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実老师

 

 

很多年以后,上村夏実不再记得那个纽约盛夏的夜晚,不再记得那条两人一起走过的街道地处何方,但是,常常在某个刚刚降临的黄昏,通过平沢纱枝的手心传递而来的温度,似乎能穿越时空,像一支熟悉又令人贪恋的旋律,萦绕着她的手,温暖着她的心。那一次,她其实很想赌气甩开,却不得不输给心底的不舍。内心纠结挣扎着,任凭纱枝牵着走完整整一条街,见到地铁入口,她才后知后觉纱枝宁可绕远路挤地铁也不愿搭计程车的傻傻固执。地铁很拥挤,但是不用自己开车门、翻钱包付账,可以一直牵着手不放开。

 

夏実一向自认为是很有主见的人,随着年岁的推移,凡事自己做主的个性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然而那一次,她发自内心地觉得,乖乖地跟着一个人走也可以很满足、很幸福。

 

第二次造访纱枝在纽约的家,夏実不比头一次自然,反而更加拘谨。凳子上堆满采访用的资料,纱枝要她先坐在床上,然后闷不吭声收拾屋子、张罗晚饭。

 

夏実低头盯着脚上的粉红拖鞋,觉察左脚刚好踩在一小块木地板翘起的地方,轻轻踩下去,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一样,她有意识地一直踩呀踩,制造无规律的扰人噪音。直到房子的现任租户不乐意了,忍不住从厨房跑出来,双手插在腰际,摆出生气的表情怒视着她。

 

她停止小小的恶作剧,扁着嘴,仰起脸,睁大眼睛和她对视。一眨眼,哭了起来。

 

她说,她来这里不是住酒店也不是上餐馆。人被拐来了,绑匪变身侍应生,撇下她不理了。

 

纱枝委屈,也心疼夏実哭得梨花带雨,辩解说没不理人啊,这不正是想两个人好好吃顿饭、聊聊天,明明一直不说话的人是她,然后像小孩子撒娇怪自己不理人的也是她。

 

“你……你以为我不想跟你说……说……”她哭得越来越凶,突然间呼吸困难,一个字一个字伴着抽噎蹦出来,“……可……可是……你……离我……那么……那么远……”

 

纱枝心里一酸,俯身抱住她,问:“现在够近了吧?”

 

“不……够。”

 

纱枝轻微地叹息,屈膝跪在床边,收紧双臂:“现在呢?”

 

夏実不说话了,脸埋进她的颈窝,也不管她轻抚后背安慰的手,放声大哭。

 

后来,夏実不记得哭了多久,也不记得纱枝有没有陪着她一起哭。她只记得等她哭完了,两年的光阴、一千多公里的距离、重逢之后的失望与愤恨,统统被眼泪冲刷殆尽。同样,她也记得,在纽约的分手的那天,她一滴眼泪也没流。

 

分开的日子里,她有满腹的思念无处倾诉。可是见面了,和好了,她却一个字也吝啬说出口,只想躺在纱枝怀里,听着纱枝说。

 

她想她终于弄明白了。不是谁爱谁多一点,或是谁不够爱谁,便是输家。

 

而是在她和纱枝之间,她永远是更需要这段爱情的人。想要陪伴,是因为想要依赖。从她依赖纱枝多于纱枝依赖她的第一天开始,以后的很多事情都已注定。

 

第二天清晨,夏実稀里糊涂地醒来,眨了眨眼,确信她躺在纱枝的床上,靠在纱枝的怀里,心里又甜又涩。红着脸将她叫醒。纱枝小编一看手表,脸都吓白了。蹭一下跳起来,洗漱,换衣服,胡乱卷了一桌子的文件奔出去上班。

 

她一定睡得很不好,说话的嗓音也低低哑哑的。

可是夏実忘记了去心疼。相反,睡了一个好觉的夏実有点傻兮兮的,脑子比昨天钝了好几层。她还半躺在床上,脑海中,从昨晚到今早的经过反反复复重播了好久。紧拽着被单的十指互相纠结,直到掐疼了自己。

 

她起床洗了脸,走去半封闭式的厨房煮咖啡,烤吐司,接着转身打开冰箱拿鲜蛋。然而,余光所及,这个角度恰好看到阳光穿透窗户,将屋子里每一件东西都照耀成了金色。

 

怎么可能?!她揉揉眼睛,断定这肯定是这几天神经衰弱导致眼冒金星了。

 

那天中午,纱枝趁着跑采访的空当帮夏実领了寄存的行李拖回家里。晚上在附近的餐厅吃过饭,两人一起散步的途中遇见了找上门商量摄影展的Miyuki。

 

夏実下意识地开始搜肠刮肚胡扯一条撇清关系的解释,还没来得及跳开一步以示清白,左手却有温暖的热度贴上来。刚意识到那是什么,纱枝的右手已经和她十指紧扣,挣脱不掉了。

 

“Miyuki,这位是上村夏実,你们应该在上次的婚礼上见过吧?”

 

这女人什么意思?!

夏実瞪着她,使劲挤眉弄眼,却被纱枝彻底无视。

 

她停顿了一下,自顾自地向Miyuki宣布:“我们正在交往中。”

 

那一刻,夏実虽然看不见,但也想象得到自己盯着纱枝看的表情肯定很滑稽;嘴角颤动好貌似是要微笑,眉端却耷拉着好像随时就要哭出来。她张着口,却说不出话,只是被动牵住的左手紧紧地,紧紧地用力反握。

 

“啊……”Miyuki一声感叹千回百转,目光在她们之间扫来扫去,最后终于停在互牵的手,了然地说,“我就奇怪为什么你那么在意上村的事……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了啊?”

 

“抱歉,有些事我想确定了以后再告诉你。”纱枝诚实地说。

 

“没关系。”Miyuki眨了眨眼,“看来好像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帮了你不少忙嘛?”

 

“呵呵……”

 

Miyuki识趣地看了夏実一眼,说:“我突然想起来晚上还有点事,明天你休假吧?方便的时候再找我。其他的变动事项我写进邮件了,你记得看看。”

 

“嗯。辛苦了。”纱枝道别,目送友人匆匆离开。

 

 

∞∞    ∞∞   ∞∞   

 

 

 

“她怎么那么快就走了?”夏実拖着纱枝的手,凑近问道。

 

纱枝的回答带着隐隐笑意:“大概是那个谁一会儿悲喜交加感动得不得了,一会儿拼命想要吸引恋人注意力但是着急插不上话,于是一脸气鼓鼓的敌视目光吓跑她了吧。”

 

“你说的‘那个谁’是谁?”

 

“那个谁啊……”纱枝装模作样地顺着她的话说,“是谁呢?”

 

夏実当然看到了最后Miyuki玩味的眼神。前几天好端端给人家留下的成熟印象算是全毁了。不过,更重要的重点是,平沢纱枝根本从头到尾都很清楚她的心情啊!

 

夏実没多想,就历历数落道:“都怪你!突然说什么交往中,什么确定了的……什么什么确定了啊,我怎么不知道?又是随性一个人做决定了吗。你这个自我中心的女人!”

 

纱枝一听,上一秒还欢欣得意的笑容僵硬在脸上,轻轻咬着嘴唇,受尽委屈的神情就像某种无害的小动物。

 

“怎么,我还错怪你了?”夏実不但没有心生同情,语气反而更加严厉。

 

纱枝那张脸,骗骗渔夫啊前辈啊之类的炮灰男还管点用,她上村夏実早看透了。虽然生长在单亲家庭,幼年就失去父亲的保护,但在偏远的家乡一直是站在众人中心的人物,幸运地收获很多人无微不至的关照,因此即便开玩笑说是村姑,也是村姑中的村姑大小姐。而正是她一贯外表柔弱,但骨子里却是凡是故我、不服输不认输的执拗劲,才能一路走到这里,在异国他乡混得风生水起。如今她到了纽约,就连外表也变得比以前更独立强硬了些,自我膨胀的那一部分个性愈演愈烈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是,夏実这一次想错了。

 

“你又想打我了吗?”

 

“诶?”听到纱枝这么问,夏実十分错愕。因为她从来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你怎么还记着啊。”

 

“记得。而且会记一辈子。”

 

“……”

 

“你觉得我做错了的话,就打我吧。”纱枝说,“但是,不准走。我已经决定要和你在一起了。”

 

夏実定定望着她,眼眸里倒映着纱枝此刻的表情——就像是要和什么战斗似的表情。夏実记得第一回见到她的那天晚上,纱枝就是这个表情。无论任何人看到了都会觉得,只要是这个女人想要做到的事情,她就一定会做到。

 

夏実沉默了好一会儿,牵着她转身往回走。

 

“纱枝,你知道吗……”

 

她看着夏実的侧脸,听见夏実的声音从右前方传过来。

 

“你永远不会明白,要和你分开,对我意味着什么。更重要的是……”夏実说,“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无力向你传达我的心情,以至于我……”

 

“我没有后悔哦。”纱枝打断她道,“上次你问我是不是后悔和你相遇吗?虽然我们在东京的时候分开了,但是现在能够和夏実再次相遇,我觉得真的很开心。从以前到现在,和你一起经历的每一件事情,我都没有后悔。”

 

街上不算静,纱枝也并没有说得很大声,却很清晰,很坚定。

 

过去以为是不可能憧憬得到的未来,突然之间成为了现实。分开两地,时隔多年,曾经互相倾心的两个人再次相遇,依然喜欢着彼此。再平常不过的晚上,再平凡不过的街道,普普通通地牵着手的两个人之间,正在发生着的故事。

 

夏実走了几步,又停下,松开她的手,一声不吭地靠过去。纱枝很自然地张开双臂将她圈在怀里。

 

“对不起,我不该打你……”

 

纱枝刚想回答没关系,却发现夏実在发抖。于是,只是轻轻抱着她。

 

 

 

……

……

……

(此处省略部分见R18番外。)

 

 

∞∞    ∞∞   ∞∞   

 

 

一夜无梦。阳光穿透窗帘的薄纱覆盖着光裸的肌肤,隐约听见细碎的低语声,夏実迷迷糊糊睁开双眼,醒来第一眼就见到恋人的快乐重复多少次也不会腻。

 

“唔……纱枝?”她一开口,声音甜腻婉转,几近掐得出水来,陌生得连她自己也差点捂住了嘴。

 

“嘘——”正躺在床上讲电话的纱枝尴尬地叫她噤声,接着对电话里草草说了几句,挂掉。“还好电话那头的是Miyuki,不是我老板。”

 

“哼,要是北见听到就好了。”夏実悻悻将脸埋进枕头,嘟囔着说。

 

“你不要吃着根本不存在的醋,好吗?”纱枝在她的肩头落下一吻,起床穿上衣服。

 

夏実拉着被单覆在胸前,翻了个身面对纱枝。“他确实喜欢你嘛,我又没说错。”

 

纱枝一边扣着紫色衬衫的纽扣,一边无奈回敬:“那我是不是必须给柏木修二君打一通国际长途,告诉他我昨天跟你做了呢?”

 

“呃……”夏実小声坦白。“其实我没答应跟他交往。上次是骗你的。”

 

我知道哟。纱枝很想这么回答。可是忽然间一个念头冒出来,话在嘴边转了个弯。“嗯,昨晚我已经发现了唷。”她故意等夏実抬头看着她,而她则饶有兴味地盯着自己的手指,意犹未尽地拿腔拿调:“虽然这么久了,夏実的那里还是很……”

 

“Shut up!”床上的人揪住被单,脸颊烧得冒火。

 

其实就算夏実不制止,纱枝打一开始也没打算把话说完。毕竟她不是变态,只是想稍微弥补一下昨天夜里因为太暗而没能看到夏実脸红害羞的遗憾。

 

目的达到,纱枝开心大笑,走去盥洗室洗漱。

 

“啊,我想起来了!”待她弄完走出来,夏実说:“你答应过我等天亮了就让我推倒的!”

 

纱枝“噗嗤”笑出声,摇了摇头,说:“不过我和Miyuki约好了去Soho谈摄影展的事,下午去医院看静流。”

 

“你赖账!”夏実鼓着脸,气呼呼地说,“探望静流吗?我也要去。”

 

“好啦~中午吃饭之前再给你打电话?”

 

“嗯。”夏実又想起了什么,叫住她。“等等。”

 

“还有事吗?”

 

视线晃过散落一地的衣物,夏実努努嘴:“去,帮我拿件衣服过来。”

 

愣了一秒,纱枝又一次笑了。“是。”

 

等她出门,夏実挠挠凌乱的头发,没急着穿衣服,屈膝坐在床上发呆。

 

黑夜过去,突然之间,有了很多憧憬,很多明天;

这股幸福感太强烈,太浓郁,教人不禁沉溺其中,放弃思考别的事情。

 

窗台上,此前用来招待北见的杯子灌满了水,里面插了一根葱

 

——噢,认错了,是一株水仙。

 

 

 

∞∞    ∞∞   ∞∞   

 

 

 

“为什么要来美国?”

 

不仅是出于职业习惯,凡是对熟络一些的朋友,富山Miyuki都会按捺不住对这个问题的好奇,脱口而出。而平沢纱枝的回答是,人生的意义不仅仅是大学毕业就在东京找一份工作这么简单吧。

 

从小就对长辈言听计从、连入行工作都由父亲一手安排的Miyuki无法完全认可她的意思,想当然将纱枝的理由归类为“说了等于没说”的零分答案。

 

过了一段日子,当Miyuki偶然从自由摄影师北见纯一口中听到一模一样的回答之后,她才终于认真审视这个回答的潜台词:即使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也绝对不将人生奉献给不想要的事情;即使不能确信正在做的就真正是自己想要的,也要努力一点点接近梦想。

 

可以确信的是,平沢纱枝在把握人生的态度上,和北见纯一保持着近乎百分之百的一致——或许她本来就是受他影响也说不定。

 

难怪静流的同事们一开始都误以为纱枝和北见是一对了。

 

可是,时间久了,只要是有脑子的、长眼睛的都想得通、看得明,纱枝只是把北见“前辈”当备胎。不过这个“备胎”的意思并不是说纱枝有别的交往对象。只是她保持独身状态的理由和静流的一样,都是心里装着一个无法取代的人。

 

然而,直到昨天,Miyuki才恍然大悟,纱枝心里的那个人跟她同一个性别。

 

一瞬间,Miyuki脑海中闪过一句吐槽,正所谓“连性别都不一样,怎么可以谈恋爱”?

 

在旁的人总是认为纱枝有北见这个备胎是捡了天大的便宜。Miyuki却注意到事情的反面——像北见那样不修边幅、油嘴滑舌、事业无成、我行我素,成天玩命似的往贫民窟、疫病区、炮火堆里跑的人,能在异国他乡找上一个肯在他每次回来那天专门为他烧餐饭的女人,才是幸运到家。更何况纱枝一不稀罕北见的钱,二不着迷北见的人。她生生把两人的关系划分成前辈和后辈,既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又像是保留了一线微妙的生机。

 

以北见的个性,恐怕他是打着“只要守得住,母猪也上树”的小算盘,看准了纱枝不会接受新的恋情,就等着耗到她不得不找个靠谱的人将就凑合过了的那一天,也就铁树开花、哈利路亚了。

 

原本Miyuki一向认为北见是个聪明人,但在这件事情上,她知道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因为她亲眼看见了,上村夏実站在身边时,平沢纱枝脸上的表情。那是她认识纱枝以来,第一次看到纱枝流露出幸福的表情。换作Miyuki的观点来说,每个人的手里都握着一个人的幸福。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一定有一个人在等待着这份幸福。而纱枝的幸福就是握在夏実手里的,至于北见前辈——投胎轮回试试看下辈子的运气吧。

 

可Miyuki是个知趣的人,这些话只是放在心里通透,嘴上是一个字也不会提的。约见纱枝的那天,好似无意告诉她那个讨厌的山下有悟已经离开NY,到别处想办法生孩子去了。

 

纱枝听了,只是点点头。可她骗得了谁呢,好心情全写在脸上,话也比平常多。

 

她们一起在SoHo区一条街一条街地找布展地点。可惜天不遂人愿,可供展出的场地不是租金贵得离谱,就是排期排到明年春天才有空档。

 

“下次试试TriBeCa。”纱枝毫不气馁,“就算在布鲁克林也没关系的,离我们住的地方都很近呀。”

 

“是啊。”住宅遍布的布鲁克林区,相对地,去看的人也会少些。后面的话,Miyuki没说出口。

 

“差不多到时间吃午饭了吧?”

 

“吃过饭就去看静流。”她问低头看手机的纱枝,“你还约了人吗?”

 

“嗯。夏実也一起去。”

 

“那就先等等她吧。”Miyuki笑着陪她站在街边。沉默了一会儿,思绪飘行千里,忽然间开口:“纱枝,为什么要来美国呢?”

 

“……诶?!”

 

“啊,我问过你的吧?哈哈……”她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今天是曼哈顿悬日呢。傍晚黄昏的城市一定很美,静流又要拉着我们到医院楼顶拍照了。”

 

“一定会的……”好像已经听见静流兴奋提议的声音,纱枝的表情恢复自然,笑着同意。

 

她们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角,谈论着她们共同的朋友,取笑着那个人的怪脾气。殊不知相隔几个街区,静流已经静悄悄地走了。

 

能够来到这个世界真好。护士推着静流的轮椅,听见她说了这句话,也是里中静流这一生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静流像平常一样,沐浴在正午暖洋洋的阳光中,膝上放了一本最爱的Jack Finney的小说垫在彩色信纸的下面,挪动笔杆子沙沙写下未来要寄给某个人的信。然后,在某一个句号还没来得及画圆的时候,握笔的手忽然耷拉下去,就再也没有提起劲来。

 

除了医生,没人想到她病得那么重,走得那么快,看见她的模样还以为只是睡着了。纱枝觉得,其实这样死去也不错。只可惜在这么个年纪,太早了,太早了。她们还没挑选摄影展要用的照片,还没决定开展的日期,没确认会场的装修布置……太多太多没做的事情留下了,而那个女孩子的放弃、遗憾和笑容一并都被带走了。徒留活着的人赌上意气,帮助往生者完成未竟的心愿。

 

那天傍晚,林立的高楼大厦之间,曼哈顿悬日的落日余晖自西向东贯穿整座曼哈顿岛,正如利剑贯穿城市的心。

 

为什么要来美国?

Miyuki那时才想起来,从前忘了问静流的问题,以后也没机会了。

 

 

∞∞    ∞∞   ∞∞   

 

 

 

自静流去世已过头七,遗体还放在医院的太平间。当年静流是孤身一人离家出走到美国的,因此Miyuki费了一番功夫才联系上她父亲,商定在当地火化遗体之后,再将骨灰送回老家。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情,实际上做起来万般艰难,仅仅是办各种繁琐的涉外手续就要花上半个月甚至更久。

 

既然Miyuki一手包办了后事,摄影展的工作就全部落在纱枝一个人身上。偏偏夏季是文艺气氛浓厚的时节,大都会平时赋闲买醉颠倒日夜的艺术家们一下子都活跃起来,赞助和场地安排更加紧张。不仅如此,纱枝在杂志社的采编工作也比夏天到来之前多了一倍。接下来的一周里,她睡眠的时间总计不超过10个小时。

 

可她一句抱怨都没有。

 

从很多年以前,她就知道,抱怨除了发泄情绪,起不了任何作用。

 

准备好第二天采访一个穆斯林画家的材料,纱枝活动僵硬的脖颈,转头看见坐在床头上网的夏実竟抱着笔记本睡着了。

 

纱枝走过去轻轻拿走她怀里的电脑,再给她盖好被单,一只手却被醒来的人捉住。

 

“去河边走走吧。”

 

黄昏的天际是大片大片的火烧云。穹顶已经有几粒点点星光闪烁动人。

 

纱枝做了一个舒服的深呼吸,发自内心地说:“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就觉得纽约天空的航迹云很漂亮。”

 

“呐,真有意思呢,这里的天空好像比东京的辽阔一些。”夏実嘴角上扬,心情不错,接着说。“我很喜欢纽约呐,也很喜欢我出生的L.A。念完中学,全家要搬回日本的那天,我还大哭了一场。那时候我都十五岁了,却连真正的榻榻米都没见过,有时真的不知道自己是美国人,还是日本人。到了东京,明明已经在美国学会了开车却没够日本拿驾照的年纪,汽车也全部由左舵变成了右舵……呵呵……念了当地的高中,平常跟同学讲话一不小心就习惯说起英文来,同学就会说‘你是日本人为什么要说英语’。起初只觉得是大家开玩笑,后来却听到很多人是真的看不惯我那样。渐渐地,开始刻意不说英语了,所有的科目里面最不喜欢的也是英语课……一直到遇见你……哎,我没想说这些的……”她忽然停顿了好一会儿,说。“抱歉,那么多事情……我却帮不上什么忙。”

 

“不对,是我没有空好好陪你。”

 

夏実诧异地看着她,许久没说一句话。从前就听说过,年少时纱枝备考早稻田,只要小渔夫康平多说了几句话打扰她学习,就只会挨一顿臭骂,从来没有哪一次纱枝为了忽略他而表示过愧疚。可是现在……

 

夏実脸上并未显露一丝喜悦的神色,反而欲言又止,别过脸去望着远方水鸟滑翔。

 

“听Miyuki说,静流的死讯要瞒着诚人?”

 

“嗯。”纱枝点点头,“是静流的意思。”

 

夏実抬头笑了笑:“你说,恋人之间真的能心意相通吗?”

 

“嗯?”

 

“如果真能心有灵犀,诚人能感受到静流已经不在了吧?”

 

“嗯。”

 

“纱枝,这么问可能有点怪,但是,假设——”夏実望着她问,“假设我还在日本的时候,你在这里遇到了什么不测,会不会瞒着我?”

 

纱枝低头犹豫再三,摇摇头:“我不知道。这种假设性的问题,我回答不了。”等了好一阵,她才缓缓抬起头,去看夏実的表情。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好像轻松释然,又像在掩饰失落——取决于纱枝怎么去猜——其实她并不需要去猜。她很清楚,夏実有什么话想说。

 

“没什么。”

 

终于,她只是听见夏実这么说。

 

“这种假设本身就很可怕,只要想想我就很害怕……其实,只要你过得很好,其他的也就不重要了。”

 

……

 

那天晚上,纱枝接到了北见的国际长途电话。她看了一眼熟睡的夏実,踱步到窗边,低声问了北见一个问题:

 

“前辈,你为什么要来纽约?”

 

“啊?”北见在听筒那边疑惑地重复了一遍问题。

 

“你就没有想过有一天回日本吗?”

 

“纱枝,”北见清了清嗓子,正色问她。“你想回去了吗?”

 

她正对着窗外浓墨重彩的夜色,灯红酒绿的纽约城。

 

她正对着玻璃中倒映的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能回去。”

 

 

 

 

∞∞    ∞∞   ∞∞   

 

 

 

“你在哪里?”夏実在电话里问道。

 

“Ground Zero.”纱枝沿着施工区高高的围墙笔直走到路口,告诉夏実采访工作结束了。

 

“正好。”她在电话那头平静地说,“我马上去找你,就在附近吃饭吧。我有话想对你说。”

 

纱枝应允,挂了电话,随意进了街上左手边第一间瞧见招牌的餐厅。这里是曼哈顿的繁华中心,也是这座城市剧痛之后留下疮疤的地方。世贸双塔的遗址——“归零地”(Ground Zero)。

 

这一天和纽约7月里任何一个平常的工作日无异。正如2001年9月11日的早晨也和纽约9月里任何一个平常的清晨无异。没有哪一天专为了某一件事、某一个人而诞生。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公平,就是时间。

 

纱枝挑了一个相对安静的靠窗角落,点了一杯特饮,打开笔记本、录音笔和电脑,戴上耳机,争分夺秒地开始整理上午的采访稿。

 

受访者是一个出生于纽约的穆斯林画家,从出生起就从未离开过这个城市。上周因为他支持移民局对中东移民的粗鲁执法,有人放火烧了他的画展,十年来的心血付诸一炬。总编提醒过她,如果对方愿意跟她聊政治和民族,就拿到头条上封面,否则就是白忙活。

 

纱枝顶着压力精心准比,选在和世贸遗址相隔一条街的工作室,从最近几年的话题讽刺喜剧团THE AXIS OF EVIL COMEDY TOUR说起,只觉得每讲一个字都像踩钢丝,而每一句话都是事先再三斟酌,写在笔记本上偷偷琢磨了好多遍的,表面上淡定从容,可说出口的时候她还是胆战心惊。

 

结果,这次采访似乎是她最近一周遇到的最顺利的事儿。所以,即便她几天几夜没睡一场好觉,刚做完采访的脑袋就像连续下完几十局国际象棋一般累,纱枝趁着还新鲜着的记忆,听着耳机里传出的一字一句,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打。

 

——“This country is a mess. She can’t take care of Americans. When it comes to health care, housing, education, employment, we, Americans, can’t feed everybody here, can’t house them, can’t educate or employ them. How can we welcome an immigrant?”

 

余光瞥见夏実走进餐厅,一眼就发现了自己。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十指依然没有离开键盘。

 

——“Our national mood of tolerance, humanity, compassion has been replaced with fear, anxiety and selfishness. We throw out the Asians, like you, Sae, people who study at the best colleges when it’s in our national interest to keep them.”

 

夏実在对面坐下,望了她一眼,拿起菜单。

 

“你先点吧。”纱枝的双眼依然盯着屏幕,按键发出持续不断的、微弱的啪嗒声。

 

“纱枝还是这么努力啊。”夏実笑着说,然后把展开的菜单举到面前。

 

——“It isn’t the right time. It’s just not right now, is it?Sae,why did you come here?”

 

啪——!纱枝突然关掉录音笔,摘掉耳机,合上笔记本和电脑,将它们摞在一起移到桌角。

 

夏実的目光跟随着她流利的动作移动、静止,唇线平直,表情僵硬,到最后才牵起一丝古怪的笑。

 

“你不用这样……”她放下菜单,抬起头直视着纱枝。

 

“吃饭本来就不该工作。”纱枝笑了笑。

 

“我不想看到你这样。”沉吟片刻,她满眼的难过,“那篇稿子还在你心里。”

 

纱枝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垂眼看了一下桌角的东西,仍旧微笑着:“点东西吃吧?”

 

夏実向后靠近椅子里,左手搭在唇边——这是一个制止自己说话的手势。然后,忽然间,她也笑了起来,倾身向前,再次拿起菜单:“幸亏有我在,不然纱枝肯定饿着肚子工作吧,呵呵……”

 

她们分别为对方点了吃的,在等待上菜的空当,纱枝问:“你说有话想跟我说,是什么?”

 

“啊…”夏実想了想,说:“静流摄影展的场地还没找到吗?”

 

提起这件事,纱枝就眉头深锁。

 

“算了,不提了。”夏実故作轻松地说,“这几天,学生给我发了问候的邮件,我想问你要几张相片放在回邮里。”

 

“好啊,没问题。”她也想了想,“不如等下再去照几张?”

 

夏実张了张口,侍者却礼貌地打断她们的对话,说有电话找上村小姐。

 

“对不起,我去接一下电话。”

 

纱枝点了一下头,却并没有急于抬起脸,双眼盯着玻璃杯上的倒影,听见凳脚与地板摩擦的声音。

 

侍者们端上食物,餐厅广播里的音乐换了一首又一首。方才的侍者又走过来问她是否还要用餐。她说,等等。他忍不住提醒她,同伴走了很久了,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她说,没关系,再等等。他犹豫了一会儿,可能有多管闲事的嫌疑,却仍是好心多嘴补充了一句,那通电话是机场打来的。

 

按照他往常的经验,这种情况下,客人一般会立刻结账跑出去,或者至少急匆匆拿出电话拨通快速拨号第一顺位的某个号码。可是,他等了一会儿,只见她一直坐在那里,双手悄悄握成拳,然后再悄悄放开。

 

于是,他也只好摇摇头,静静地退开了。

 

手机屏幕亮起,显示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可是凭着前几位数字,纱枝很清楚这一串数字的来源地。铃声响过第三声,纱枝才按下接听键。

 

“夏実……”她捕捉到听筒里瞬息乱掉频率的呼吸,而她自己的则无比平静。她能够想象到那个人此刻的表情是如何从意外到了然。

 

“我在JFK打公用电话。我之前的号码已经停用了。”

 

“嗯,我知道。”从夏実在她对面坐下的第一秒,甚至更早时候跟她通电话的那一刻,她就有了预感。不,也许是更早更早……

 

“果然,看着你的时候,分开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强大到可以再来一次……原来根本不可能……”

 

“我们就算分开也没关系的吧?”

一定,不要紧的。

 

“……”

 

“其实,没有信心的人是夏実吧?”

而我,还相信我们会在一起。

 

只听夏実苦笑了一声:“纱枝,你在早大念书的时候三年回一次家。现在呢,几年过去了,一次回去的打算都没有吧?”

 

“诶……”

 

“纱枝,你听我说。我们啊……”她认真地说,“一直在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谈恋爱。你知道吗,想要跟你在一起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其他人。所以,当你跟Miyuki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真的、真的很开心。也许我就是那种为了别人而活的人。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总是有种不真实感;喜欢着你,一点点地失去自己的意志……可是我,越来越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了……”

 

“……”她轻轻闭上眼睛。

 

“你问了我好几次‘不要走、留下来,好不好’,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和我一起回日本,好不好?——不要说出口,我知道你会怎样回答。所以,我终于也能回答你了……对不起。”

 

“嗯。”

 

“我知道你有多想我留下来,可是我不希望看到你为了挽留我而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

 

纱枝摇了摇头,可电话那头的人根本看不见。

 

她沉沉叹了一口气:“至少我弄清了一件事。分开这么久,我们依然都很清楚对方想要什么,但是我们都做不到。即使如此,只要相见,我们还是喜欢对方,还是想要在一起。”

 

“是啊……”

 

“可是,纱枝,这个世界上不止你一个人有梦想。而我,想要回东京继续在高中当英语老师。”

 

“你……真的是这么想吗?”

 

“你真的不知道我怎么想的吗?”她的声音混杂着催促登机的广播,经过一段漫长的、可怕的沉默,忙音之前仅剩的一句话是,“……对不起,我要走了。再见。”

 

“……Goodbye,Miss Uemura.”

 

纱枝挂掉电话,找到通讯记录里夏実的号码,按下删除。接着,她静静地坐在原处。

 

过了几分钟,她要侍者收掉自己的餐具,打开录音笔、电脑和笔记本,戴上耳机,继续写着未完成的稿件。

 

 

∞∞    ∞∞   ∞∞   

 

 

关于穆斯林画家的报道获得了成功,纱枝的稿子第一次成为封面头条,受到了总编和同事们的赞许。

 

这一次,纱枝买到了比上次更好一倍的食材,在Miyuki公寓的厨房里忙碌。后者因为静流摄影展的筹备工作已经走上正轨,而心情愉快地站在一旁等吃。

 

“我也有读哦,那篇报道。”Miyuki由衷地说,“写得很棒。”

 

纱枝将切好的肉腌在一旁,再将削过皮的萝卜放在另一块案板上,低头说:“为什么会来美国——这个问题,他也有问我。”

 

“诶?那你的回答还是以前告诉我的那个吗?”Miyuki知道夏実离开的消息,虽然很关心,却不知从何开口,只好等着纱枝主动说。

 

“当时我回答他,我必须留下来,因为我答应了要帮好朋友办一次摄影展。”

 

“那么,”Miyuki小心翼翼地问,“圣诞之后,你会回去吗?因为她回去了。”

 

纱枝突然停住下切的动作,微微抬起头,淡淡地说:“不是每一次回头,就一定能找到来时的路。这几年,我们只是一味往前走,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走着走着,才发现‘啊,已经走到这里了’,而来时的原因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可是,未来的路还是可以选的。”Miyuki试探地问,“夏実走的时候,没有说很决绝的话吧?”

 

“其实,离开的人并不是她。”

 

“诶?”

 

“夏実有一个梦想。我明明很清楚,却总是找了一个又一个借口,不肯为她做到。而且,我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想要她留在纽约。离开的人根本不是她,而是我……我已经不想再听见她对我说对不起了。”她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比跑完马拉松还要累,“每一次我离开她,她都反过来对我道歉,好像没有迁就我,就是她的错一样。而她现在变得清楚想要走怎样的路了,就够了。”

 

Miyuki从来都没有见到这样的纱枝,就好像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来,连完成一次呼吸都有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样。“纱枝,你说的意思是不是……”她隐隐猜到,却被咚咚的切菜声打断。

 

Miyuki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带遗憾和惋惜,清了清嗓子,试着岔开话题:“话说,能顺利找到摄影展的地点还真多亏了你啊,呵呵……”

 

纱枝有条不紊地切完了萝卜,将手伸向卷心菜:“夏実走之前,在桌上留了一张字条,记下的是她父亲一位老朋友的资料。我是打了那通电话才找到地方的。”

 

一瞬间,Miyuki全明白了。虽然她并不了解夏実,但是她了解纱枝,她忽然明白了纱枝要留在纽约的原因。良久,她才又一次开口:“你们真的没可能在一起了?”

 

“我们在Ground Zero分手,不如,就让一切归零……”

 

她看见纱枝说完这句话之后,把刚才不小心放进生肉碗的萝卜块一个一个拿出来,放进另一个干净的碟子里。

 

 

∞∞    ∞∞   ∞∞   

 

 

 

致夏実,

 

现在读着这封信的你,是否已经健康出院了呢?

虽然听说你病得并不严重,但我还是想去医院探望你,非去不可。

不过,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不仅没能去医院看你,也无法参加你后天的婚礼了。因为佐伯同学出走了,身为班主任的我必须把她找回来。是不是稍微有一点作为老师的自觉了呢,这都是夏実的功劳。看到被学生们深深喜欢着的夏実老师,我亲眼确认了夏実在没有我的世界里生活得很精彩、很幸福。

昨天早上,你在我家楼下摘掉了戒指,站在我面前,问我为什么要回来。我是多想告诉你:我回来了,因为是你让我无处可去。

你说得对,我们在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谈恋爱。这个世界很小,小得我们看不到别人,小得只容纳得下平沢纱枝和上村夏実。而这个世界里,平沢纱枝的意义并不是一个名字,平沢纱枝的意义是上村夏実喜欢的那个人,这就够了。七年了,经过了七年,我们依然没有在一起。如果我结婚了,更换了姓氏,就能向过去的七年道别了。见到你之前,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可是,我错了。我喜欢夏実,不输给任何人地喜欢着夏実。即使见到了修二君,见到了穿着婚纱的夏実,在喜欢你这件事上,我也绝对不愿认输。

    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佐伯同学的出走是修二君和我共同造成的。我告诉她,不要去破坏你们的幸福。可是,倘若我同意让修二君去找她回来,我又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呢?如果世上真的有神,那么,神安排我来此,一定不是做个破坏者,而是守护者,代替修二君去找回佐伯同学。

    无论多不甘心,很多事情确实不是由我们两个人共同决定的。而且过去的七年里,我一个人做了大部分的决定。我写这封信,不是想要左右你的决心,只是想告诉你,这一次无论夏実做什么决定,都一定能实现你的梦想。我相信,一定。

 

                                                             纱枝

 

 

 

2011年,东京。

 

信的后面附了一幅画。夏実又读了一遍信,再盯着那幅画看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折好,塞进信封,与心爱的樱花花瓣一起夹在书里,放进书桌抽屉。

 

走出房门,正碰上东堂Sayaka满脸哀怨地递上一张纸。

 

“喏,这是之前你要的永久珍藏纪念版邀请函。”

 

“啊…”她愣愣站了半天,才回过神,接过它,愧疚地收进怀里。“谢谢你,Sayaka,但是,抱歉……我已经不需要它了。”

 

要不是东堂平常注意锻炼,身体底子好,换了别人肯定当下就口吐鲜血扶墙倒地不起。她抱着胳膊,一声不吭,阴沉着脸,等夏実向她解释。

 

夏実埋着头绕过她,想要装聋作哑,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臂。

 

“你到底想给谁?”连她都不能告诉的人吗?她一想到这个就来气,“你有两次打扰过我工作,上一次是你从美国回来那天,你跟我说你再也不回纽约了。我以为是因为静流前辈的死……原来也是因为那个人,对不对?”

 

夏実背对着她,紧张的肩膀忽然放松下来。她以为夏実终于肯说了,便放开了手。而好友只是径自拿起提包往门口走。

 

“我该去学校了……”夏実在玄关换好鞋,始终没有回头。“婚礼就拜托你了。我出门了。”

 

东堂站在玄关的台阶上,深深盯着缓缓关闭的门扉,久久不动,好像被关在门外的人是她。从中学时代起,她就自认为是夏実最好的朋友,却也只是好朋友而已。她能感应到,夏実心里有一个世界,一个没有其他人的宇宙。一旦它不断膨胀,企图入侵到外界,夏実就会费尽全力抑制,似乎不这样做她身边的一切就会覆灭。

 

她记得两年前夏実乘坐的航班刚在成田机场降落,东京就降下倾盆大雨。东堂一接到电话,就转交了手上的工作赶到机场,在靠近墙壁的巨大圆柱后面发现了好像人偶一样的夏実。

 

“修二不是冒着大雨来接机了吗?他怎么告诉我说,你坐了机场巴士,所以就一个人回去了?”

 

“对不起,请不要告诉他……”

 

她只觉得心疼,轻拍夏実的手臂,答应她:“好。是我不该找他帮忙的。”

 

夏実垂眼看着地板:“我知道他很好,只是这个时间……”

 

“静流前辈……我听说了。”东堂轻叹一声,“谁都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

 

“Sayaka……”

 

“嗯?”

 

“我再也不回纽约了……”

 

“傻瓜,说什么呢。你也不看看你穿着什么……”东堂伸手将她胸前的长发拨开,t恤正面招摇地印着“I?NY MORE THAN EVER”。

 

夏実猝不及防,一下子愣住,失措地低下头,微卷的头发挡住了所有表情。她伸手挡掉东堂的手,生生抓着t恤领口,用力到指关节皆尽发白;接着,简直是要窒息一样地,她抽噎着,滑坐到地板上……

 

无论如何,东堂再也不想看到她那么痛苦了。这一路走来,无论夏実做什么选择,东堂总是以好朋友的立场全力支持她。对她的隐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如果这个人会再一次给夏実造成痛苦,如果是在夏実和修二结婚之前做出什么的话,她就不能再装作漠不关心。

 

一定要弄个清楚!就从修二没有告诉她的事实开始……

 

东堂下定决心,趁着下午和准新郎核对婚礼事项的机会弄明白真相。

 

手边的杂志恰好翻到专访的末页,东堂的大幅照片下是一段引言:

 

“我做这行这么多年,学会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越是靠近结婚的那一天,你就越发现婚姻和爱情无关。(笑)”

 

 

 

∞∞    ∞∞   ∞∞   

 

 

 

『我回来了,因为是你让我无处可去。』

 

这简直是她听过最讽刺的一句告白。

 

她初初读完信,放下信纸,见到的却是柏木修二站在床前。而平沢纱枝又一次离开了,正如从前每一次离开,都有不容辩驳的理由。

 

她哪里还能做决定?她哪里还有力气做决定?当挣扎与坚持都会带来痛苦,她只要能痛得轻一点就够了。毋宁放弃挣扎,坚持自己许下的承诺。

 

在婚礼前两日出院,夏実回到学校,一路收获学生们的祝福。她走进办公室,桌面一尘不染,相框也擦得铮亮,篮球部部员们送的慰问花束插在花瓶里,方方正正一叠作业薄旁边傻乎乎竖着一瓶十六茶。

 

她刚坐下不到一会儿,几个学生冒冒失失闯进来,向她问好后,二年级的加川凉子和渡边优奈站在最前面,非要拉着她到二楼的走廊去。

 

“到底是要给我看什么啊?”夏実拗不过她们,被半推半拖地带到目的地。

 

“看了就知道了啦!这也是夏実ちゃん的结婚礼物哦!锵锵——!”

 

加川面向长长的走廊,夸张地张开手臂。课前休息中的学生看到夏実出现,纷纷默契地往靠窗户的一侧站好。夏実便向墙壁一侧望去,就像学园祭结束之后的照片墙一样,长长的一面墙贴满了相片。

 

只不过,所有的相片都是同一个主题。

 

课室、办公室、餐厅、体育馆、操场、楼梯间……全都是往日她和学生相处的场景。

 

“怎么样?”身边有摄影部的学生七嘴八舌地说,“这是摄影部今年的主题影展哦!”

 

“老师突然住院,害得我们以为你看不到了呢……啊,不对不对,说错话了!”

 

“夏実ちゃん一定想不到我们社团活动的时候都在拍你吧?哈哈……”

 

她微笑着,听着学生们得意的声音,从走廊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在最后一块展区停下来,KT板上有用彩色卡纸剪成的标题“Miss Natsumi”,下面是黑色油性笔书写的摄影部所有部员的名字,以及顾问老师:平沢纱枝。

 

“夏実老师……”她注视着那行标题,清晰念道。

 

“对啊,摄影展的主题。”

 

“知道为什么要用英文吗?”

 

“诶,因为夏実ちゃん是英语老师啊。”学生单纯地答道。

 

只见她轻轻摇头,唇角上扬,柔声说:“你们啊……英语还要加油哦。”

 

又和学生们打趣了几句,再三道过谢,她才往回走,余光掠过一张张相片。

 

她想起纱枝来明稜学园的第一天,她也是这样在学生们的注目中走到办公室,一回头差点和纱枝撞上。

 

然后,她在办公室门前停下,转过身去,后面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

 

 

 

(つづく)

 

 

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