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视角
挂好最后一幅照片,北见后退三步,满意地观赏他的杰作。他只不过给这屋子添上十张照片作为摆设,却研究摆弄了一整个晚上。
他已经一个人呆在这屋子超过十二个小时了。昨晚七点多,正在家中下厨的纱枝老师接到佐伯太太的电话求救,匆匆说了句学生有事要出去,丢下北见独自在家休息,扔下围裙就跑了。
一心等吃的北见纯一眼看到嘴边的土豆炖肉没了,瘪了嘴委屈得像个孩子似的。转念一想纱枝从来都是事业至上,他又能如何呢。整理情绪,擦擦口水,自个儿去厨房一瞧,脸一下子跨下来:土豆没削皮,肉切了一半还晾在案板上。没办法,他只好发挥野外生存的精神,一起扔进锅里加水煮了。
实际上,北见自恃厨艺相当不错,丝毫不比纱枝差,但他只想吃土豆炖肉——纱枝亲手做的土豆炖肉。其余的食物哪怕半生不熟、不干不净,他都可以将就一下,吃不死人就行。
等待晚饭的空闲,北见开始认真打量她新租的公寓。前一晚他着陆日本,在沙发上倒了三个小时就投入新一天的工作,都没空好好看看她的新家。
屋子不大,转了一圈,他蓦然发现整间屋子里连一张相片也见不到。于是就产生了他一宿的折腾。
即使困了累了,他也乐意。因为这是他和纱枝的家。原本他回来是打算住酒店的,但纱枝主动说住在她这里更方便。不仅如此,前一天早上,她还叫他“纯一”。
他听得真真切切,表面上仍是软蔫蔫的,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自从认识她以来,他就甩不掉“北见前辈”的大帽子。以前在早大读书的日子里,每次听到她叫她的初恋情人“康平君”,就心酸加眼红得不得了。但他有足够的耐心,懂得人生就像摄影,只为等到按下快门的一瞬间,再漫长的辛苦准备都是值得。
终于过了七年,他从“北见前辈”直接跳过“纯一君”,变成了“纯一”,说不定等到真的结婚了,还有机会变成“小纯纯”。再一想到那个渔夫连从“康平君”熬成“小康康”的机会都没有了,他不免更爽了。
幸好屋里就他一人,乐得呵呵傻笑也不担心被人看见。直到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他才咳了两声,假正经地抓起听筒:“……哦,纱枝啊……北海道?要我陪你去吗?……嗯,好,那你小心……”
“中午直接出发,我就不回去了……”
“好,你忙吧。”
“嗯,再见,前辈。”
“……”
他张着口,一个字也来不及说。听筒贴着耳朵,徒留孤寂的忙音。
也许她只是一时忘了,随口叫出来的敬称。坏习惯要慢慢改。他宽慰自己。然而挂上电话,颓然倒在沙发上,面对着挂满相片的墙壁,一股失落感渐渐蔓延,包裹了全身。
这一天到来得太不容易。他还记得在伊拉克动荡不安的日子里,一边玩命一边工作。有一次在巴格达附近跑一个采访,半路卷进武装分子实枪核弹的火力圈,机枪扫射打中了吉普车的油箱,他没赶上跳车就从车里炸飞了出来。彼时他踩着生死一线,脑子里全是那个身在纽约的女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再也吃不到纱枝做的土豆炖肉了。
他以为这一次他铁定炮灰,不料昏迷了一阵再醒来,一圈国际志愿者围着自己。原来他被炸晕了过去,对方也以为他挂了,没验尸就走了。他才因此捡回一条命。
等刚下地能跑,他就不待完全伤愈,急忙滚下病床赶回纽约。得知纱枝去了东京,又马不停蹄地再一次远渡重洋。
这些经历他全都还没告诉她。想着等到她亲自问的时候,他再轻佻地说:“我说过要跟你结婚的,怎么能炮灰呢?”
以前他为了摄影连命都可以不要,现在他才明白,工作可以换别的傻瓜去做,而他这个傻瓜为了某个女人要学会把命保着。
他守着对她的承诺,回来了。
万万没想到,峰回路转,
结果她不需要。
他一定是被那一声“纯一”烧坏了脑子,没察觉纱枝其实不是说给他听的。她的双眸映着另外一个女人。
昨天中午在明稜学园的食堂,纱枝坐在他对面,一手捧着碗,另一只手拿着筷子在白米饭里头戳啊戳个没完。他关心问她怎么了,她说不饿,他就没在意。
这时候他才想起纱枝曾经说过“只要还有吃东西的力气就不用担心了。真正心情低落的时候,是什么食物也咽不下去的”。
他全然可以装作忽视这些,自欺欺人说是他解读过度了。
可谁让他是拥有一颗透明般少年心的男人呢。
他到底爱上了一个怎样的人?她明明很清楚他的心意,清楚很久很久以前她刚到纽约的时候,哪怕是开开玩笑式的,只要她肯叫一次他的名字,那么他每次买水果就会由分给她两个改成四个全给她。可她固执得简直就像世界上有一个“谁喊最多前辈次数”的吉尼斯纪录等着她去刷新——难道真的只有等到他死了,到了阴曹地府才能听见她发自真心唤他一次“纯一”?
男人举起他那懂拍照不会打架的手,握成拳头,狠狠砸在墙上。
空如白纸的墙壁,是因为女主人根本无心装饰——她在来到的一刻就想着要离开。
“纱枝,你究竟想要什么?”
∞∞ ∞∞ ∞∞
佐伯光离家出走到现在已过十二个小时了。
会议室气氛凝重,柏木修二和平沢纱枝并排与鹤冈悟司相对而坐。
“如果那天没有遇见你,我想,我不会了解;如此高兴,如此温柔,如此可爱,如此温暖,如此幸福的感觉……”鹤冈用他低沉的声音念着修二手机上的邮件内容,“柏木老师,这些话是佐伯同学写给你的吗?”
修二不情愿地点了一下头,说:“是。碰巧我收到这封邮件时刚进家门,发现她把我家钥匙从门缝底下塞进去了。不过这些话不是她原创的,是前几年某部狗血纯爱电影的台词。”
“哦,我知道那片子!确实很狗血啊。怀孕流产又绝症什么的……”纱枝老师碎碎念道,“我以为佐伯同学喜欢东方神起就应该不怎么看本土电影的,没想到……唉,那些小孩子们看了这种电影,影响多不好啊……”
修二也赞同说:“对对对,以前的片子男女主角一起骑车上学、摇车灯看试卷就算浪漫了,现在的编剧动不动就滚床单啊未婚先孕啊,为收视和票房连礼义廉耻的下限都不要了。害得纯情少女都做出扒衣服果睡的疯狂行为,你说这是少女的错嘛?显然是编剧的错嘛!”
“啊,是啊,现在这年头要是还演怀孕就过时了。这不,连绝症都玩不要了么,挂掉配角最后大团圆结局才是新潮流……”
“嗯啊,而且不滚床单就怀孕根本是欺骗观众,编导太没诚意了……”
“何止不滚床单,连个KISS都没有就怀孕,对不起电视机前的主妇和少女……”
“还有宅男……”
“咳咳!”鹤冈老师清了清喉咙,“两位讨论完了么?”
“……”
“……”
纱枝和修二互相看了一眼,不好意思的埋下头,正襟危坐。
鹤冈老师继续说:“早上听了你们两个的讲述,我大致了解了。怎么说她离家出走这件事和你们两个脱不了干系,学校也要负起责任。佐伯太太的意思是,希望双方能低调处理这件事,赶紧把女儿找回来。昨晚,平沢老师已经陪着佐伯太太找了一夜,确定佐伯同学是搭乘新干线去札幌了吗?”
纱枝语气坚定的说:“家里她姐姐的照片不见了,我们去过车站问过工作人员,正好有个列车员记得在站台上见过她。本来今早就该追过去了,但我还是劝佐伯太太休息一会,乘中午的直达列车出发。”
“嗯,欲速则不达。”鹤冈将手机还给修二,“那就这么办吧。修二君,夏実她还好吗?”
“啊……今天她的检查结果才出来,应该没什么大病。”修二瞄了一眼纱枝,说,“其实我可以去找小光的!”
“不需要那么多人去吧!”纱枝大声打断道,“柏木老师跟别的女孩子睡了,还不告诉未婚妻这样好吗?眼下未婚妻躺在医院里,你还要为了找那个女孩子远赴都外,这样做没问题吗?”
修二猛然转头看着她,而纱枝却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正对前方。
“她知道。”修二说,“……佐伯的事情,我告诉她了。而且,她也告诉我……我也知道了。”
“是么……”她悄悄做了一次深呼吸,从椅子上站起来。
修二抬头仰视着她,平常站着的时候不觉得,这一刻才觉得她挺高的,比五年前见面的时候又长高了一点点吧。
“鹤冈老师,我接下来还要去班里上课,这几天学生们不能缺了班主任,况且夏実老师还在医院,柏木老师留下来比较好吧,你觉得呢?”
“嗯。平沢说的有道理。”鹤冈转向修二,“你还是不要去了吧。”
修二也站起来,只是不说话,也不再坚持。
鹤冈见安排确定,起身出去忙别的工作了。
“那个孩子就拜托你了,班级上的事这几天我留下照看也好。”修二退开一步让她先走。
“你跟着过去,让那孩子见到你,只会令她更伤心。”
纱枝的话听起来清清冷冷的,带着先前未消退的一丝丝怒意。
她背对着他,质问:“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夏実吗?”
修二默不作声,越憋越不服气。等到纱枝快走到门边了,他咬了咬牙反问道:
“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夏実吗?”
纱枝伸手拧动门把,说完下一句才拉开门走出去:“请不要增添她的不安了。”
(つづ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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