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不是说谎

 

  兔子会吃它的排泄物。这条知识是上村夏実还是大学生的时候从同校生物部的柏木修二那里得知的。彼时,纱枝就在她身边,表情纠结得好像听到吃便便的家伙不是兔子而是男生自己。

 

为什么会和柏木修二交往呢?甚至走到了谈婚论嫁的这一步?

常有朋友问起。夏実就会半开玩笑地答说,你看那小子长得多顺眼啊,浓眉大眼的,长长的睫毛一根一根分明,一笑起来仿佛带起一阵爽朗的风,跟那个叫做什么好想急死你还是好想闪死你之类名字记不清了的漫画男主角有的一拼。

 

尔后,或是坐在对面羞涩喝咖啡、或是站在一旁乖乖拎包的修二听见她这么一夸,立刻很配合的抬起一只手摸摸后脑勺,那一低头那一抬眼的角度,正好让人看清他眼睫毛像漫画里一根根画上去的。

 

一般来说,如果友人是少女一辈儿的,就会沉迷在修二的干净气质里;如果友人是少妇一辈儿的,就会以无限母性爱的宠溺目光长久欣赏着修二高中生般的小白脸。

 

从未有人质疑过,夏実嫁给修二之后不会过得不幸福。

 

同一个问题,她不是没有扪心自问过。

喜欢修二,其实是因为喜欢这个人无害的个性吧。最大的危害不过是老老实实面带笑容告诉你兔子不只吃胡萝卜还会吃便便这样的话——他在做任何事之前一定会深思熟虑,从道义的角度出发,选择一条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正确”道路。因此他这个人活的过于被动、过于逆来顺受,形成处事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的性格。

 

不像某人长着一张纯良无害脸,做起事来雷厉风行一点不含糊:一说偷车就撺掇人纯情少年轰轰把车开跑了,一说去美国就呼的打包行李一夜之间飞去太平洋另一头。

 

夏実看上修二,就是看上他这种性格。

喜欢上这样的人,够省心,不会受伤,不会心痛。

 

此时此刻,柏木修二扶着自行车,和她一起走在落日余晖洒下的小路上。

 

夏実的话不比平常,特别少。

 

“今天有什么好事吗?”修二注意到她的嘴角一直上扬,思绪像是飘去他遥不可及的地方。

 

“嗯?哦,没什么事,社团活动和学生们玩惩罚游戏……”

 

他等着夏実继续说下去,却没了下文。

 

沉默着,走到一段比较偏僻的路,修二毫无征兆地停下。

 

“夏実,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她转身正对着他,隐隐有一点预感。

 

“我和一个学生……睡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都不眨,认真得连个开玩笑的台阶都不留给自己。

 

夏実感到她的右手臂抽搐了一下,差点条件反射一巴掌扇过去。忍住了。

 

“但是,我们只是睡在一张床上,不该做的都没做。”

 

Oh, God! 你小子就不能一次把话说完么。差点白白挨了一耳光。

 

“星期天晚上,我和哥哥吵架之后就去喝闷酒,后来喝醉了被学生碰上就送回家里。等我醒来,什么都记不起来,只看到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没穿衣服躺在我床上。”修二面带歉意的坦白,“但我注意看了床铺和被单,可以肯定我跟她绝对是一清二白的!”

 

喏,学生物的男人就是靠谱,睡了没做,一动脑子就知道,一般的小伎俩忽悠不了他。

 

“周一早上来了学校,我才发现她竟然是我教的学生。”他低头说,“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

 

“你喜欢那个女孩子吗?”夏実平静地问。

 

“我想帮她。”他神情坚定,是发自内心作出的决定。

 

夏実忽然心里一虚,想起来她早前和纱枝睡了一晚,而且她还不确定是不是没做过。

 

本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觉悟,她心一横,一五一十全招了。

想来女人和女人在同一张床上睡了一晚,在他看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夏実等待着他的回应。

 

修二的眼里确没有太惊讶的神色,只是深深望着她。

 

“还要结婚吗?”

 

“嗯?”夏実疑心她听错了。

 

“对不起,我一直没告诉你。”修二说,“两个月之前,我在你房间里帮你找东西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一张合照。是被人撕得很碎,再重新拼好用胶带贴起来的。”

 

“呵呵,我喜欢玩拼图,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装傻。

 

“所以,我搜到照片里另一个人的邮箱地址,把婚礼请帖和学校招聘广告扫描了寄给她。”

 

你傻啊。她在心里骂了一句。

 

“我以前怎么那么笨,你连给她远房表妹田原美嘉的请帖都寄了,就是不肯给她寄请帖。我怎么就没想到原因呢……”他不容置疑的说,“是她以前伤你太深了,才想要逃避。”

 

“胡说什么啊。”夏実嘴硬,“你老实说,搞这么多小动作,是不是得了婚前恐惧症,不想跟我结婚啦?”

 

修二一脸正气:“我只是想确定,现在结婚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

 

标准的,柏木修二式的理由。

 

“我一直在等你做决定,等到今天你却还是一如既往。请你回答我,那天我去接你的时候,你怎么就不肯告诉我你和她睡了呢?为什么现在你又坦白了?她回来以后,一定跟你说过什么吧?”

 

“忘掉吧。”

 

“诶?”

 

“你跟谁睡了,我又跟谁睡了,这些事情统统忘掉,好好去结婚不行吗?”她苦笑着请求,“你就不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

 

“不行。”他断然否定,“因为……”

 

这种时候,夏実才发现,修二这种太过认真的完美个性也是很麻烦的。

 

“因为……婚姻是承诺。”他的世界容不得一点错误,“如果真的结婚了再发生什么,才算是背叛。现在,你要甩了我,还来得及——去问她吧。问她为什么要回来。”

 

夏実无言以对,闷着头转身接着走。

 

半晌,她觉着不对劲,问修二:“那你星期一怎么没跟我坦白你跟学生睡了?”

 

修二瞠目结舌,支支吾吾了半天,说:“因为你前几天心情都很糟糕,我没敢说。其实我可想告诉你了。你知道么,那学生把我的家门钥匙顺走了。我又不好意思找人家要回来,怕你误会。只好天天翻墙从窗户进屋……对了,你能把备用钥匙给我吗?今天我好累,不想再爬墙了。”

 

 

∞∞    ∞∞   ∞∞   

 

 

 

次日清晨,天空阴沉,低气压包裹着整座城市。风雨欲来,春意全无。

 

上村夏実一夜好眠,精神抖擞的堵在纱枝公寓楼下,如愿看到纱枝一个人出现。

 

招数不嫌老套,虽然守株待兔堵门口是高中生的手段,但百试百灵。

 

夏実双手握着提包的背带,笑着问:“你看,我今天和平常有什么不一样吗?”

 

从来对画面和文字拥有同样高敏感度的纱枝一眼就找到答案。

 

她纤长的手指上,没了戒指。

 

纱枝怔了怔,难受地问:“又是惩罚游戏吗?”

 

她没笑,任职这几年从来没这么认真过,说:“平沢纱枝,戒指我摘了,人我就站在这里了。你只要好好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到底为什么要回来?”

 

她只要一个回答而已。这个问题不难吧?

 

又不是招供。怎么纱枝就是紧闭双唇,死不开口呢……

 

后面有个瘦长的身影噔噔跑下楼梯,钻出门庭的阴影,一点点显现清晰的轮廓。

 

“纱枝,拦到计程车了么?咦,有人找你啊……这不是夏実,是上村夏実吧?”

 

为什么……

为什么她总是碰到这种场景……

总是在错的时间出现……

 

纱枝目不斜视,朝着她的方向,缓缓开口:“嗯。你们还互相记得吧,纯一、夏実?”

 

那男人黑得像是烤焦了似的,却很有精神向她打招呼:“我凌晨三点刚下的飞机,这副邋遢的样子请不要见怪。好久不见,夏実。”

 

她很用力想要笑出来,但全身上下都僵硬得动不了。

 

“我们刚才正在说呢……”纱枝轻描淡写地告诉北见纯一,“我都回来这么久了,她还不把喜帖送我。估计是气我没告诉她,我跟你也要结婚了。”

 

“啊,是吗?”北见笑道,“不好意思啊,夏実,前些日子我去伊拉克工作,结婚是匆忙定下的,什么都还没开始准备,也就不急着通知朋友。”

 

是啊,我就是小气,就心疼多印一张喜帖那几百块钱怎么了。

她心湖如镜,一点就透。

就算戒指收起来了,就算修二能体谅,就算她装作忘了承诺——那纱枝呢?

纱枝还守着对北见的承诺。

 

“我明白。”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说完下一句。所有的一切,波澜不惊地回到了原点。

 

“明天就把婚礼请帖送到府上,再指定会场前排专座,够意思了吧?”

 

 

 

(つづく)

 

 

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