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水木下
十七岁是个麻烦的年纪。纱枝虽然无法体会佐伯光同学追随姐姐而去的处境,却很懂得十七岁的女孩子迫切想要离家远行的叛逆心情。想当初她自个儿十七岁的时候,趁着在外面做四份工的母亲不在家,会偷偷把冰箱里的听装啤酒全倒出来,再假装自己全都喝掉之类的——在外面多乖,就在家里多坏,捣乱破坏一样没少。母亲的担心就像无限透支的信用卡,在缺少父亲关怀的家庭里,是纱枝最安心的保障。
七年来,纱枝只回过两次家,算上母亲意外现身纽约的那次,母女两个见过三回。她连母亲再婚的婚礼也没出席。虽然当时平沢良子在电话里笑着说,隔着一个太平洋那么远,你就别来回奔波了。她深感有理,讷讷答应下来,事后再一想,不对啊,上回圣诞节母亲不就跨越一个太平洋过来了么——根本就是双重标准。
她这一生究竟透支了多少人的爱?怕是永远说不清。
出发当天即到达札幌,纱枝凭着以前在本地做过导游的经验,很快在车站附近找到佐伯光。少女不愿意见到自己的母亲,拔腿就跑,在城市间的钢铁森林里东躲西藏。直至日落西山,几番猫鼠游戏结束,佐伯的母亲主动提出暂时退出。纱枝也同意先把小光带回东京,才能在做打算,便郑重承诺一定会找到她。
翌日,纱枝一个人问到JR车站,还没来得及跟佐伯说上话,后者就慌不择路挑上列车。纱枝情急之下票也没买就去追车,终是被警卫拦了下来,还要教育她一顿。可她哪里吃这一套?三两句就将情势逆转,说得对方对眼前的模范教师钦佩不已,立正敬礼就差鼓掌欢送了。
如此折腾一番,纱枝身心俱疲,杵在站台上愁眉莫展。
“纱枝?!”
她闻声回头,一边估摸着在札幌好像没什么老熟人,一边打量着面前的眯眯眼男人。过了半响,才很失礼地想起他的名字:“大野君。”
“嘿嘿。”标准已婚男大野保傻呵呵地挠挠头,冲她笑了笑,说自己没追上老婆的列车,又问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纱枝愕然抬头,盯着旁边的电子列车时刻表,才发现刚走的列车开往的地点是钏路。
看来,她终于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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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伯光伸手捋了捋垂落眼前的鬓发,仍是忍不住去注意对面座位上的一位年轻孕妇。她轻抚肚子的动作是那么柔和,眼神也充满了宁静与喜悦。而这一切,佐伯是一辈子也不可能体会到了。
她作为一个“残次品”,注视着命中注定无法得到的幸福,嫉妒又悲伤。快要承受不住涌上心头的情绪,她正要挪开视线之际,那个孕妇竟朝自己走过来,在她邻近的空位坐下,问:“请问你是小光同学吗?”
她惊讶地点点头。孕妇和善地笑起来,眼睛快眯成一条缝:“初次见面,我叫大野南,是平沢纱枝的高中同学兼好朋友。”
她猜到纱枝和眼前这位身怀六甲的大野夫人通过电话,却忘了逃跑和躲藏,任凭大野南拉着她的手。车窗外,广袤的湿原飞快倒退。
途中几经辗转,小光跟着大野南去了平沢的老家。平沢家的女主人良子比大野夫人更亲切,亲自下厨做了她从来没尝过的美味寿司卷和几样小菜。从来没有过陌生人对自己这般好过,小光既害羞,又局促,被温暖而带着海洋气味的暖风包围着,不习惯地觉得安全。
良子和小南不时讲着纱枝小时候的事情打趣,小光就静静听着,偶尔听到好笑的地方,也不禁掩着嘴笑出声。
从头到尾,她们没有过问关于小光出走的任何一个字。最后,良子送走大野南,和小光一起收拾了碗筷,在矮桌旁坐下,握着小光的手,说:“谢谢你。”
“诶?”
“多亏了小光,我才可以见到纱枝啊……”良子孩子气地眨了眨眼,“能够见到家人,不是很幸福的事吗?你们这些孩子啊,就是喜欢在外面乱跑……”
心里有一片柔软的地方被戳中了,她忽然眼眶一热,晃过神来,忍了很久的眼泪啪嗒啪嗒掉落。良子拍拍她的头,递上纸巾。
“或许,小光以后还会去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还是先回家吧?”
“嗯……”她哽咽着,用力点点头。
良子欣慰地看着小光,轻抚她的脊背,过了好一会儿,仿佛察觉到什么,蓦地望向屋外,女儿穿着米色的风衣,就站在和室外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纱枝张开口,无声地“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良子盈盈笑着,做出这般的口型。
晚春时节,枝头的花苞初绽,一整株花水木都生气勃勃。小光举着手机不停拍下四周的景色,绝口不提返程的事。
纱枝给小光的母亲通了电话,又良子聊了一会天,走到院子里,也不刻意打搅她,静静赏花。
“对不起,纱枝老师。”小光低头按着手机按键,“我能过了明天再回去吗?”
“你妈妈很担心你。”纱枝陈述道。
“我知道,可是……”少女停下动作,“可是,明天是婚礼的日子。”
是啊,明天是婚礼的日子。她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她怎么会忘记呢?原本该追着女学生上车的人是修二才对,原本陪在夏実身边的人应该是她平沢纱枝才对。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劝说这个女孩子不要去破坏别人的幸福,却给自己也设下了陷阱。她不能走,如果她听从自己的心意,不顾两个人各自的婚约,去阻止夏実结婚,那么她对这个孩子说过的话都会成为一种莫大的讽刺。当年,她不撞南墙不回头地决心考早大,不过就是因为中学老师的一句话而已。她深知一个老师对学生的一生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影响。
“对不起,我真的做不到祝福……”小光咬牙切齿地说,“我非常喜欢柏木老师,也非常憧憬上村老师。可是越是憧憬,就越觉得火大,越觉得自己太凄惨了。如果我现在回去了,一定会不择手段去破坏。老师,我很差劲吧?”
“……”
“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会变成这样呢?”
“小光,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值得更好的人去爱你。”纱枝犹豫再三,还是笑着对她说,“老师明白你的心情。所以,现在不能回去也没关系——没关系,老师陪着你。”
小光感激地面对她笑了。她却仅是依靠理智艰难维持着轻松的表情。
会后悔吗?她听见有个声音在问自己,遥遥没有应答。
『只要相见,我们还是喜欢对方,还是想要在一起。』
这是符咒,她想她是中了名为“夏実”的符咒,终身不得解脱。
她在树下一直守到入夜,生平第一次无能为力地等待一个事实的到来。她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不能给夏実打一通电话,否则她一定不能自控地大喊着要她不要嫁。尔后,世界颠覆。
风流淌过清凉的夜,她闭上眼,期间流淌过七年的岁月。
嗡嗡——
外套口袋里,手机在震。
她睁开眼睛,一只手将手机拿到近前,另一只手颤抖着捂住了唇。
按下接听,听筒贴上耳朵,却是寂静无声。
“夏実?”她唤了一声。
……
“夏実?”
……
“夏実?”
……
末了,她喉咙发干,结束通话。
有什么离开了,永远不再回来。
(つづ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