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tiny Takes A Hand 

 

 

男人身穿的雨披,后背上NYPD四个字母在夜幕里反着冷光。他粗鲁地敲击车窗,手中电筒直射出的光线惊扰了趴在驾驶座上打瞌睡的女人。

 

平沢纱枝揉着太阳穴,恍惚分辨出梦境和现实——梦里的自己好像出车祸了;现实是,她可不能在这个举目无亲之地丢掉半条命,否则此前所有的付出全白费了。她的人生之路可经受不起这么颠簸的折腾。

 

夏夜的骤雨很快停歇,初晴过后,空气清冷而潮湿。放下车窗,扑面而来的凉风彻底赶走了迷蒙的睡意。

 

她花了几分钟向巡警解释自己只是开夜车有点累、利用等红灯的空闲休息了一会儿并没有睡着。趁着对方还在犹豫要不要追究责任,她抢先说句have a good day,装作什么也不懂,赶紧发动引擎溜了。

 

窗外街道两旁的建筑霓虹焕彩,路面上的水洼反着灯光,整条街道就像静静的、潺潺的河流。可她一点也静不下来,脉搏和血压蹭蹭往上升。因为跑路心切,她在下一个路口转错了弯。

 

这一带街区很多单行道,一旦走错路,就意味着必须绕很远的路才能到达目的地,没有合法逆行的机会。

 

可是,无论如何,纱枝不会因为绕了更远的路、沿途的风景变得不同,就改变去向的地点。

 

——什么都不问,就此任她离开,或许才是转错了方向。

 

纱枝早有自知之明,自己虽然温温吞吞的,其实是个特别死心眼的人。很多事情不敢问,就一直一直憋在心里,从来不怕憋出毛病。世间万物就好比那山茱萸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必经一个完整的过程。只要没有答案就是没有盖棺定论,她不怕拖也不怕等,只要未知就表示还有希望。所以,纵然她们分别四年了,任凭时过境迁,失去夏実的消息对她来讲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那个人、那些事就在她的回忆里,哪里也不去。

 

可夏実偏偏出现了,而且是以她最害怕的一种方式出现了。

她不是没想过再会的情景。久别重逢她又不是没经历过。可是,那位北海道小渔夫再过多少年也是那副傻兮兮的单纯样子,会开车、会打渔、会害羞、会嚯嚯地笑;夏実就不一定了,也许就像她自己似的,变得几乎让人不认识了。

 

怀孕、相亲、出走、婚礼、女人……怎么发挥想象力,这些关键词就像是Nicholas Sparks或者Danielle Steel下一本纯爱小说的情节概要。(注:两位均为美国畅销纯爱小说家。)

 

但是,剧情走向是不是真的要洒狗血,对她们而言,根本不是最重要的。

 

现在,纱枝担心害怕的只有一个问题:她们是否已经变成陌生人了。

 

她也不想为难自己,不想总是自问自答一个“不知道”来逃避那个暧昧不明的“以后”。既然重逢了,就问清楚罢。

 

如果夏実只是来参加同学的婚礼,那么很可能过了今晚她就会离开——这是最坏的打算。

纱枝一边换挡一边拨通Miyuki公寓的电话。

 

问到酒店名字和地址,纱枝不禁默默祈祷夏実不至于搭乘今晚的航班赶回家安胎,不然她只好诅咒肯尼迪机场因为天气原因取消所有航班了!

 

踩在超速驾驶的危险线上,不在乎酒店门口乱停车会被开罚单还是惹官司,高跟鞋溅起一路小水花,刚要闯进酒店大堂,却和正在走出电梯的夏実撞个正着。

 

“诶?”眼前的夏実穿着方便行动的T恤和短裤,长发束在脑后,不仅没有提行李,全身上下也就带了一个手提包而已,身上甚至还微微飘来酒气。俨然一个在纽约深夜活动的年轻游客,只不过——纱枝默想——身为一个孕妇也太不自重了吧!

 

两人一动不动,面面相觑站了几秒。

 

纱枝还穿着婚宴上那身礼服,三更半夜的孤身一人,怎么瞧也不像是来投宿或赴约的。

这几年来跑采访练出的搭讪本领和伶俐口齿,她眼下全忘了,就呆呆看着。模样要多窘迫有多窘迫,简直傻透了。

 

“你……”夏実一个停顿,措辞千回百转,“不会是来找我的吧。”

 

她没答,只是反问:“你跟人有约?山下有悟先生吗?”

 

突然听见心烦的名字,夏実表情一沉,冷着脸说:“看见雨停了,就想出来走走。”

 

“你一个人?”纱枝隐忍着轻咬下唇,目光渐渐下移。

 

“我说,你是听谁说了什么吗?”夏実伸手覆在肚子上,不待她回答就扔下还在欲言又止的不速之客,走进清冷夜色里。

 

“等等,夏実……”纱枝追出去,拦住她,“你去哪里?我载你……我陪你去,不介意的话……”

 

她抱着胳膊,与纱枝隔了一个人的距离,扫了一眼停在路边唯一一辆HONDA CIVIC,又转过来看了看她:“高跟鞋?”

 

“呃……”纱枝低下头,“可以先回我家换衣服吗?”

 

夏実没答话,兀自打电话取消了订车。

 

 

∞∞    ∞∞   ∞∞   

 

汽车驶过布鲁克林桥,纱枝望了一眼窗外,河水幽蓝,好似怀着深沉的心事。

车里凝滞的空气淤积,不热,但很闷。本来车窗都是开着的,可纱枝担心夜里风大害夏実受了凉,一钻进车里就全关了。两个人近在咫尺,默契地谁也不转头、不讲话,又好像都是在等对方先开口。

 

终于等到车子驶入布鲁克林区的街道,纱枝觉察夏実微微侧身观察她开车的动作,期待已久的声音响起:“你的车?”

 

就像受到判处禁言的刑期已满,纱枝紧接着答道:“是北见前辈的。他去乌干达拍照了,车就留在杂志社公用。不过在Manhattan基本开不动车,停车也麻烦。如果不是下雨,我才不会开车出来。”

 

夏実应了一声,没再接话。

 

纱枝倍感尴尬,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但没等她想到话头,只见家门口近在眼前了。

 

“要上去看看吗?”纱枝稳稳减速,拉手刹。

 

“……嗯?”夏実皱着眉,睁开微闭的双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如果你觉得累,可以在这里等……不过要留你一个人在这,不太安全……”

 

“这里是你的公寓?”

 

“诶?”纱枝楞了一下,忽然明白她大概是顾虑什么。“……我一个人住。北见前辈就住在我楼下。他不在家。”

 

“好啊。”她说着,转身下车——打开车门之前,她很自然地伸手揉了揉小腿。

 

听说孕妇会嗜睡,纱枝想。还听说怀孕期间腿部容易抽筋和酸痛。

 

两人搭乘电梯上至三楼。纱枝找出钥匙开门,夏実就站在她身边,依稀觉得此情此景是多么似曾相识。

 

“不错嘛。”夏実进门,道出感想。

 

“嗯。”她有气无力地应答。蓦然间,熬夜的疲累侵袭全身,一股难以名状的郁闷压迫着胸口,教她一个字都不要多说。她不是要向夏実炫耀她过得好不好,她说的越多、介绍得越清楚,只是在提醒她们分别的时间究竟有多久。

 

屋子很小很旧,桌椅、橱柜、单人床——陈设就和她以前在东京的公寓如出一辙的简单。落地窗外面正对着隔壁楼房。在这寸土寸金之地,房屋间隔窄得惊人。纱枝拉上窗帘,接着问夏実要不要喝水。得到不用的答复之后,纱枝又见凳子硬邦邦的,怕夏実坐得不舒服,便请她坐床上。

 

转过身,背对着她,纱枝在衣柜里挑出替换的t恤和牛仔裤。

 

夏実坐在床角,倚着一侧的墙壁,瞥见蜡黄的木条桌上搁着两只杯子,眉心一紧,迅速挪开视线看着纱枝的方向,看见她扔在床上的t恤的款式。

 

“很应景嘛……明天……不,今天是独立纪念日吧。”

 

“唔。”纱枝听她一提,才注意到眼前正是Milton Glaser在1977年设计的名作“I?NY”。 9 ? 11之后,Glaser完成了一次推陈出新,将t恤上文字改为“I?NY MORE THAN EVER”,并且给心形符号添上了一块代表世贸中心的黑色。当时纱枝在服装店里看见两款t恤一并摆在衣架上,没多想就选了经典款。倒不是她天性有多怀旧,只是买那件怕嫌感情太夸张了,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生活在纽约,尤其是截稿日前的那几天、或者在停电的夜晚怀疑得更深。

 

夏実打了个呵欠,起身走到桌子边,说:“你快点换衣服吧。”

 

狭小的空间,背对着背,纱枝脱掉裙子,套上t恤:“困的话,在这里睡也行呢。”

 

“不用了。”夏実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任性,“有好好的酒店不住,睡你这干嘛。好不容易来一趟,我要争分夺秒的出去玩!”

 

“真是乱来……”

 

夏実像是没听见她的话,手指摩挲着桌面,细数她的发现:“……Nobu的纸巾啊……杯垫是Bondst的呢……吃剩的面包是Le Pain Quotidien的啊……”

 

“是eBay的二手货——那张桌子。”纱枝换好衣服,转过身。“因为经常去采访,在village会碰到各种各样的人,有的经常出入Nobu吃饭也没办法。”(注:即位于纽约西区的格林威治村,艺术工作者聚居地,纽约人一般简称其为village。)

 

“哦,知道了……是这样啊。不错呢。”夏実点点头,“……可以出发了吗?”

 

“嗯,等等——”纱枝多带了一件衣服。“外面冷,你穿上这个……你想去哪?”

 

夏実接过衣服,攥在手里,怀着愠怒反问:“你是故意的吧?”

 

“诶?”她诧异不解,待认清那件衣服原是夏実以前送给她的,顿时语塞。她从来不耍心机,对夏実更不会耍心机。确确实实是随手拿出的衣服,她绝对没有影射什么的意思,更不是要借此还给夏実,犯下这种无心之过真是有口莫辩。

 

末了,夏実郁郁叹口气,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我想去河边走走,看看日出。”

 

 

∞∞    ∞∞   ∞∞   

 

 

“还以为你会带我去帝国大厦楼顶呢。”临近Montague街和Pierrepont街交叉口的东河岸边,夏実带着失望的口气嘲弄道。原本就宽松的外套穿在她身上有点大,夜风吹起的时候鼓鼓囊囊的,就更显得衣服里面的人瘦瘦小小,像小孩子似的。

 

“你又不是猩猩。”纱枝没头没脑地引用典故。

 

“我是美女,不可以吗?”她理直气壮。“而且,会在帝国大厦楼顶出现的除了King Kong,还可能是蜘蛛侠!”

 

“那,下次吧。”她挠挠头,挺为难地说。

 

“……”

 

“叫上Spider-Man一起。”

 

“不好笑!”

 

“没人笑啊。”语气诚实。

 

当然没人,凌晨四五点钟,河边就她们两个。

她俩都不笑,全世界就是苦瓜脸。

 

夜空晴朗,抬头还能看见左上方的天空挂着一轮近乎圆满的月亮。若不是地面的水渍,甚至难以察觉几小时前下过暴雨。对面曼哈顿岛摩天楼群星星点点的灯光揭示这座城市二十四小时都在浪费电的事实——

 

停电的心理阴影太过深重,纱枝实在没法违心地赞美一句当下的夜景,琢磨了半天,才说:“说起来一个星期之后就是Manhattanhege(曼哈顿悬日)了。那几天的落日时分,在Manhattan东西向的街道上,你能看见整条街都是金色的,夕阳就从你面前慢慢钻进地平线下面去,可美了。”

 

“是么……”夏実顿了一下,尔后轻声笑了笑。“只是为了看日落就多留一周,我没那么悠闲。”

 

如果是为了我呢……

只是为了我呢……

她在心里接道,嘴上却什么也没说。

 

沉默了一会儿。

夏実转过脸与她对视,目光柔和,语调沉静:“你怎么不问我,孩子是谁的?”

 

“……”几个钟头以前,她的确很想问。

 

“你很想问我吧。”刻意扬起下巴,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可现在无所谓了,没关系了。

 

“孩子是谁的呢?”夏実漫不经心的自问自答能气死人,“……我的呗。”

 

可纱枝根本没伤着,反而扔回一刀子:“也对。夏実跟谁在一起,不是我过问的。”

 

夏実毫无防备就重伤了,表情僵硬得像是刚从冰窟窿里头挖出来,半响挤出一抹苦笑:“真是标准的‘平沢纱枝式’的回答啊。”

 

又说错话了。纱枝懊恼地想。还是不开口比较好么。

 

夏実将她愧疚的表情收进眼里,但全然没有扳回一城的爽快,反而比她更难过。只好无奈的自我解嘲:“老实说,从下飞机那一刻起,我就在想——会不会见到纱枝呢?什么时候会见到纱枝呢?再次相遇的时候,我一定要问你:想我了吗?看见我变得比以前更好了、更成熟了、更坚强了,很吃惊吗?后悔了吗?哈哈……谁知,你先见到了山下有悟……现在你心目中的上村夏実就是一个怀了不知道哪个男人的孩子,还被一个男人纠缠不休、离家出走的落魄女人吧。”

 

不是的。我从来没这样想过。只是非常担心罢了。纱枝难堪地站在原地,默默听着。

 

 

 

“奇怪,应该是我很自豪地向你炫耀才对啊……”她别过头,笑了起来。“我连台词都在心里预习很久了——‘看呐,我现在做了英语老师,人气直升呢。还有条件很优越的男人追我。很厉害吧’……怎样?是不是说得很利索……”

 

“嗯!”纱枝重重地点头,声音像暖暖的风,飘进她的耳朵里。“夏実,很努力了哟。教师,是很适合你的工作。”

 

夏実闻声愣住,怔怔望着身旁的人。路灯下,纱枝笑得自然而然,温暖四溢。

 

她想这女人真是坏透了。即使分开那么久,还是比自己高那么几公分,还能一下子说出她最想听的话,而且说得那么真心实意,那么毋庸置疑。

 

“能成为夏実的学生,该是多幸运的事啊。”

 

纱枝继续说着可恨的话。

 

她本以为自己恨不起来,其实恨得牙根都酸了。

认识纱枝以前,她觉得从事什么工作都无所谓;遇见了纱枝以后,她就认定了这一行,叫她不当老师还不如叫她去死。

 

可是这些,纱枝通通不知道;不知道她成长为多么优秀的人,不知道她跟什么人交往、跟什么人结缘……那些“不知道”将她们之间四年的空隙抹得苍白如纸,容不得一点点色彩飞扬,最后将边沿扔进一只乌黑的染缸。

 

即便如此,纱枝还是对她微笑着说出那些话。意料之中的可恨,否则平沢纱枝就不是平沢纱枝了。

 

微风吹来河面清新的气息,水面闪着粼粼的光。

她张口又闭口,就像快要在温柔里面溺死的鱼,好不容易控制住轻微颤抖的唇,说:

 

“纱枝。我没有怀孕。”

 

 

 

听到实话,纱枝竟然出离平静。大概她甫一张口,已然预感到会是这般的真相。

瞌睡的理由可以是半夜困意难挡。腿痛的原因大抵是白天逛街太久。

那么怀孕……

 

“……是我的学生。”夏実说。“我有个学生不小心跨过界线,又害怕检查记录会被父母发现。所以我用自己的医疗卡陪他去了医院。很乱来吧?不过最后,和家长好好解释了,得到了谅解,事情也得到了完满的解决。但是我有必须保密的义务。”

 

“确实是夏実的行事风格呢。”纱枝说,“宁可为难自己,也要替别人着想。”

 

“你真的知道吗?好像很了解我一样。其实你根本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的事嘛。”她抱着胳膊,笑道,“你的事情我还是挺清楚的。”

 

“诶?”

 

“静流是我在明大的前辈。来纽约之前的一个月我们就在网上认识了。她跟我讲了你的不少事情。”她解释原委,“可我不想听她说……”

 

“……”

 

“我想听你说,想亲口问问你,遇见了什么不错的人吗?或者,”她停顿了一下,“这已经不是我过问的事了?”

 

“我有给你寄明信片的。每个月都寄。”她想这算是安慰的话吧。

 

可夏実的表情变得更失望,摇摇头说:“我没收到。一张也没收到。”

 

她低着头,无言以对。

 

“纱枝,你就那么没信心吗?你真的以为我收到你的明信片绝对不会回信?”夏実扶着额头,再次大声笑起来。“哈哈……早知道应该骗你的,干脆就说我怀了修二的孩子,要跟有悟君结婚。就算是这种白烂的谎言,你一定会相信吧……因为你根本不关心嘛。因为你从一开始,就对我们之间没有信心。”

 

破晓前的黑暗绝望而没有尽头,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纱枝一紧张就会乱说话、说错话,不会看人脸色。虽然这几年历练了不少,但遇上特别的人,她立刻打回原形。她后悔她干嘛要提什么明信片,那种小纸片寄丢的几率远远大于寄到目的地,相信国际邮政就像相信天气预报一样幼稚——又不是纯爱电影,任何寄托思念的信件、日记、遗书等等不止可以跨越七大洲五大洋,还能战胜岁月更迭和自然灾害,躲掉蛇虫鼠蚁的小牙齿,在剧情需要的光环下无坚不摧。

 

于是她心里一急,慌不择言。

 

“怀孕的事,有悟君也误会了吗?他很担心你。他是一片好心。”

 

夏実一听,一瞬间,连假笑的力气也输光了。放下环在胸前的双臂,闭了闭眼,轻声说:

 

“可以抱抱吗?”

 

她就站在她面前,静静等待着。

 

她等了四年了,以为终于等到彼此都变得足够成熟,终于可以笑着说再见了;等到这一天,才发现心底那一份掩藏了很久的不甘,并未随着时间消褪。

 

她不想拥抱。

她有话一定要对夏実说。

必须现在说。

而且不可以再词不达意,拐弯抹角。

 

她定了定神,激动得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然后……

 

夏実的电话响了。

 

“喏,‘一片好心的有悟君’来电话了。”夏実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走远几步听电话。

 

过了一分钟,她走回来,脱下套在外面的衣服叠好。

单手送到纱枝面前的动作,停顿了一秒。

 

朝阳从她们背后升起,白昼越过东河,渐渐包裹住曼哈顿岛。几只水鸟凌空飞翔,越过水面。汽笛长鸣,清晨第一班轮渡起航。美国正式迎来一年里最喧闹的一日,独立纪念日。

 

 

∞∞    ∞∞   ∞∞   

 

 

里中静流常常撒谎,讲起话来一句真一句假,叫人哭笑不得。

 

初遇她是两年前,一次在唐人街的摄影工作室MG Studio跑采访的空隙,清清瘦瘦的日本小助理主动坐到她身边跟她聊相机,还热情地分甜麦圈给她吃。因为同是异乡人,年龄和兴趣相近,不过几分钟就很快熟络。那时候,纱枝就发现静流说的话信不过,她说自个儿个性内向又文静,是独来独往的摄影家,从不插手别人的闲事、八卦人家的家常——全是忽悠。

 

日子久了,任何对静流知根知底的人都明白,她可不止是那种标准的小女生。看起来纯纯的,什么事都不上心,其实可懂得察言观色套近乎,肚子里鬼点子多得数不清、用不完,性子特别独立,特别较真,特别逞强。

 

所以关于静流的家族病,纱枝是在她第一次病发入院的时候才知道:一种长大了就会死的病。多玄乎啊,简直是发愁作品卖不出去的纯爱小说家才想得出来这么损人的绝症——白血病啊癌症啊人都看腻了,所以什么像个小孩子一样禁止发育啊、不能在太阳底下唱歌啊、脑子里面有个橡皮擦啊、从小就心脏不好的初恋男友啊诸如此类反复循环,各种有的没的一股脑全来了。当然,纱枝也听说过现实中确实有些疑难杂症,比如天生免疫力低下、不能接触空气,终生生活在塑料泡里的男孩——哪天得这种病做主角的纯爱片拍出来,编导的幽默感和无耻度就算上了一个新台阶了。

 

正是大家乐此不疲地在虚构的世界里塑造爱情,反而显得现实中的爱情可以不重要。

 

纱枝就认为,她的生命里,爱情可以不重要。

那时候站在纽约的东河岸边,她想,这就是夏実教给她最重要的事。

 

没有我,你也可以过得很好。那么,两个人何必要在一起。

 

可她就是不知道怎么表达那意思。她听得见心里有个声音在骂自己。

好凶。害得她不敢开口。

 

最后,夏実听完电话,说困了要回酒店休息。纱枝理所当然开车送她回去。两人又是一路无话。

 

车子没有目标地在一个接一个的红绿灯之间挪动,纱枝正迷惘接下来要去哪,不料突然接到Miyuki来电说静流凌晨病发入院了,情况很不乐观。

 

半个钟头之后,纱枝在医院见到了连路也走不了、必须坐在轮椅里的静流——元气满满,眉开眼笑,特别乐观。

 

这是近三个月来的第六次入院了,每一次住院的时间都比上一次要长。

静流不肯长期待在病房里接受治疗,医生只好想法设法把她的命续着。她们都知道,静流有一个心愿,就是行走各地拍摄很多很多照片,最后开一次个人摄影展——静流总是纠正说,她其实想开很多次摄影展,可惜老天好像只肯给她一次的时间。

 

——只怕是一次都难。

这是她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纽约,或许是全世界最积极追求艺术梦想的人密度最高的城市。像静流这样的无名小卒想在短短的两三年之内正经办一次摄影展,不如去中央公园的草地躺着做白日梦更快更现实。何况干摄影这一行还不够条件参加《美国偶像》。

 

奇怪的是,这一次见面,静流绝口不提摄影的事,跟纱枝和Miyuki不痛不痒地聊着节日活动。

 

Miyuki忽然问起纱枝昨晚找夏実做什么。纱枝一言难尽,发愁怎么回答。

 

静流突然仰起头笑眯眯地说:“纱枝啊,你是从不逃避地、奋战到底的人。”

 

纱枝一言不发,盯着她,想看穿她知道什么,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夏実也是,”静流旁若无人地说,“你知道的吧。”

 

里中静流喜欢说谎。纱枝知道。这两句不是。

 

 

∞∞    ∞∞   ∞∞   

 

 

中午,两个好友被静流赶出了医院,勒令过节。

 

风和日丽的假日里,任何一间餐厅都座无虚席。纱枝开车载着Miyuki兜了一圈,最后还是决定买食材回家自己煮。

 

“你的厨房真干净。”Miyuki言下之意是说,纱枝很久没在自家下厨了。

 

她说的没错。北见一不来,厨房里有用处的东西就只剩开水壶和咖啡机。所以,纱枝的公寓虽然旧,却从来不见蟑螂来光顾。

 

围上围裙,厨房大战正要鸣起战鼓,门铃响起来。一位高个子卷发陌生男人站在门口,用疑似是德语或者荷兰语发音方法的蹩脚英语向纱枝问好,手里还捧了一大叠脏兮兮的明信片。

 

“谁啊?”Miyuki探出脑袋,只见纱枝刚关上门,背对着她良久,才转过身。

 

“新搬来的邻居,特地过来打招呼的。”她眼神迷茫,心不在焉地答道。

 

Miyuki看到她双手慎之又慎地握着一叠纸,用眼神问她,那是什么。

 

“以前寄去日本的明信片,寄不到对的地址,全退回来了……不对,是全退回隔壁的信箱了。”她露出难看的笑容。“可是我这隔壁从我搬来那天就一直没租出去……”

 

“……直到今天?”

 

“算了。”纱枝长舒一口气,将明信片放进一旁储物柜的格子里,用一本书压好,接着去厨房洗手,拉着Miyuki一起做菜。

 

她一言不发,认真盯着青菜翠色欲滴的菜叶。自动感应的水龙头开启,只听见流水寂寞的哗哗声。

 

“呃,说起明信片……”Miyuki迟疑着,拿捏着语调,四两拨千斤一般转移话题。“我在想,要不要打电话给诚人。”

 

她拿开蔬菜,水声猝然停止。凝视的目光透露着她听到这个名字时候的惊愕。

 

诚人,濑川诚人,是静流在大学时期的同学。她曾经看见静流收着他一整盒的照片。而正是教她第一次接触摄影的男人,凭着视觉动物的本能,被Miyuki吸引了所有注意力。

 

正如那些遗憾的老故事,当静流离开诚人、离开日本之后,他生了一场大病,谢绝了Miyuki的心意,选择等着静流回去。他一点儿也不知道静流的病,而静流寄给他的明信片里亦从不提起。

 

“她快死了。可能熬不过这个夏天。”Miyuki低哑着嗓子说,“她现在每天一有空就写明信片、写信。她说,等哪天她不在了,还要继续寄那些明信片和信给诚人,不准让他知道。”

 

“……”

 

“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差事呢。”她的语气里听不到半句埋怨,“诚人,静流和我,我们三个合演一出三角恋就够狗血了。现在还……这梗最早是哪个缺心眼的想出来的!”

 

Miyuki很少这么说话。若不是憋急了,气急了,肯定不会在人前暴露她的任性。

 

纱枝明白她也就是嘴上说说,于是一边沉默地听着她的发泄,一边拿出鲜肉放进微波炉解冻。等她安静下来,不疾不徐地说了一句:“既然是静流的意思,我们就尊重她吧。”

 

“也对。告诉了诚人又如何呢。”她这么说着,带着释怀的意味。随手捞出一把生菜放在案板上,利落一刀。

 

纱枝盯着她的动作,双唇抿作一条直线,挣扎了很久才开口:“Miyuki,我记得你说过,每个人的手里都握着一个人的幸福。”

 

“是啊。”

 

“那,你还在等诚人吗?还以为你的幸福握在他手里?”

 

“没有。”她笑了笑,“都过去多久的事了……再说他以前又不是真的喜欢我。就算再见面,两个人只是朋友吧。”

 

“真的能做好朋友吗?”纱枝追问,“你就这么肯定,男女之间存在好朋友那样纯粹的友情?就像……女人和女人之间,可能会存在恋人那样的爱……”

 

“嗯?!”Miyuki放下手里的菜刀,转头望着身旁的人。

 

“开玩笑的。打个比方……”纱枝牵起嘴角,面对着她。

 

她偏过脑袋,整理了一下思路,说:“想这些有什么用呢……爱情呐,就是两段碰巧双向重叠的单恋,一定要刚好碰对了时间、地点,碰对了人。就像英语里说的,destiny takes a hand,都是掌握在命运手里的事。你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和思想,却不能掌控每天遇见什么人,不知道某时某刻就会突然陷进去。可遇不可求。说起来是个珍贵的好东西……可它值什么呢?什么都不值。你看静流离开了诚人,现在跟我这个好朋友挤一窝,不也活得多姿多彩。”

 

纱枝笑了一声,点点头。

 

“说实话,我是遇见静流以后才想通的。我心里早不念着诚人了,放下了就过去了。可她不一样,她把诚人看得比什么人都重要。他是她一生一次的爱。”

 

“有些人,不是你暂时看不到她在,她就会消失的。”纱枝说。

 

Miyuki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赞同说:“对啊。诚人一直在那里,跟静流在一起。有些感情等时间一过,就会慢慢淡去。另外一些,像静流那种,是淡不了、抹不掉的。可她比我们想得都通透——就放在一边不理,一个人悄悄的、飞快的成长。”

 

“……”

 

“不过,我有时候看着静流,很羡慕,又很难受。”Miyuki一字一句地说,“那份爱就在她心里,不会老,也不会死。可是她自己会死啊。短短的一辈子,就这么把自己的心绑在另一个人身上,还不可能在一起……你说呢?”

 

她再次转头看过去。纱枝正忙着手中的活计,唇角好像在动,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过了许久,Miyuki以为谈话结束了,忽然听见纱枝在问:“山下有悟这个人,你怎么看?”

 

“山下有悟啊……”她很奇怪,依然认真作答。“他很拼命地在追求他的幸福。”

 

“嗯,我也这样觉得。”

 

∞∞    ∞∞   ∞∞    

 

华灯初上,曼哈顿街道上人来人往,拖家带口的、成群结队的,都期待着晚上在哈德孙河空前盛大的独立日烟火庆典。

 

夏実站在一间口碑不错的日式料理自助餐厅门口,抬头四十五度角仰望着招牌上蓝色荧光的“TODAi”,打心眼里觉得这里有一个非吐不可的槽点,但一时之间怎么也想不起来。

 

“怎么了?你想吃海鲜料理吗?”山下有悟依旧穿着万年不变的小西装三件套,不畏寒暑的忍耐力极具“人定胜天”的精英分子品质。“如果你喜欢这里,我可以打电话取消……”

 

“不用了。”夏実摆摆手,“我只是看到那个店名觉得很亲切,没别的意思。你为了在今晚订到Rockefeller Center的位子,费了很多功夫吧。”

 

他一听夏実表达体谅,欣慰地笑了笑:“还好。从那里的旋转餐厅看到的风景很美,再麻烦也值得。”

 

有悟是个很聪明、很体贴的人。得知静流入院的消息,下午就陪着夏実去探望,然后一起搭车去吃晚饭、赏烟火。一早就打电话给夏実,就是为了确认她没有别的安排。

 

夏実不想再瞒着他,在计程车上把怀孕的真相说了出来。谁知有悟笑了笑,金丝边小眼镜反着莫测的白光,执意要一起用餐。

 

夏実隐约觉着这男人有点可怕,猜不透他打什么小算盘。这男人思维有点怪异,在日本的时候就跟她解释过,是因为他不能生育,所以夏実怀了个馅就刚刚好——当时夏実完全不能理解这高端洋气的逻辑,又跟他说不通,就故伎重演躲太平洋另一头去。没想到他竟然追过来了!但是念在他不是个危险人物,还可以吃免费大餐,本来就心情郁闷想化凄凉为食量的夏実老师也就从了。

 

等着上菜的时候,有悟举杯,祝愿身体安康,放下杯子就开始感慨人生无常。

 

夏実不禁回想起静流的话,想起她说她得的病名叫“恋爱死”。

 

夏実和静流相交不深,缘起静流通过以前的同学在网上找到她,打听诚人前辈的消息。

初初相识那天,静流在MSN的小窗口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夏実“我以前是背后灵哦”。无厘头的开场白。骗术总有糊弄人的奥妙所在。静流接着一一道出关于夏実的很多往事,连睡姿的小动作都说中了。最后,她终于说出是纱枝收着夏実的照片,被她发现了。

 

彼时,夏実盯着屏幕呆了三分钟,回过神来才发现脸上、手背上都是泪水。

 

“夏実?夏実?”有悟礼貌地叫着她的名字,唤回她的注意。

 

“对不起,你刚刚说什么?”

 

他一脸的诚恳,复述道:“请问,愿意以结婚为前提,和我交往么?”

 

她眉头紧皱,简直可以挤出冷汗来:“那个,我不是说了,我没怀孩子么。”

 

“可是我已经追到这里了。”有悟将上身前倾,继续说。“不管你有没有孩子,从再次见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感到有一股看不到的力量涌上来,非常的想见到你。说白了,这就是命运。不想再去等第二个让我产生这种感觉的人,成本太高了。”

 

不愧是理性的有悟先生!最后一句话差点害她一口喷出来。

 

“爱,不是靠计算就能得来的吧。”夏実轻描淡写地暗示道。

 

“只是考虑爱的话,是不能得到幸福的。”他从容不迫地回应:“只依靠爱就在一起的话,一旦爱冷却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幸福是需要计算得来的。”

 

夏実安安静静坐了很久。等到食物都上桌了,有悟满以为说服了她,正要举杯继续献殷勤。

 

突然,她抬起头,眼眶里闪着泪光。

 

“有悟先生……”她幽幽开口,“……在我心里,有一个人。无论如何,我都想陪在她身边。我知道这样很傻、很辛苦,可是,我想我选择的就是只有爱的人生。”

 

有悟正欲反驳,她却紧接着继续说:“有悟先生刚才说到命运。我不知道你遇到过怎样的命中注定,也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我的感觉……我以前,把爱和幸福视作等同,以为只要不在一起,感情就会消失。可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不管那个人在哪里,她都在我心里,不会老,也不会死。见不到她的时候,我以为我不需要再喜欢她了。等到见了面才知道,不够,永远不够……”

 

有悟听着听着,脸色阴沉得都快变绿了。

 

“非常抱歉!”夏実抹了抹眼睛,站起来,之前被桌沿挡住的手露出来,手心握着一只不停闪动的手机。“……非常对不起,我想我必须走了!”

 

不远处的哈德孙河上,节日的烟火蓄势待发。

 

 

 

(つづく)

 

 

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