又太久,纱枝扶着床沿好不容易站起来,活动发麻的双腿。

 

夏実坐在床上抱成一团,对着上过药的地方使劲吹气,没空理会她。其实听到她这么说,心里都乐翻了,怕抬头去看她,会被发现嘴角在笑。

 

“有那么痛吗?”纱枝再蹲下去,也傻傻对着伤口轻轻吹气。

 

肩膀被用力抓住,她被迫扳向一侧,面对着夏実。因为身高差的关系,这样稍稍从下往上的角度看着她好像是第一次。

 

“怎么了?”她见夏実脸上一片潮红。比平常任何时候都可爱。

 

刚想把这个感想如实发表出来,嘴却被堵上了。

夏実轻啄了一下,抵着她的前额,喃喃地说:“纱枝的情商果然很低。”

 

纱枝先是一愣,随即不服气地回吻过去。

 

本来只想如常亲吻、拥抱就够了,可是一旦亲密的时候就好像再多也不够,一不小心就想尝试更多。纱枝“一不小心”就倾身把夏実推倒在床上。两个人的心跳和呼吸“一不小心”都变得很急很重。然后,很不小心地,手指就沿着腿部的曲线一直往上,滑进衣服里……

 

 

 

感应到明亮的光源,平沢纱枝睁开眼,发现身边的位置是空的。

她翻了个身,习惯看了一眼床头的电子钟,还不到七点。移动视线,夏実裹了一条毛茸茸的白色毛毯背对她坐着。

好像一只饭团。纱枝想她是饿了才会产生不恰当的联想吧。不禁吐吐舌头。

 

随意披上一件衣服,纱枝走下床从身后将夏実搂进怀里,毛毯很软,抱起来很舒服。蹭了蹭怀中人的脸颊,明知故问:“在看什么?”

 

“你的插画。”夏実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翻看画册,另一只手抱着擦伤的膝盖。

 

她也伸出一只手覆上那只手背,问:“还疼吗?”

 

“擦过药好些了……”夏実动动腿。

 

“额…我不是问那里。”

 

不出所料,怀里的人别扭地挣扎起来。纱枝连忙收紧双臂。

 

“早说过你不要跟北见纯一那家伙学坏啊!”夏実埋怨道。

 

“嗯嗯,以后不开玩笑了。”纱枝红着脸道歉。

 

“唉……”夏実叹了一声,“我还是最喜欢看到纱枝老师对着学生温柔又自信的模样,怎么看也看不腻……”

 

“夏実这么说我会不好意思的。”

 

“纱枝……我想,我们不一定要留在东京啊。如果,能够在北海道偏僻宁静的小渔村盖一座屋子,天天给附近的孩子教英语啊、讲一讲童话故事什么的,只要能每天看到彼此,就很幸福呢……”

 

纱枝不语,依然圈得她紧紧的。

 

夏実指着一张《三只小猪》,继续说:“就用这些给小孩子们讲故事,还能角色扮演……”

 

“你要我扮猪呀?!”

 

“想得美。”夏実转过脸,用鼻尖蹭着她,“纱枝当然要扮狼——还是色狼!”

 

“竟然说我是狼!那我就先吃了你!”

 

嗵!——纱枝老师成为纱小狼的第一步,要多练习扑倒技能。

 

 

∞∞    ∞∞   ∞∞   

 

 

东京冬天的天空阴雨绵绵,一眼望去,灰暗的天色和密集的建筑连成一片,不辨日夜。

 

纱枝撑着伞走出面试会场。人行天桥上,偶遇许久不联络的北见纯一。

 

“人生不仅是在东京找份工作吧。”前辈背着陈旧但轻便的行李箱,分别前伸开手掌拍了拍她的脑袋。有点像是父亲会做的动作,令她想起了,父亲种下花水木种子的那天,似乎也不是阳光灿烂的样子。

 

正是在那个寒冷又分外孤寂的季节,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上村夏実和她见面的次数比以前渐渐变少了。圣诞节前一周,纱枝打工回家,推开门只见夏実难得娴静的坐在屋子中央,悠哉地喝着自煮咖啡。面前的桌上,是一堆散乱的相片。纱枝换了衣服,也倒了一杯咖啡,坐在她身旁一起整理照片。

 

语气轻飘飘地,夏実像是不经意提起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对了,我从家里搬出来了,现在和Sayaka住在一起。”

 

“什么时候的事?!”纱枝愕然抬头,一脸诧异,放下照片的手不慎碰倒了咖啡杯。

 

“哎呀——”夏実慌忙抽着纸巾拯救桌面上的照片。

 

“抱歉抱歉……”纱枝手忙脚乱的扶起杯子,咖啡渍已经渗进几张来不及拯救的相纸了。其实九成照片都是纱枝自己拍的,道歉的对象与其说是她自己,也像是对没有生命的照片。

 

“这张几乎废掉了呢。”夏実挑出一张,边缘还可以滴下一滴水来。

 

两手的指尖捏住,利落地撕开,扔在桌上。

 

纱枝这才看清照片里的图像,怔怔的,说不出话。

 

“我五天前搬的新家。在世田谷的驹西町,离这里有点远,我要先回家了。”夏実这么说着,站起来不等她反应,兀自走了。

 

猛力的摔门声震动着耳膜,纱枝盯着那张撕成两半的咖色合照良久,才回过神。

 

五天前……?两人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四天前,还是六天前?

想不起来。

 

到底怎么了……

以为可以隐瞒的心事,无法自控地表露出来。行事举止也不再自然。

这就是女孩子心思细密的好处么。

 

被发现了啊。纱枝苦笑着想。到底是瞒不住的——这一次轮到她一个人做了决定。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

 

 

∞∞    ∞∞   ∞∞   

 

 

一周不见,圣诞节如期而至。纱枝主动打电话约夏実共进晚餐。

 

“这家店很难订到位子,我是托朋友才……”纱枝一头热地滔滔不绝。

 

到了店门口,夏実往里望了一眼,面容写满疲惫,说:“里面好多情侣,我不想进去。”

 

纱枝劝了几句,见她依然坚持,只好迁就:“啊……那去我家吧,我们可以打电话叫外卖吃。家里有圣诞树,还煮了夏実最喜欢的咖啡。”

 

夏実明显的犹豫了一下,生硬地点点头。

 

五光十色的小灯泡挂在迷你圣诞树上,闪烁着温和而不刺眼的光。夏実注意到柜子上多了一只新相框,收藏的正是上次那张被她撕成两半的合照,尽管拼在一起,中间的裂痕怎么也遮不住的。

 

收拾过桌上的杯盘狼藉,纱枝端着刚煮好的咖啡坐下递给她:

“在新家住得还舒服么?”

 

“嗯,不错啊。”夏実抿了一口。

 

纱枝刻意多放了一些糖,但从夏実的脸上并不见甜蜜的神色。她尝了一口自己的,苦得要死,缘是忘了给自己的加糖,索性放下杯子,问:“哪天方便的时候,可以去看看么?”

 

“你真想去?”夏実不客气地说,“就算看到我跟Sayaka睡在一个房间也没关系?”

 

纱枝温温吞吞地答:“……夏実ちゃん不会的。”

 

“你难道就不生气吗?——我搬了家才告诉你?”她加重了语气,直视着纱枝。

 

“老实说……很生气。”纱枝避开目光,“……好像被背叛的感觉。”

 

“……哼,原来你也会有这种感觉啊。那你呢,什么时候才背叛我?”

 

“诶?”——果然,她真的知道了。

 

夏実也放下杯子,说:“上个月,你不就已经决定去美国工作了吗?你还准备瞒着我到什么时候?出关那一天?还是等到了美国再给我打越洋电话?”

 

“你怎么知道的?”

 

“你半个月前申请签证的表格压在放照片的箱子下面。我取照片的时候,它掉出来了。”

 

原来如此。

纱枝目无焦点地看着杯子的方向,承认道:“是。上个月底,以前在北海道当导游认识的客人介绍了一份杂志社的工作给我,我没想到会顺利通过面试,对方给出的待遇对新人来说相当不错了。这一次是很多人运气好都不一定碰到的机会。我本来打算找个机会告诉你……”

 

“纱枝真的觉得分开了也没关系吗?”夏実忽然打断她。

 

“诶?”纱枝蓦然回望,反而对方的眼神隐匿在飘忽的视线之中了。

 

“为什么……平沢纱枝,不出国你就活不成了吗?”夏実的声音听上去无力地漂浮在空气中。

 

纱枝眉心一紧,摇摇头,说:“我答应过……我一定要……我不希望我觉得自己是个弱小的人。我知道我这样很奇怪,但是……我就是不想认输。”

 

“认什么输?跟谁认输?你到底在逞什么强!”夏実突然站起来,低头质问:“你要我怎么办?远距离恋爱吗?我没有那么伟大……我没有信心……我还没有强大到可以去喜欢一个我见不到、碰不到的人!”

 

“夏実……”她一抬头,看见夏実眼里全被泪水模糊了。

 

“就这样吧。祝你在美国幸福。”夏実涩涩地一笑,转身朝门口走去。

 

“夏実!!”纱枝飞快地站起,在玄关拉住她,“夏実,那么,你想要我怎么做?”

 

夏実怔了怔,接着含着眼泪,笑出声:“哈哈……你觉得我会要求你去做根本你做不到的事吗?你一点也不明白……既然你开口了,我不如一次说清楚吧。纱枝,你从来就不是把感情放在第一位的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会跟康平分手,是因为那其实是一场关于你的恋爱。自始自终,你有为他做过什么、付出过什么?”

 

“……”捉住她手腕的指节一点点失却力量。

 

夏実抬起另一只手,抚上纱枝的脸,柔声说:“所以,我知道,喜欢上你的人就像那个姜饼人的童话,碎裂的只有自己……真好笑,明明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当你那天发高烧跟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竟然跟我自己说,‘或许换作是我,结局会不一样吧。’……爱,果然是哪一边太沉重都不行。或许真的是我喜欢过头了。”

 

她认真听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拖着夏実的手,只是求:“我知道啊……夏実的不安,我都知道啊……”

 

“如果你是觉得你跟我睡过了,而过意不去……”夏実艰涩地说,“你大可不必太介意。”

 

“不是……不是……”

 

“纱枝,你想过未来的事吗?”手指轻抚弄着,抹掉她脸上的泪水,无力地垂下。“不是你的未来,是我们两个人的未来。”

 

“……”她想答,她有答案,却是说不出来。

 

夏実体谅地笑了,甩开她的手:“我就知道。原来纱枝的未来里根本没有我的位置啊。”

 

“诶?”她呆立在原地,无法回应。

 

“さようなら。啊,不对……”夏実低声笑着,扶着额头想了一下,“北海道方言的话,是不是应该说,したらね……”

 

她听见了告别的声音,也是关门的声音。再也无力拦阻,背靠着墙壁滑下去。

 

今天是圣诞节啊。怎么可以是结束的日子。

 

她坐在地板上,脑袋里杂乱无章。姜饼人啊三只小猪啊好多好多的童话莫名其妙地闪现出或文字或图像的印象。人类需要虚构的故事,只有如此才能暂时逃避一会儿现实。

 

 

∞∞    ∞∞   ∞∞   

 

 

兴许是过了几个钟头,纱枝垂下眼帘,看见门底的缝隙有影子晃动。

 

她擦掉泪痕,失去了感知害怕的能力,不顾一切地猛然拉开门——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为什么不反驳我的话?你为什么不再抗议又是我一个人做决定了?”夏実哭着,抱着前胸站在门外,“纱枝……”

 

“夏実……你在东京有父母、有朋友、有很多喜欢你的人和喜欢你的人……在这里,你已经有了一切,但是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必须和这些全部隔绝……夏実,我们在一起很开心,但是,我们没有未来……”她的声音在发抖,积蓄了很久的力气才说出来,“夏実,我们都是女人。”

 

夏実一颤,一步跨进门槛,关上门。

 

隔离了门外的寒风,屋子里很暖,两个人却都在颤抖。

 

“认识你以前,我以为,喜欢一个人是很快乐的。可是我发现……”夏実伸出双臂环上她的脖颈,贴着她的耳际说:“纱枝,你对我太重要了……重要到……我恨死你了……”

 

她们什么也不再说下去,拥抱了很久,直到两副身体都不再颤抖。夏実稍稍往后退开一点,仰起脸凑近去吻她的唇。

 

这一次,她只是退让,直到无路可退,跌倒在床上。

 

……

 

——婚纱,可是宣称自己是处女的骗人的衣服啊。

 

如果两个人不能在一起的话。

 

至少,可以陪她一起撒谎。

 

……

 

她绝无抗拒,安心把一切交给夏実。默默忍耐着,任她被点燃、被撩起。

夏実耐心地吮吻、抚弄了好一阵,但是进入的时候却是决绝的。

 

“痛么。”

 

听到她那么问,纱枝心里,比什么都痛。

 

 

∞∞    ∞∞   ∞∞   

 

 

 

毕业前,纱枝匆匆忙忙回了一次家,将一些带不走的私人物品搬回家里,同时向家乡的亲友再次告别。

 

圣诞节过后,她就没再和夏実联系过。新年节日,她偶然撞见夏実和一帮好友出游,隔着窄窄的街道,“朋友”的朋友叫出她的名字。她于是摆摆手,道一声日安。就此各行各路。

 

“妈妈……”纱枝蹲在花水木下,望着新绿的叶芽,“你不觉得,你对爸爸的爱太重了吗?这样的感情,好不公平……”

 

良子蹲在女儿身边,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她,笑眯眯地说:“爱,无论哪一边太沉重都不行。听起来好像挺有道理的哟。可是……谁来称重呢?”

 

纱枝不禁转过头,等待着母亲说下去。

 

“两个人相爱,总是要有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多一点——只有一方付出,就会有另一方接受。其实,根本没有办法衡量公平不公平。因为,相爱的人不能计较太多。需要爱的时候,再多也不够;一旦冷落太久,也许只是见到喜欢的人很幸福地活着,人就觉得付出再多也值得……我等你爸爸那么久,当然会厌倦他,会埋怨他,可是,每次只要他一回来,那种幸福感就让我觉得,等待和付出都是值得的。”

 

“那就是,真正的爱情么……”

 

“不知道……”良子笑着摇摇头,“但我觉得至少是真爱的一种吧。要坚持这样的相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很多人爱着爱着,就发觉好累好辛苦,就放弃了。当一方决定放弃之后,痛苦就不存在了,爱也消亡了。”

 

“还好,你和爸爸都没有放弃。”

 

“因为是我追他嘛!”良子大笑起来,很快又恢复温柔的神情面对着那棵高大的树木,“能够被自己喜欢的人爱着,真是非常幸福的事——世界上,再无人比得上我,对你的爱。所以,这份爱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世界上唯一的爱。……纱枝?”

 

“嗯?”

 

“我希望你能真心实意的去爱一个人,谈一场无悔的恋爱。”

 

“真是的,妈妈,这句话你说过很多遍了呀!”

 

“哈哈,是吗?”良子定定看着女儿,欲言又止。终究只是摸摸她的头,进屋去了。

 

纱枝站起来,伸出手抚摸着粗壮的树干,缓缓吸进一口气。

 

“お父さん,いってきます!”

 

 

 

∞∞    ∞∞   ∞∞   

 

 

 

离开东京前的最后一个夜晚。纱枝坐在房间里,对着电话发呆。

 

终于,她还是拿起话筒,拨通熟记于心的号码。

 

几乎不消等待,通话就立即接通。

 

“夏実。”

 

“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的。但每一次都在接通前挂掉了……呵呵,我还是胆子太小啊……”听筒里的声音,很平静,很温和,“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中午的航班。”

 

“嗯。”

 

“夏実……”她再一开口,发出的却是哭腔。

 

“对不起。”

 

“诶?”

 

“上次,我不该说那些话的。纱枝听了,很难过吧?”

 

“……”她听见夏実轻声的笑。

 

“是我太不成熟了。我想,纱枝会遇到更好的人吧。”

 

“……”她拼命想说话,却只有抽泣。

 

“加油,纱枝……无论什么,加油,纱枝!”

 

“……”

 

“いってらっしゃい。”

 

她想说等一下,想说别挂电话,想说这并不是结束,想说很多很多话——偏偏止不住哽咽,连呼吸也变得困难异常,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

 

可是,她没办法第二次拨出那个号码了。

 

 

∞∞    ∞∞   ∞∞   

 

 

2009

New York

 

平沢纱枝走出地铁站,即刻被街头汹涌的人潮吞没。她大步流星,意气风发,一只臂弯里抱着和她那身职业装很不搭调的巨大纸袋。

 

快步跑过Water Street,纽约市的东河(East River)近在眼前了。

 

手机铃声准确地响起。她熟练地单手从包里拿出,接听。

 

“Hello?”

 

“纱枝,你到了吗?”

 

“就知道是你,Miyuki。就到了啦,我不会迟到的。”

 

“要人家等总归不是待客之道啊。材料你都买好了吗?”

 

“你那些奇怪的东西可找死我了!倒是启发了我以后一定要写一篇关于皇后区和布鲁克林区的大型市场所售生鲜食材比较的文章。”

 

“哈哈。好啊,叫上静流跟你一起拍照!”

 

“啊,不说了,我到了。”

 

她放慢脚步,笑脸迎向那个不明身份的陌生人。

 

“你好,是静流托我来接你的,她有工作要去拍照……”

 

……

 

 

你变成更好的人了吗..

 

遇见了更好的人吗..

 

抑或是,我们不知不觉中成长为更好的大人,

 

是为了彼此再次相遇..

 

 

 

 

 

 

又或者,这场重逢来的太早..

 

只是在我们误以为已经变得可靠了,

 

却没想到,后来,会受到更大的伤害..

 

 

 

 

 

(つづく)

 

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