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编剧的脑袋夹了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类容易成为故事的主角:一种专门和别人过不去,另一种专门和自己过不去。区别在于前者通常是反面教材。

 

上村夏実和平沢纱枝就属于那种专门和自己过不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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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  东京

 

 

“要出院啦?”背后的病床上,陌生少女双手捏着被角,鬼鬼祟祟探出脑袋,冲着夏実笑眯眯的,两只眼睛弯成两道小新月。

 

“嗯。”夏実转身点点头,“抱歉,你得另外找人给你讲故事咯。”

 

少女不以为意地努努嘴,问:“刚才出去给你办出院手续的是你未婚夫?”

 

“是啊。”她笑道,“帅吗?”

 

女孩“哦”了一声,拖着悠长的尾音说:“姐弟恋啊……”

 

“喂!”夏実正欲发作,偏偏医生进来了,只好使了一个“暂时放过你”的眼神。

 

少女回敬了一个鬼脸,转向她的主治医生。

 

“……找到适合的捐赠者了。你的手术已经安排在明天下午。”医生通知过这个消息,又问了几句身体情况,再顺道礼节性地向夏実点头致意,便出去忙了。

 

“恭喜你啦!”夏実由衷地微笑着,反倒瞧得那孩子害羞地拉起被子埋进去。

 

她耸耸肩,心想着少女啊就是别扭的生物啊的时候,修二回来了——昨天下午,她流下眼泪说结婚,他却只是木讷地应了一声,表情沉重得像是听到了丧事多于喜事——而他此刻的表情简直是刚办完一场丧事又听说一场丧事。

 

她没法不生气,把包包扔给他提着,又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哀怨地说:“修二嫌弃我了?”

 

他心里有事,忽听她这么说,脸色变了变,死命摇头:“怎、怎么会?在你嫌弃我之前,我决不嫌弃你!”

 

她对这个回答很满意,释然一笑,赶在他前面大步走出病房。

 

修二跟在她后面。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他想——自己就一直安心地跟在她身后,按照她的决定行动。但是……

 

他的脑海里回响着五分钟前,医生对他的嘱咐。

 

“……肿瘤虽然是良性的,但是肝脏肿瘤恶化的病例也并不少见。而且这次没有发生内出血只是万幸。我的意见是希望能尽快切除肿瘤,很遗憾上村小姐本人不同意现在入院,也要求我不要告诉她的父母。说句失礼的话,她根本是和自己过不去。所以,我想来想去,决定告诉柏木先生……结婚可以不急于一时,但手术越早越好……”

 

医生翻看着夏実的医疗记录,接着说:

 

“……特别是,我还注意到上村小姐曾经怀过孩子……”

 

“啊?!”修二瞪大眼睛。除此之外,他想不到该作何反应。

 

“诶,柏木先生不知道吗?”医生也很讶异,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请、请务必告诉我!拜托了!”

 

医生望着他好一会儿,直觉他并无恶意,才进一步说:“呃,她过往的医疗记录里有过一次产科检查结果是怀孕八周。可奇怪的是,后来没有任何生产或流产的记录。”

 

“请、请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平成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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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平成21年)  纽约

 

回想在早大念书的光景,纱枝很不喜欢东京新宿人山人海的闹市、塞罐头般的地铁,以及被灰蒙蒙建筑物遮蔽的天空。可她后来逞能去了纽约曼哈顿——这不,和自己过不去了吧——虽然纽约人口是否超过东京还有待争议,但这座“Big Apple”所拥有的挑战情绪极限的捷运系统和鳞次栉比的摩天大厦,较之东京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撇开这些,纽约还比东京多了一项城市病:停电。

那是纱枝刚来纽约的第三个月的月底,炎热酷暑的下午,她刚完成一个采访,搭地铁回杂志社五点下班前交稿。忽然间眼前一黑,地铁就停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隧道中途,大家纷纷打开手机照明,赛得满满当当的车厢很快热得人汗流浃背,通讯几乎瘫痪,如此憋了近一个钟头才通电。她当时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一个劲在心里骂她干嘛要来这里折腾自个儿。

 

可她骂归骂,万一工作丢了,她不敢想象还能怎样在竞争激烈的纽约职场混下去。于是她愣是硬着头皮在黑漆漆的地铁里一边手写稿件一边等待来电,幸好当她狼狈赶回杂志社,还有十分钟宝贵时间输入和修改。

 

说起来,正是那一次之后,办公室里的同僚渐渐对她刮目相看了。

 

回忆起这两年一个人吃过的苦头,只要是过去了的事,纱枝自己倒不觉得苦。只有听见北见、富山等人说起她以前的事,纱枝才心有戚戚——他们口中说的那个人真的是她自己吗?

 

不断发现新的自己,或许就是成长的过程。

 

初来乍到的日子里,她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能够一个人解决的事情绝不劳烦第二双手,冷言冷语伤了不少人的感情。后来工作顺手了,她开始懂得沟通的必要性。人不是独居动物。即使是在地球上最强调自由和独立精神的“世界之都”纽约,也会反射出包容与互助的一面。

 

回想起来,夏実说的真对,从前的平沢纱枝的确是情商很低的傻丫头呢。

 

——但是,现在的我变得更好了……那么,你呢?

 

她从来到美国的第一个月起,不定时地会给夏実寄明信片。她不止从未收到回复,就连任何一点关于夏実的消息也没听说过。

 

这样过了两年。直到又一个夏天来临,她替朋友接待一个朋友的朋友。因为对方也是日本人,她用母语开口:

 

“你好,是静流托我来接你的,她有工作要去拍照……”

 

那人站在布鲁克林桥下,转过身,微微一笑。

 

她差点忘了应该先自我介绍:“请问你是山下先生吗?你好,我是里中静流的朋友,平沢纱枝。”

 

对方伸出指头扶了扶眼镜,很绅士很体面地欠了欠身。

 

“初次见面,我是山下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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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山下有悟握住餐叉,取了一片盘中沾着黑黄油酱汁的食物塞进嘴里,细细咀嚼。

 

“怎样?”富山Miyuki迫不及待地征询客人的感想,开玩笑说:“如果你说好吃,它就是我做的;如果不好吃,就是纱枝做的……对吧,纱枝?”

 

她先是面对左侧的有悟说着,再转向另一边问纱枝。今晚被点到名字的主厨笑而不语,安静等有悟评断。

 

“嗯…肉的表面煎得很脆,但吃起来不会很腻,肉质入口即化,和我以前吃过的法式料理风味没差,很美味!”他谦谦有礼地问,“不过,我尝不出来这是什么……”

 

“是牛脑。”Miyuki抢答道。

 

“噗——咳咳!”有悟面露尴尬,笑得勉强,“……哇,真、真想不到……”

 

Miyuki和纱枝相视而笑。

 

“因为切片以后放在柠檬汁、橄榄油和欧芹配成的腌料浸过,煎制过程中加了黄油和沙拉油,所以口感产生了变化……”纱枝解释道,“不好意思,是我们原本就计划着要尝试这道菜,没想到有悟先生会来,还让您吃了奇怪的东西。”

 

“哦,不、不。老实说很好吃啊。”有悟又戳了一块放进嘴里,脸上却露出难忍的古怪表情,逗得Miyuki在一旁笑个不停。

 

纱枝抿嘴收住笑意,对有悟这个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的男人放下了戒备之心。

这场纯属意外,若不是静流临时接到工作要去芝加哥拍照,Miyuki忙着加班分身乏术,纱枝应该会推迟她们三个人的聚会,更不会去接他到静流和Miyuki在布鲁克林区合租的公寓共餐。

 

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和工作,纱枝在言谈中渐渐察觉,举止得体、谈吐文雅的山下有悟和擅于交际的Miyuki其实是相似的一类人。他长年从事对外贸易,历经国际生意场上种种应酬场合,不可能吃到牛脑就大惊小怪——想必Miyuki也很清楚这一点——他不过是在逢场作戏配合气氛罢了。若是以前,平沢纱枝绝不会揣度这些,然而,今非昔比,不是么?

 

“我还是喜欢家庭料理。”有悟的话题压根就没离开过称赞这顿晚餐。

 

“都是Miyuki挑选的食材好,才能做得那么好吃。”纱枝可不愿独占功劳,“换成是我可不会为了一块鸡胗或者牛脑什么的从Dean & Deduca找到土耳其杂货店。那些动物内脏在眼里根本没区别。”

 

“我对食材的挑剔就像你对相机的挑剔。”Miyuki不客气地说,“在我眼里,你的CANON AE-1和静流的NIKON FM2拍出来的照片也根本没区别啊。”

 

“完全不同好不好!”纱枝忿忿否决。

 

Miyuki两手一摊,说:“唉,你还是等静流回来再讨论这个话题吧。”她啜了一口红酒,转向有悟,进入正题:“有悟先生肯定不是对食物随随便便的人吧?对了,静流说你有事想拜托我帮忙,请问是什么呢?贸易方面的知识我可懂得不比美食多。”

 

有悟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诚恳地说:“哪里,这次我来纽约纯粹是为了私事,和工作无关。老实说,我在纽约认识的人不多,偶然在唐人街一间摄影工作室认识了静流,知道Miyuki小姐在领馆工作,就自作主张贸然找上门来了。实在是因为,我很想找到一个人,她现在就在纽约。”

 

“这样啊……”Miyuki很自然地问,“请问那个人的名字是?”

 

“她叫上村夏実。”

 

“咳咳!!”纱枝窘迫地摆摆手,指了指面前的盘子,“胡椒……太重……呛到了……”

 

有悟同情地望了她一眼,继续说:“实不相瞒,夏実小姐是鄙人的相亲对象。我们的父母是旧识,两家颇有渊源,我们两个人也比较谈得来。但是,最近我们有点误会,前几天,她一个人离开日本来纽约参加小学同学的婚礼,可是我不认识她的同学,问了很多人也不清楚,就一路找到这里来……”

 

Miyuki点点头,问:“那我帮你问问。你有她的照片吗?”

 

“我手头上没有。或许能问她家里人发过来几张。”有悟满怀感谢,忽而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差点忘了说……夏実,她,怀孕了……”

 

夏夜的纽约室内闷热,屋子里只听见冷气机微弱的噪音,三个人的动作不约而同地暂停,时空仿佛凝固了一秒才继续流动。有悟一时难以交谈下去,因为纱枝的灼灼目光盯着他,弄得他很难受。他说不出那是一种包含了什么感情的眼神,因此他尽可能地不惧与她对视,何况他的修养告诉他,如果不等纱枝讲话就避开目光是不礼貌的行为。

 

可她只是盯着他看,直到眼眸里的光芒黯淡下去,她亦低下头,梳到一边的刘海搭下来恰好遮挡了所有的情绪。

 

倒是Miyuki愕然地问:“你说……她一个人,还怀着孩子?”

 

“嗯。”有悟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坚定地说,“所以,我一定要尽最大努力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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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魂不守舍,正是用以形容平沢纱枝当下的状态。自从那天和山下有悟吃过一餐饭,她那本来就被工作塞得满满当当的脑袋刷一下不断涌现各种各样胡思乱想。

 

不会的。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更不会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小的出现在这里——身怀六甲还不说出父亲是谁也不混个有夫之妇的名分偏要独自默默把孩子养大,这种扔到上世纪八十年代都招人嫌弃的俗套桥段怎么可以出现在新世纪的纯爱剧里呢?万一要是误导了电视机前的失足少女,这是要那些满街角无痛人流小广告情何以堪啊!

 

啊,重点不是这个!

——上村夏実,其实这个姓氏和名字都很普通吧。反正没见过照片,说不定只是同名同姓呢。

可是,记忆里,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听夏実提起过一个名为“有悟”的高端洋气眼镜男。

 

所以说,真的是她么……

连稍稍骗自己一下下的机会都没有。

世界,果然是掌握在三流编剧手里的呀。

这种情节展开,已经不是编剧的脑袋被门夹了可以解释的——只能是门被编剧脑袋夹了!

 

最最讽刺的是,她也是个女的,所以连说句“孩子是我的吧”这种让观众口吐老血的台词也不可能了。

 

“夏実,想不到你真的遇见更好的人了啊……”纱枝坐在窗台上,捧着过去的旧照片傻笑。阳光划破晨间的薄雾洒下来,暖烘烘的。她一阵目眩,收起照片回到屋子里。

 

不对……

停步,蹙眉,顿悟。

如果真的遇见了更好的人,夏実就不会一个人怀着孩子来到异国他乡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究竟过得好不好?

若是能够不曾听说过她的近况,保持一无所知,就不必这么苦恼了。

 

 

两天后,纱枝接到了Miyuki转达的邀请。上村夏実被找到了!而且,对方的新娘朋友热情邀约Miyuki带更多友人前去观礼。

 

在纽约,没有人知道她和夏実的过往,就连北见纯一也不知晓。那天纱枝挑了一件不算显眼的粉色礼服,刻意没约同伴,而是孤身一人去了婚礼会场。

 

现场宾客满堂,她望见侍者推着巨大的十层蛋糕,蛋糕上面插着山茱萸的花。

 

没错,就是花水木的花。

 

一对新人在大家的祝福里喜结连理。

毫无预兆地,婚礼上响起了一青窈的《ハナミズキ》;

那首充满祝福的歌唱道,愿你与心爱之人百年好合。

 

冥冥之中,纱枝将视线从新人身上移开,朝一旁看去。隔着很多很多人,她终是看见了那个她希望见到又不愿相见的人。

 

她们各自身边都没有同伴。

她微微欠身,抿嘴扬起一个令人难以察觉的弧度。而夏実则是转过脸,似笑非笑。

她手里拿着香槟,接着看见夏実的杯子里盛着果汁——内心有绞痛的错觉。

 

鼓起勇气来见到她,却没有勇气面对这样的重逢。于是,纱枝始终混在人群里,等宴席一散便匆匆离去。

 

夏実与儿时好友拥抱过后,被引见到Miyuki面前。站在Miyuki的身旁则是山下有悟。

 

“我没说过只是参加完婚礼就走。”夏実如此告诉有悟。有悟坚持送她回酒店,她推脱不掉,只好让他送到房间门口,才给赶走了。

 

夏実走到写字桌前,抽出压在玻璃杯下面的一张纸——怀孕八周的检查报告,姓名栏填写的正是“上村夏実”的名字。

 

另一只手拿起玻璃杯抿了一口,果汁。

 

夏実兀自轻笑一声,甩开那张纸,走去洗手台把杯子倒空了,再去打开冷柜,挑了一瓶酒……

 

 

 

(つづく)

 

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