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之初 

 

 

天下万务皆有定时。女人们憧憬着争做六月新娘,于是每年的春末夏初就成为自由婚礼策划人东堂Sayaka忙碌得不可开交之时。

 

“请务必在半个小时之内结束采访,好吗?”东堂飞快扫了一眼桌上的电子钟,礼貌地告诉对面的杂志记者。

 

“是。一定!一定!”好不容易获得的采访许可,对方当然不会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他将录音笔开启放在两人之间,争分夺秒地开始提问。

 

“东堂小姐,请问是什么原因使你选择从事婚礼策划的呢?”

 

显然不是第一次被问到同一问题,东堂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是因为我喜欢。毕竟这是一份可以看尽人间幸福的工作……”

 

嗡嗡——

办公桌面上,受访者的手机不失时机地响起。

 

“抱歉,我接个电话。”不待对方表露烦恼的情绪,东堂已然拿起电话接听,“夏実?”

 

夏実几乎从不会在工作时间打扰她,就连和修二结婚的消息也是下班回家以后才说给她听的——唯独两次例外:一次是前年夏天,夏実一个人从美国休假回到日本的那天,在电话里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另一次,就是现在。

 

正因如此,东堂才不怕失礼,任性把记者晾在一边,专心听电话。

 

“……补做请帖?”方才的担忧一扫而光,东堂的头顶降下阴影,气场好似都变成黑色。

 

“对!就做一张!”听筒里,夏実老师的声音掷地有声,“但不是按以前的版本再印一张。要制作得特别一点,让人一收到就不会随便丢弃的……嗯,永久珍藏纪念版请帖!”

 

上次是婚纱,这次是请帖,上村夏実你玩我咩?!

东堂撇了撇嘴,冷冷说道:“这样啊~~ 要不要设计请帖附上万年历、鼠标垫什么的?不然随帖附赠新娘水着写真吧,还是新娘握手会招待券?做好以后去Oricon自荐上榜‘十大最想收到的婚礼请帖’怎么样?”

 

“好啊好啊……”

 

“好个毛线啊!上村夏実你一个人闹婚前分裂症就算了,我才不陪你一起人格分裂!”

 

这一骂似乎起作用了,听筒那边的人稍作沉默,立刻分裂出装可怜人格示弱:“对不起嘛……我也只能找你帮这个忙啊,Sayaka……”

 

“唉,我懂了。今天就做好,晚上回去拿给你。”

 

“谢谢!就知道Sayaka不会拒绝的!”

 

“嗯,我还有工作要忙,先挂了。拜拜。”东堂挂了电话,转过头来看见杂志记者一脸好奇心旺盛的狗仔模样,牵动嘴角强作欢笑。

 

“为了营造他人的幸福,东堂小姐真是要付出很多心思和心血啊。”记者捕捉了刚刚的一言半语,目光锁定在她的表情,话里有话。

 

东堂笑容不减,放松身体向后靠着椅背,不紧不慢地说:“算是我意气用事吧。这一次会是我花费最多心思筹划的婚礼——我希望能够让那个人留下此生最美好的回忆。等以后她每次温习这段回忆的时候,就会很自然地想起我,一辈子记得我、感激我……”

 

——对了,原来如此。

她忽然不再说下去,双眼直愣愣地望着前方,却不是在看对话者的脸。

自己说出口的话反倒提醒了她。

原来如此……

所以,必须是“永久珍藏纪念版”的婚礼请帖吗……

 

 

∞∞    ∞∞   ∞∞   

 

 

中午,明稜学园的学生餐厅熙熙攘攘。一向被女学生们簇拥着同桌吃饭的柏木修二老师此刻身旁稍显冷清。究其原因,看看隔壁人声鼎沸的对比就明白了。

 

“今天没带便当吗?”修二抬眼看着面前低头用餐的未婚妻,她捧着饭碗的左手指间不见了订婚戒指。

 

“嗯,很早就出门了。”夏実放下碗筷,直视修二,用刚好让他一人听到的音量说,“……对不起。戒指放在家里了,等下班回去我就戴上,再也不摘掉了。”

 

修二看着她食不知味的样子,哪里会去责怪。他想了想,开玩笑道:“你当真不摘啦?那我可以把结婚戒指退回去咯?省下好大一笔钱咧!”

 

但见夏実默不作声,修二的话干在他们之间,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他只好嘿嘿轻笑两声,埋头吃面。

 

人不说话的时候,吃饭就比平常快。两人吃完饭,刚从凳子上站起,却听见隔壁桌一声招呼:“柏木老师、夏実老师,再见呐!”

 

“嗯,你们慢用。”

 

修二在夏実身后,看见她明显僵硬的背影,加大步幅走在她身边。目光匆匆扫过隔壁热闹的一桌人,刚道别过的北见纯一回头接着大声和学生们讲笑。至于平沢纱枝背身对着他们,修二只瞥见她面前盛装满满的饭菜几乎没动过。

 

“就像新婚夫妇一样呢。”他听见背后有学生形容他和夏実的模样。是在对谁说呢?北见,还是平沢?

 

在此之前,修二从没见过北见纯一,只是听过几次这个名字。这次北见以NGO志愿者的身份到东京的高中协助筹办巡回中东摄影展,恰好这一站到了明稜学园,修二正式认识了这位百闻不如一见的摄影记者。北见身上散发着修二所不具备的、三十出头的成熟男性才有的气质,幽默风趣,别有见地,很自然就会成为人群的中心,但无论周围有多少人,北见总是毫不掩藏对纱枝的关心和宠溺——光是这一点就令某位大庭广众之下不好意思正经看一眼自己未婚妻的生物老师汗颜不已。

 

这星期回校以后,修二就知道平沢纱枝已订婚的消息。但在昨天,他还是劝说夏実问清楚她的心意。没想到夏実第二天一大早就行动了,而且,竟然摘掉了订婚戒指。

 

——他是不是做错了?

一直以来,喜欢夏実,信任夏実,也敬重夏実;每每遇到重大问题,他就纵容她任着性子做选择。但这一次,或许,真像夏実所说的,他本该装作一无所知,安安分分去结婚。

 

就像新婚夫妇一样呢,他和夏実,北见和纱枝。

 

该道歉的人,是他才对吧。

 

 

∞∞    ∞∞   ∞∞   

 

 

“既然是重要的东西,就给我收好。”

两三天前,夏実老师如此告诫携带手机到学校的学生们。但她自己却把当下最重要的东西放在了家里,真讽刺。

 

她甚至不带一丝犹疑就把戒指摘下来放进小盒子再锁进抽屉,甚至完全不担心自己会得到失望的回答,不留给自己懊悔的余地。

 

可惜,事实证明她太过自信。这份没来由想当然的自信,从很多年前开始,一次又一次,害得她很惨。

 

太好了。终于,不会……

 

她在心里庆幸着,眼角流下不知是咸是苦的泪。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

 

“夏実ちゃん!”直辉亲昵地喊着她的名字,走进只有她独处的办公室。

 

夏実老师坐在沙发上,双肘支着膝头,手里是一本翻开的篮球漫画。

 

看到她在看自己的书,直辉满心欢喜走去坐在她身边,连珠炮似的说:“听女生说你胃痛没去篮球馆练习,我有点担心,就过来看看……嘿嘿,夏実ちゃん看Slam Dunk的话,就不算是偷懒了!”

 

可他靠近才发现夏実根本没在看漫画。她虽然面对着书本,却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全身紧绷,双眼紧闭,细长的睫毛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直辉再迟钝也觉察不对劲,声音凉了半截:“夏実ちゃん?不舒服吗?”

 

她张了张口,迟迟说不出一个字。

 

“夏実ちゃん,我去叫校医……”直辉有点慌张地要离开。

 

忽然制服被拉住,只听见夏実有气无力地说:“不用了。可能中午吃了不干净的食物,我先回家休息就好。”

 

男生徒劳地看她坚持一个人站起来,收拾桌面。

 

“不和柏木老师一起回去吗?”

 

“现在还是社团活动时间呐,他在生物部还有工作。”夏実摇摇头,“真不好意思,让你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放心吧,以后不会了。再见。”

 

“嗯,再见……”男生送她到门口,在原地站了好久才迈步折返。

 

夏実一路忍着腹痛,搭乘地铁,进站出站,任凭自己被川流不息的人潮吞没。天天经过的同一条道路上,拥挤同行的都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就这样生存在混乱纷杂的世界里,每一个人都渺小得微不足道,人与人之间虽然很拥挤却彼此生疏,亲密的人一旦不紧紧抓住就会从手中溜走。

 

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人,到底是什么呢……

 

列车到达目的地,她举步维艰地走上站台,肚子痛到不得不扶着一旁的柱子稍事休息。

 

到底是吃了什么东西,还是……

 

难道说……

 

 

 

∞∞    ∞∞   ∞∞   

 

 

 

东堂和修二离开医院之时已是华灯初上,整条街道霓虹闪烁,映照得两人的面容忽明忽暗,恰似此刻二人满腹甘苦、百味杂陈的心境。

 

下班后,东堂接到夏実用医院公用座机打来的电话,说她请假早退去看病,谁知医生非要小题大做,硬是不给她开处方药,还劝说她去做检查,结果一检查就回不了家了。

 

“Sayaka,医生说我肚子里有……”

 

孩子?!

东堂死死握着手机。万一真的听到这个答案,也方便她随时以最快的反应速度把它摔出去。

 

“唉……”那死女人在听筒那头满声哀怨,偏不说个明白,“电话里不方便说,你还是过来一趟吧。我真没主意了,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爸妈,还有修二……”

 

于是,手机暂时保住了。东堂的心一直提在嗓子眼,风尘仆仆赶去医院,碰见在她之前到达不久的柏木修二。据他说是听学生讲起夏実不舒服,就主动打电话找来这里了。

 

“肿瘤?!”东堂脑子里紧绷的一根弦被这个名词生生扯断了,暂时一片空白。

 

“嗯,我还以为是疝气呢。”坐在病床上的夏実挂着点滴,口气轻松地说着,好像她真的只是得了疝气。

 

“医生说不严重,但要等明天进一步的检查结果出来,再决定要不要手术。”修二正经向东堂解释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夏実嘴一嘟跟他撒娇,“修二,等结果出来就帮我办出院吧。别误了婚期。”

 

修二脸一沉,破天荒的反驳:“现在,还是不要结婚吧……”

 

东堂和夏実一齐惊讶望着他,认识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好像是头一遭突然显出男子气。

 

“修二……后悔了么?”夏実可是记得,他昨天才亲口说过,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不、不是。”他神色一慌,连忙否认,“我是担心你的身体,等确定没事了才安心。而且,要先问过伯父伯母的意见,再决定婚期要不要推迟、要推迟多久。这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了他们的。”

 

这小子何时这么有担当了?东堂玩味似的盯着他,又转而对夏実说:“嗯,我也同意。总之你就在医院好好休息,万一真要动手术,你再想出院去结婚我也不同意——除非你先养十斤肉再说!”

 

“讨厌!Sayaka就不怕我养肥了塞不进婚纱,又要改么?”

 

“你要真能养肥,再麻烦我也给把婚纱改到合身为止!”东堂放出的大话,一点不输给一边男子气的修二。

 

探病时间很快就到,修二揽下通知家人和向学校请假的任务,和东堂一起被护士赶出病房。时隔多年,修二单独和东堂两人并肩同行,一开始谁也找不到话头。他等着她先开口说分开走,却没等到,只能沉默着。

 

“虽然这样说有点对不起夏実……”东堂深吸一口夜晚的空气,“好像一下子轻松了呢、我们……”

 

“啊?”

 

“因为她生病了,暂时不用举行婚礼呀。”

 

“啊,嗯……准备婚礼的事,这段日子辛苦你了,还有夏実也是……”修二笨笨地为他前段日子的缺席道歉。

 

“不是这个呀。”东堂直摇头,“也许是我多余的担心了,但是……夏実她从决定结婚之日起就一直很不安,一个人刻意投入到准备结婚所需要的大事小事,力求做到最满意最美好,反而让人觉得她是通过这个过程坚定自己结婚的信心。”

 

“嗯。”修二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用心在听。

 

“说起来,夏実这次突然病倒会不会和她的心情有关呢。”她是以陈述的语气说出这个问句的,“这几年,我们一直是朋友,也互相认为非常了解彼此。但是,她啊,一旦遇上真正的烦恼,如果我不追问她是从不主动告诉我的,只是一味强颜欢笑。前一天陷入再低落的情绪中,第二天一早依然元气满满地出门上班——这就是夏実的风格。”

 

“Sayaka,那个……”

 

“修二,你知道吗,刚才她私下里拜托我明天把放在家里的戒指拿给她。”东堂的怀疑透过双眸明确地向修二传递出去,“……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差一点就全盘托出,但话到嘴边,却迟疑了。如果夏実的病情果真和纱枝有关,那么他就不该再把她拉回到错误的时空。

 

“嗯。已经没事了。”他若无其事地说,“如今,我们就希望她尽快出院吧,Sayaka。”

 

东堂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终究不便追问下去,摆摆手和他在路口分别:“总之,修二请不要让她不安了。”

 

嗯。如果我能够做到的话……

修二在心里想。

 

 

∞∞    ∞∞   ∞∞   

 

 

深夜的病房毫无生气,只能看到暗红的按钮提示灯幽幽发着光,隐约听见一点点电子仪器有规律地细微噪声。夏実静静仰面躺着,睡不着,也不害怕。

 

她被安排住进一间六人病房,但实际上只有她和另外一位睡在对床的病人。那人从白天开始就一直蒙头大睡,晚饭时间也不起床。而她在晚餐时间去了餐厅,却因为生病的缘故什么也不想吃,空着肚子就回来了。

 

“你要结婚了吗?”

 

稚嫩的女声划破寂静的空气。在只听见声音却见不到人的情况下,夏実恍惚觉得产生了幻听。

 

“嗯。”

 

“诶,你没睡着啊!”对方嗔怪的口气说道,“那你不是病得很重咯?”

 

“嗯。大概不需要动手术,很快就能出院。”她反问,“你呢?”

 

“胰岛细胞神经内分泌肿瘤。”对方说出一长串医学名词,最后给出一个简称,“是癌症。”

 

“……”

 

“不过医生说换一个肝脏就能好了。”

 

“你多大了?”

 

“十七岁,再过三个多月就满十八了。”少女开朗地答道。

 

“十七岁啊……”夏実拖着尾音,“和我的学生们差不多年纪。”

 

“你是老师?”

 

“嗯。英语老师。”

 

“诶,好厉害!不过会很烦吧,成日和一堆小鬼们瞎搅和。”说得好像她不算小鬼一样。

 

夏実笑了,说:“不会啊。我很喜欢教师的工作,虽说做得辛苦也很愉快。”

 

“切!”少女不以为然,“我就看不出当老师有什么好,你怎么就喜欢这行呢。”

 

——是从哪里冒出当老师的念头呢。

夏実意识到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平坦旧路之上,曾经一度浸没在父母、长辈和朋友的关爱中,即使被好意包围着,但总觉得那些并不是不可替代的感情,难免依然感到孤单寂寞。

于是在这种处境下,遇见了平沢纱枝。

 

“十七岁,再过三天就满十八了。”她如实说,“我就是在这个年纪,遇见了一个人,是她激发了我想成为一个英语老师的梦想。”

 

 

 

∞∞    ∞∞   ∞∞   

 

 

 

时间令少数人欢欣,却带给一切人磨难。往事要追溯起来才伤感,而它发生的时候,犹如船板上刚捕的鱼,瞪着又圆又大的眼珠,精力充沛地蹦跶着,单纯得可怜,活泼得可爱。

 

十七岁的上村夏実和如今的夏実老师判若两人。七年多的差别不仅反映在青春年少粉嘟嘟的包子脸被岁月抽去了过多的脂肪,或是中学时代一板一眼的西装制服摇身一变成了温婉贤淑到女人味和人妻味都很浓厚的职业套装。

 

有时,她忍不住想,如果现在的夏実老师遇见十七岁的夏実同学,会唠叨些什么忠告呢?

 

——留心向英语老师学习哦。虽然你很鄙视那只菜鸟,可是,等到你自己初任老师的时候,会比她还菜!

 

——别轻信老妈跟你讲的当年和你老爸的纯情段子,其实他们是奉女成婚的。不信去问你外公!

 

不过,如果真的只能说一条忠告,她会对她说:

 

将来,你会遇见一个人,请对她好一些。

我知道你会对她很好很好,但是,

那还不够。请对她更好一些。

不用问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一旦遇见,你就知道的。

 

 

∞∞    ∞∞   ∞∞   

 

 

2004年的暑假伊始,上村夏実苦恼着怎样才能在她18岁生日那天消失。

 

倒不是说,她难以接受必须跨过18岁这道坎的现实,而是双亲借她生日为由,乐此不疲地张罗饭局,以扩大女儿的交际圈。夏実不讨厌热闹,但不喜欢做作,尤其和比自己年长的人在一起时更是浑身不自在。偏偏在她很不自在的场所,有一个表现得很自在的家伙总是缠在她身边,就更讨厌了。

 

那家伙名叫山下有悟,分明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光景,却不管严寒酷暑都是三件套小西装,那是一个高端洋气!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那叫一个冷艳高贵!

 

当然,如果只是小西装小眼镜,只懂得人靠衣装而已,就太小瞧“有悟先生”了。此少年最厉害之处在于他由里到外都是高端洋气又冷艳高贵:买东西要选择Pareto-optimal solution(帕列托最优),做事情要算计Marginal benefit(边际效益),高中毕业以后不考本地大学考SAT(学术能力评估测试,即北美大学入学考试)……

 

于是乎,她上村夏実低调地往有悟身旁一站,难免显得幼稚浅薄没文化。可谁说美国回来的就一定要溜英文?肤浅!

 

作为在校“回家部”(即不参加任何社团)的部员,夏実根本没有暑假合宿之类的借口。她好友们征求意见。看看有什么办法能够既不伤害父母感情又能躲掉和一些“山下有悟”“山上无雾”之流的碰面。

 

站在车站听完她抱怨的三个女孩子都是夏実最信赖的朋友:

 

小春。随传随到的热心肠老好人,但多嘴多舌,言辞夸张,有时一惊一乍的。

 

小秋。天生没来由地高人一等,人生最大理想是做主妇生孩子。

 

小冬……抱歉,不对,是东堂Sayaka,唯一一个名字里没有出现季节的人。

 

三个人性格各异,当下立现:

小春哈哈大笑,打听山下有悟的举止细节,还怂恿夏実不要逃走才能遇到更有趣的事情;小秋事不关己,抱着胳膊说如果邀请她去还得考虑一下;东堂很谨慎地想了想,担忧地问夏実是不是叛逆的青春期到了。

 

类似的情况在她们分别认识纱枝以后,再度发生:

小春听到纱枝自我介绍讲起钏路的电车和鹿,一个劲好奇地追问不停;小秋不动声色打量纱枝一番,嘀咕了一句早稻田有什么了不起;东堂倒是很在意纱枝不顾气氛、认真澄清她不是北见的女友,因而评价她为“开不起玩笑的KY型”。

 

至于夏実对纱枝的第一印象,是在她18岁生日差三天的晚上,东京高円寺商业街附近的一栋建筑物内。

 

耳机里播放着当年二月发售的一青窈新曲,坐在空课室角落的位置,一边听着MD翻漫画,一边等待小春从补习班下课,告诉她到底想到什么方法度过一个清净的暑假。

 

她很聪明,英语又好,不像小春要上补习班就能考上一般的大学;暂时未考虑好将来要做什么,不像东堂那般有事业心,暑假闲不住也要去都外别的县做学徒;她想简简单单过一辈子就够了,但不满足像小秋参加社团去合宿只为钓金龟婿做阔太太——

 

就算对方只是酒铺老板的儿子,只要喜欢,夏実憧憬着好好谈一场恋爱。

 

“世界に一つだけの恋”。

(世界上唯一的爱)

 

 

∞∞    ∞∞   ∞∞   

 

 

夜晚,闷热过了头。

从课室敞开的窗户外面钻进来的除了扰人的小飞虫,还有难得的凉风。

 

夏天了啊。

城市里见不到萤火虫,却能闻到盆栽百合的香气。

而且,现在还是花水木的开花季吧。

 

轻轻地,夏実跟着MD里的音乐唱出声来,等她发现课室里不止她一人而后悔想要收声已经来不及了。

 

不知何时进来伏案在邻座做功课的女孩子,像是害怕失礼,强忍笑意望了夏実一眼。

 

糟糕!

夏実抽动嘴角,故作镇定摘掉耳机,从靠着椅背悠哉游哉改为趴在桌上的姿势,余光只见对方收回目光专注功课了,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耳根子清净地,只听见风和翻动书页的声音。

夏実挪动脑袋朝一旁凑过去。

 

英文啊……

她默念出书写在笔记本封页上的名字。

 

Sae Hirazawa.

 

真可爱——竟然有人不讲话、专心背单词的样子也能这么可爱。

 

“那个……我脸上有东西吗?”

 

“诶?”不好,凑太近了!夏実只好随便扯话题,“我说,你也是来等同伴的么?”

 

“不是。”她一笑,夏実又恍惚了。

 

“不是?啊,来上课的话,教室在对面。”

 

正巧,夏実话音刚落,对面一片喧哗,下课了。有人走进这边叫她的名字。

 

“夏実!……啊,纱枝老师。”小春对两人打招呼,“你们见过了啊。”

 

老师?!骗人的吧?!补习班的老师不是那个吊儿郎当没正经的拍照狂吗?夏実瞪着平沢纱枝的嫩脸瞧了又瞧,还是不敢相信她不是高中生。

 

“夏実,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想找人看家的老师,平沢纱枝。”小春又转向纱枝说,“她就是我之前提过的,通晓少林拳法、合气道、空手道的同班同学,上村夏実。”

 

坑爹呐!小时候耍的几招花拳绣腿早还给唐人街的祖师爷了!

夏実不禁为同伴毫无事实依据的谎言捏了一把汗。

 

纱枝脸上有明显的不信任,谢绝的话就挂在嘴边了,突然半路杀出一个男人抢了她的话。

 

“哟,纱枝ちゃん,问到人帮你守屋子啦?那你是不是可以和我一起去埃及了?”正牌摄影师兼老师北见纯一冲她们挤眉弄眼,“看不出来啊,小春,你有这么厉害的朋友。”

 

“我不去埃及。”纱枝向远离他的方向挪了一点,神情显然是在闪避,“我要回家过暑假。”

 

“回家?是回钏路吗?”小春兴奋地说,“一定要拍照片啊!”

 

“啊……嗯。”纱枝讷讷地答应。

 

“切,那我只能带一个老婆去了……”失望从北见的脸上一闪而过,他转向夏実指着相机和纱枝说,“对了,我是北见纯一。这个相机是我大老婆,这个女人是我小老婆。”

 

“别听他胡说。”纱枝很严肃地否认道。

 

北见无所谓的耸耸肩,转移话题到纱枝的家乡——北海道。

 

外县来东京念书的大学生通常都要在都内租房,一旦放假回家的时候,空出来的房子不便转租,就成了很尴尬的存在。

 

其实,夏実看得出纱枝不是很乐意答应这件事,但又没有立场回绝。反之,夏実也并非完完全全的心甘情愿。毕竟她可是要向瞒着父母在新宿混一个夏天啊,万一碰上什么危险……

 

可是她一想到山下有悟之类的小眼镜假鬼佬,眼前这个北海道村姑安全多了!

 

嘛,就算这位北海道村姑鬼鬼祟祟不安好心,看她柔柔弱弱的样子,一推就倒,更没什么放不下心的了。夏実这般对自己说。

 

然而,后来,她才知道她错了——不仅纱枝将渔村姑娘的乡土气息和女大学生的高端洋气两种气质在内里融合得很好,更重要的是,关于谁推倒谁这个问题,夏実的论断错得很离谱。

不过这是后话了。

 

 

∞∞    ∞∞   ∞∞   

 

 

事不宜迟。当晚,夏実就去了纱枝独居的家。

 

“是撒谎吧。”她站在玄关,看着主人进屋开灯、开窗、倒水。

 

“诶?”

 

“回老家什么的,是撒谎吧。”大概是处于相似的情境,夏実直觉如此。“你确定希望我住这里?”

 

纱枝低下头,在矮桌前坐好,取下钥匙放在面前。

 

“说实话,回家的事是我骗人的。但是你能听我解释吗?”

 

夏実脱了鞋,在榻榻米上坐好。

 

“我今年二年级了,去年暑假忙着补习班打工也留在这里没有回家。虽然我真的很想回去,但是……”她埋着头,长长的刘海搭下来几乎遮住眼睛,“……但是就这样回去的话,我会很不甘心。就这样用辛苦打工的钱支付了路费回去,浑浑噩噩度过一个假期,再拿着妈妈给的学费回到这里,真的很不甘心……就像认输了一样……”

 

“但是回去就能见到家人嘛。”夏実违心地说。其实她自己想要躲开双亲的意愿和躲开眼镜男差不多,毋宁说,东堂说的没错,她确实到了想要离家的年纪。

 

我好像可以明白你的心情。夏実在心里说。

 

“去年没拿到奖学金,是因为我为了打工没有参加社团活动。北见前辈把我的名字填进了摄影部,但我连一部自己的相机也买不起。我也不想麻烦他。所以,趁着他出国拍照的时候,我找到一份零工。”

 

自尊心太强了吧。夏実暗自评价,继而问:“是在外县的工作吗?”

 

纱枝点点头,说:“去北海道给几个外国人当导游。算是和专业有关吧。”

 

“唔,很好嘛。”夏実冲她笑了笑,“要去多久?”

 

“两周吧。计划去札幌、函馆、室兰、小樽几个地方,不会去钏路。”

 

也就是说,过家门而不入。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好奇怪,好像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纱枝抿唇顿了一下,“啊,给你倒了水忘记拿过来!抱歉、抱歉……”

 

“没关系。有点晚了,我差不多该走了。”夏実站起来道别。

 

“那个……”

 

“放心吧,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不,我是想说……”纱枝拿起钥匙塞进夏実手心,“我明天中午就不在这里了。你过来的话,就自己开门吧。”

 

“……”她握住钥匙,慢慢收回手。

 

“要送你回去吗?”

 

“诶,不用。我这么大一人,会自己回去。还这么早。”前言不搭后语。

 

“嗯,我也还要收拾行李。注意事项我会写好便条纸留在桌上。还有……”纱枝慢吞吞地说,“我要明天到了目的地才会开通手机,等弄好了,我再打家里电话通知你。”

 

“好。知道了。”夏実退到门口,“那么,再见了。”

 

“……Bye-bye.”纱枝摆摆手,站了一会,伸手关门。

 

“平沢——”她突然开口,“……纱枝。”

 

就快遮蔽掉房内光线,只剩一条门缝的刹那间,纱枝再次拉开门,询问的眼神望着外面张口欲言的夏実。

 

回想起来,很不可思议,夏実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那么说。只是直觉,即使是初次见面,却好像能了解到很重要的事情,觉得自己也能传达出很重要的话。

 

所以,她那时候很自然地说了:

 

——“加油,纱枝!”

 

——“嗯!”

 

 

∞∞    ∞∞   ∞∞   

 

 

“如果晚上八点以后电话铃响,请千万不要接听。”

 

——这算哪门子要求?!

 

转眼间,夏実已经在纱枝家里住了整整一周。最初的新鲜感和紧张感早已消失殆尽,父母那边就用借住在朋友家学习的理由先斩后奏,竟然没有挨骂。然而,一切越是安然无恙,平常的日子就越显无聊。纱枝家里的书本大致翻过一遍,新宿的几条街和早稻田大学的校园被她逛了好几趟,要好的朋友都各忙各的,她只有一次路过同学柏木修二家的酒铺时,和修二闲聊了半日。

 

终于,百无聊赖的夏実被唯一一条留宿要求勾起好奇心。

 

她留在房间里的六个晚上,的确每到八点半左右,矮桌上的电话便会准时响起,直到电话答录机启动,那边的人也不留言,便中断拨号。

 

到底是什么人呢?家人?债主?电信公司?

 

这天晚上八点半,夏実趴在桌面上,盯着电话,想象自己有超能力。

 

“响铃~~响铃~~响铃~~响——”

 

果不其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Yes! ”

 

超能力游戏结束,铃声仍不依不挠地响着。

 

……请千万不要接听。

纱枝忠告的声音仿佛钻入耳畔。

 

“唉。不管了!”夏実索性打开MD,戴上耳机,随手摸了一本英文小说挡住视线。

 

就这样一直忍耐到第二周的倒数第二天晚上,电话如约响起,意外却发生了。

 

深陷漫画情节的夏実忘记了时间,安静阅读的环境被突然打断,她随手抓起话筒。

 

“……”惨了!不该接的!

 

“……纱枝?”听筒里是年轻男人的声音。

 

“……”怎么办?赶紧挂掉?不,太迟了,也不礼貌。

 

“纱枝,你总算接我电话了。”

 

“……”我不是,如此简单的话卡在喉咙里,发不了声。

 

“纱枝,我们还是分开吧。”

 

……诶?!

 

 

∞∞    ∞∞   ∞∞    

 

 

平沢纱枝顺利完成工作回来的那日晚上,刚过八点。

 

早就轻车熟路如同自家的夏実给她接风洗尘。

 

背对着她倒水,夏実猜不到纱枝是累得想早点休息,还是兴奋得想分享旅途趣闻,只好闷闷等着她先开口说是要自己走还是自己留。

 

“夏実。”

 

“嗯?”她闻声回头。

 

咔嚓!

 

放下相机,纱枝在镜头后面笑得阳光灿烂。

 

“这是第一张照片哦。”

 

“骗小孩啊你!”夏実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选相机的时候肯定有照过几张吧。”

 

“啊,被发现了!”她接过水杯,“谢谢。”

 

“恭喜你咯,顺利娶到‘老婆’!”夏実看着那台沉甸甸的CANON AP-1,举起杯子喝了一口。

 

“唔?啊,是啊。这个是我的大老婆…”她指了指夏実,“…这个是我的小老婆。”

 

夏実立刻捡起一本书砸过去:“你以后少跟北见那家伙交往!”

 

纱枝眼疾手快挡掉书本,护住相机,心有余悸:“下次不开玩笑了。”

 

大约是导游工作的缘故吧,从北海道回来的纱枝似乎变得开朗了一些。夏実注意到那个人微妙的成长。同时,心里瞒着一件重要的事情。

 

“对了。”聊了一会,纱枝冷不丁问道,“这几天晚上有电话打来吗?”

 

夏実支支吾吾了几声,说:“啊,有啊。前几天有过,我没接。这几天没打来过了。”

 

纱枝点点头,凝视着一声不响的电话机,若有所思。

 

夏実抬头看了一眼时钟,已过八点半。

 

“多嘴问一句,为什么不可以接那个电话呢?”

 

见纱枝不说话,夏実连忙道歉:“我不该多嘴问的。当我没问过……哦,差点忘了告诉你,昨天早大的邮局打电话来说有你的包裹。你明天记得去签收。”

 

“好。”

 

 

∞∞    ∞∞   ∞∞   

 

 

2011年。

 

夜已深。夏実感到眼皮越来越沉,讲话声也几近不可闻。

 

“喂,别睡啊!”少女小声叫着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不想接电话?”

 

夏実打了个呵欠,拖着懒音说:“从前不接电话是补习班工作时间冲突了。后来不接电话是因为害怕听到家乡的男朋友提出分手,对方无法理解她放暑假不回去见面的原因。分开了那么久,一定万分想见到对方。”

 

“后来肯定没分开吧?”少女自以为是的口气,“狗血纯爱电影都是这么编的。”

 

默默流下三滴冷汗,夏実继续说:“嗯,确实没有分手。因为那个接电话的女高中生向那个男生问清来龙去脉之后,要他来东京见她。”

 

“诶?你开始不是说那小子是打渔的嘛?家里还欠债?”

 

“是啊。那时候才知道啊。而且,女高中生还得知,那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一点误会。”夏実带着笑意说,“其实渔夫小子早先亲手做了一艘船模送给女朋友,但是写地址的时候把汉字写错了,寄去了错误的地址。于是,那个女高中生就跑了很多间邮局,最后终于找到包裹送回早稻田大学。”

 

“切!她也真多管闲事。”

 

夏実轻笑:“哈哈,对呀,真是多管闲事了呢。可是,那两个人很努力地想要在一起啊……一个坚持了那么多天,不管听到多少次电话答录机也不放弃,就为了听到她狠狠地说一句不准分手;一个躲了那么久,即使察觉到两个人渐行渐远,也不想轻易放弃这段感情。看到笨拙恋爱的两个人,很难不想帮一把啊……”

 

“东京的女大学生和北海道的渔夫,怎么想都没办法在一起吧。不如早早分手了痛快!”少女不以为然地说。

 

“就因为连感情的存在都不能确信,就更别说维系感情了。”夏実说,“怎么说呢,我还是相信不管发生什么,相爱的人总会被指引着在一起的。”

 

“啧啧,可是,命运没把那两个人拖在一起吧?”

 

过了许久,少女依然没听到回话。

 

“睡着了?”

 

她滴溜溜地转着眼睛,稍稍抬起上身朝夏実的病床望过去,茫茫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

 

“我后悔了。”夏実再开口时,却改了人称,“我很后悔当时帮了那个忙。”

 

“咦?”

 

“早猜到他们最后会分手,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多管闲事。这样……”说不定能早一点和她在一起。夏実没将后半句说出口。

 

病房另一头,少女随着她改了称谓:“那么,大学生回来以后,你就回家住了?你们还有来往么?”

 

“有啊。”她说,“因为那天晚上我就告诉她,我想考早大。理所当然,希望她提供一些参考意见。”

 

“诶?那她怎么说?”

 

“她说,嗯,加油,夏実!”

 

“哈,我觉得这两个人的故事比之前那个远距离恋爱的故事有趣。”

 

“是么……”她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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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明。上村夫妇一早就赶来看望女儿。夏実笑着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还强调更改婚期的事等身体检查结果出来再决定。好不容易劝走年过半百的双亲,下午先后又有东堂、金子老师、鹤岗老师和几个学生来过。

 

等到规定的探病时间快结束了,柏木修二才出现在病床前。

 

“好消息。”夏実笑着说,“检查结果出来了,肿瘤是良性的,所以我明天就能出院。”

 

修二点点头表示听到,从外套口袋里摸索着抽出一封信。

 

“你应该听说了吧……”他说,“纱枝她今天离开东京了。”

 

她依旧维持着笑容:“是啊,鹤岗老师都跟我说了。班上的佐伯同学离家出走,身为班主任的她和佐伯太太去找人了。现在的学生真叛逆啊……”

 

“对不起。”

 

“修二不用道歉啊。不关你的事嘛。”

 

“这个,是她拜托我交给你的。”他伸手将信递给她。

 

她的手指捏住封口,未拆,却抬头望着他:“她会写些什么呢?修二你就不怕我看了信以后,不跟你结婚了吗?”

 

修二一惊,旋即放松表情,笑着说:“真有趣,纱枝也跟你说了同样的话呢。她问我,就不怕我带给你这封信,会砸了婚礼。”

 

夏実听了,笑容一僵,低头拆开信封。

 

信件不长。修二站在床尾,静静地等待着,觉得这短短的几分钟好似比几辈子还长。

 

末了,他出神之际,忽然听到前方传来再熟悉不过的温柔声线。

 

“修二,结婚吧。”

 

这几天,这一句话他从她口中听过很多次了。

 

只有这一次,他确定,是最后一次了。

 

因为只有这一次,夏実是哭着说的。

 

 

 

(つづく)

 

 

后注:

1.     吐槽春夏秋的,请回顾大切EP4读信片段啊囧。

2.     关于时间和年代,前文计算错了。应该没人在意吧。以本次更新为准啊囧。

3.     纠正年代的好处是,本来是写某人在听“世界に一つだけの花”(03年3月发售),顺利改成听“ハナミズキ”(04年2月发售)了。然后直接穿越到某节目了啊囧。

4.     正版君不想吐槽大切和花水木的剧情对应了。你们懂的啊囧。

 

 

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