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Indian summer > 番外三 Indian summer

 

< 1 >

 

“心中明月当空无丝云、照尽浮屠世间黑暗!”少年一身笔挺的西装,口中念着伊达政宗的句子,一手拿着汤勺盖住右眼,一手高举餐刀直至头顶上方。

 

“你好。有事吗?”夏実微微弯下腰,因为怕低胸的礼服走光,左手刻意掩在胸前,笑眯眯地对面前的男孩打招呼。

 

“哼!愚蠢的人类!”少年用刀尖直指她的鼻尖。

 

“啊啦,你做什么呢!”少年的母亲喝止住他,苦笑着对夏実说抱歉,“真是不好意思,这年头的孩子难免会有中二病,请原谅!”

 

“没事。”夏実客气地摆摆手,目送熊孩子被母亲拎着后衣领拖走了。

 

被伊达政宗教训了呢。她笑意盈盈,拿了一杯香槟,悄悄走到餐桌外围,落地玻璃窗外望去,庭院里满枝红叶摇曳。

 

2014年深秋,夏実只身一人奔赴宫城县仙台市参加一位朋友的婚礼。

 

虽说是朋友,夏実根本不认识这个人——确切地说,关于这个朋友的记忆,她都丢失了。

 

据新娘自称,这位闺名真田佐合子的女孩是她曾经的学生。年纪轻轻,这回却已是她第二次结婚。第一次结婚的时候,她没能联系上夏実,恰好上次短暂的婚姻很快夭折,佐合子又飞快地找到了第二春,于是她说什么都要请夏実参加婚礼。

 

夏実很纳闷过去的夏実老师究竟施展过多大魅力——她又不是纱枝,天生自带让万千少女误终身的特技——自个儿好像更能吸引男学生。

 

其实她本不愿来。跟纱枝在纽约注册后回国才不到半年,刚遇见了北海道开始变冷的天气,想在爱人面前展示她有能力准备好面对一切、持家有道的模样,却偏要勉为其难地来参加这出莫名其妙的婚礼。

 

她还没过够二人世界的小日子,只要能名正言顺地天天都腻着纱枝,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欢喜。衣柜里她T恤和纱枝的衬衫挂在一起,她都觉得看着那么顺心如意。每天工作的时间比纱枝的还长,却坚持每周四天以上都亲自下厨,她像是做惯了所有纱枝喜欢吃的菜,什么肉该切成丝还是丁什么菜该配着炒还是清着炖都得心应手,不知道忘却的那五年里是否有练习过。

 

她还给小紫菜卷的窝里铺了新的棉垫,比着它的小身子织了新毛衣,然后用同色的毛线给纱枝编了围脖。结果纱枝发现收获的礼物上漏了个洞,责怪夏実偏心狗欺负人。她笑道自己一着急不小心就出了个错,想到这东西也就居家穿着不给外人仔细打量,瑕不掩瑜且能将就,反倒奚落纱枝跟小黑犬吃什么醋,要是她今后有紫菜卷一半听话,就重新织一个送给她。谁知纱枝一听,忽然认真起来,捧着围脖摇头不依,说她就看中这件瑕疵品,就像她们这一路,充满了不小心的失误,但是最终还能做到彼此温暖,此生都不换。

 

夏実一听,愣了好久,恍然觉察结婚以后的纱枝越来越会讲话了。害得夏実差点就要去查一查租借DVD的记录,看某人是不是偷偷看了很多狗血纯爱台词补习。

 

生命里遇见这么个人,还要跟她一起过下半辈子,夏実怎么舍得走开?

 

偏偏就在她绞尽脑汁编出个拒绝喜宴邀请的理由时,纱枝突然有事要去加拿大一趟。她说出“父亲”“照片”之类的字眼,夏実并未听得分明,全心注意纱枝的神情了。她便体谅地说,好啊,正好她也要去出席婚礼顺便在宫城县逛逛,纱枝就放心去加拿大吧,一路小心。

 

无可奈何地来到宫城县,婚礼上几乎都是夏実不熟悉的人。

 

“上村小姐?”

 

“啊……”夏実转身,定睛一看,这不是山下有悟吗?

 

这男人依旧是熟悉的贵金属镶边眼镜加上小西装三件套,额前的头发一齐往后梳,比以前更加成熟精英的模样。

 

“好久不见。你也认识新娘吗?”夏実并不打算很快走开,反而很高兴遇见他。山下有悟是那种即使彼此讨厌,却依然能很好相处的家伙,就是那种圆滑世故却不做作的类型。

 

“我跟新郎的公司有业务往来,就被邀请了。那你是?”

 

“新娘是我以前的学生。”

 

“我也这么猜。”

 

两人相视而笑。

 

“但是,我根本不记得她是我的学生。”夏実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直到我今天来到现场,新娘拖着我的手,拉我到更衣室讲话,我才知道原来她就是那个我以前掩护起来的意外怀孕的女生。”

 

“……”有悟张了张口,闷声喝了一口香槟。

 

“没想到以前的我可以做出那样的事,真是不可思议呢,哈哈!”

 

“就算是现在的你也会……”他斜睨了一眼夏実左手无名指的婚戒。“恭喜之类的话,我是不会对你说的。”

 

“呵呵,我也不想对你说谢谢之类的话。”夏実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 2 >

 

“你怎么又回来了?”

 

老朋友再次相见,作为第一句问候,富山Miyuki未免太不客气了点。

 

“呵呵。”平沢纱枝微微低着头,抬起眼,眉毛撇成八字形,摆出叫人没辙的无辜表情。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一个头发乱如鸟窝的外国男人抱着拉链都来不及拉上的背包狼狈地走出Miyuki的公寓。

 

“午饭我请。”说着,Miyuki披上外套,锁门出发。

 

纽约正值降温,纱枝不想去太远的地方。穿过一条小巷,两人就到77号大街找了家普通的快餐店坐下聊起来。

 

纱枝此行从加拿大过来,本是去父亲以前在加拿大工作室的遗物。

 

“主要是一些照片和废旧相机、零件之类的,整理了两天,打包寄回去了。”她说,“对方没想要我专门跑一趟,但是我就想看看爸爸曾经工作的地方。他在好几个国家都有过工作室,就是我和妈妈都不知道在哪儿。”

 

“你这神出鬼没的本事果然是遗传基因。”Miyuki淡定地饮了一口茶,“你老婆怎么没来?”

 

“咳咳,她刚好有别的事。”

 

“婚都结了半年,还是一提老婆就害羞。”Miyuki继续亏她,“脸红什么劲?遮遮掩掩的,以前你都不这样。又没人把你老婆拐跑!”

 

“是冻的啦,冻的……”纱枝似模似样地搓搓手,“纽约真冷,魁北克比这里暖和多了,就是我法语太差,呆几天就受不了那边的口音了。”

 

“岔开话题……”Miyuki懒得吐槽太多,“那你为何要来这里?”

 

纱枝沉默了一下,望了望窗外,说:“毕竟在这里发生过那么多事。虽然这样说很俗,但是……总觉得像做梦一样。”

 

Miyuki看着好友的脸,难得见到纱枝露出不安的表情。她放下杯子在桌上。

 

“Indian summer.”

 

“什么?”纱枝回过神来,眨了眨眼。

 

“魁北克现在的天气啊,深秋里的小阳春——在漫长冰冷前短暂的温暖,在漫长的悲伤前短暂的幸福。平沢大记者会不知道?”Miyuki撇撇嘴,“伤春悲秋这种事果然是你们爱拍照的文艺小青年玩的,我就不参与了。”

 

“跟天气没关系……”纱枝有点底气不足,“如果要说,我希望是相反的。因为我现在并不是沐浴阳光般快乐。我很害怕,每天都在害怕会失去她。”

 

“真不像你说出来的。当初主动找过来的人明明是夏実。”

 

“是啊。”

 

“你还是介意,她因为失忆忘了自己的选择。你觉得现在的一切可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Miyuki没有提问,而是陈述。但纱枝依然说了:“是啊。”

 

“你还真是个会自找麻烦的家伙啊!最了解她的人不是你吗?她要死要活想跟你在一起也是事实啊……”

 

“……夏実才没有要死要活。”

 

“别打岔!”

 

“是。”

 

“所以……我刚刚说到哪了?”

 

“噗!”

 

“你真的很欠揍啊!” Miyuki似怒非怒,哭笑不得。“地球上最狗血的纯爱剧都没你这么矫情。既然都在一起了,就不要想那么多,好好抬头往前走!”

 

“我也不想这样,大概……”纱枝叹气道,“是编剧的恶趣味吧。”

 

“一定是这样!”

 

“有时候,夏実会突然跑过来很高兴地告诉我,她又想起来某个调皮学生的姓名、某张感谢卡存放的位置或是某个网络留言板的注册密码。有些我有参与过,有些则是我不知道的事。我看着她一点点想起以前的事,不知道应该开心还是担心。”

 

“你一遇上她的事情,就变得太过小心翼翼了。”Miyuki说,“顺其自然不就好了?”

 

“嗯,我也一直这么想,越是顺其自然,就越觉得未来不受控制。”她就像是重伤未愈的人,覆盖伤口的胶布经年陈旧软化,似要一点点被揭掉。她在Miyuki眼前低下头,把自己的神情深深藏了起来,说出那句:“毕竟夏実忘了当初分手的理由。”

 

 

< 3 >

 

见过Miyuki的第二天,纱枝又去找了以前的同事叙旧,大家一起拍照、喝酒、吐槽最近大卖的纯爱小说,遗忘了时光。回到布鲁克林的酒店已接近凌晨。她洗了个澡,换好睡衣,查了一下Line上面夏実的留言还停留在昨天——

 

你猜我遇见谁了?提示:眼镜、西装、讨厌男。

Bingo!山下有悟君是也。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对话停留在昔日情敌的名字,不是个好兆头。

 

纱枝连续发了几个贴纸表情,依然不见回复。回学校上课了吗?正想着,她刚打开快捷拨号菜单,来电就到了。

 

“睡了吗?”

 

“正要钻被子呢。你下课了?”

 

“那你能把明天的机票改签吗?”

 

“……”她愣了好一会儿,冲到玄关,一把拉开门。

 

她老婆站在门口,围着家里她自个儿的樱花色围巾,脸颊红扑扑的,先是一瞬间被吓到,再就笑眯眯地挂了电话。

 

“真聪明。”夏実踮起脚,伸直手去揉揉她的头毛。“你的找老婆雷达在国外也很灵敏嘛,不错不错。”

 

“你怎么会来?”她拉着夏実进门,帮忙把夏実并不沉重的行李拿进屋,关上冷风嗖嗖灌入的门扉。

 

夏実往里走,摘了围巾,脱了外套,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的‘纱枝雷达’,世界第一。”

 

纱枝笑着,在夏実发顶乱摸一把,然后双手捧起她的脸一直吻。

 

“纱……”夏実有点喘不过气,纱枝的双唇温热,紧紧贴附,一点空隙都不留给她。她伸手去抓纱枝睡衣的袖子,纱枝就抱着她,把她整个人往怀里塞。这种感觉就像冬天躺进干净的雪地,贪恋这一刻的舒服,但是久了纯白会融化,渗进身体里变成沁透的冰冷。

 

纱枝根本不理夏実僵硬又无力的推拒,伊始就攻击她的弱点,惹得她喘息连连。毛线衫和里面的衬衫一并帮她脱了下来,扔到一边。

 

夏実总算找到机会开口,圈住爱人的脖子:“你让我说话啊!”

 

“做完再说。”

 

“……唔。”

 

接近天亮才睡着,再睁开眼,满屋子的咖啡香扑鼻,纱枝看见电子钟显示下午两点。夏実因为时差没法入睡,坐在桌前看笔电,娇小的背影对着她。

 

暖气很舒适,纱枝刚醒来有点傻,趴在床上,长长的手臂扒拉半天,才猛然发现睡衣被夏実穿跑了。

 

“我帮你把机票改签了。”听见动静的夏実扶着椅背,半转过身,书桌上方昏黄的灯光给她打上一层小天使一样的光圈。

 

“噢,谢谢。”纱枝把被角拉到下巴,垂着眼帘,像只听候训斥的垂耳犬。

 

“昨天你跟他们出去玩,喝了多少酒?”

 

“不少。但是我酒量很好。”

 

“哼。”夏実不置可否,站起来,倒了杯水拿给纱枝。

 

纱枝一抬头就从她领口、袖口看到疑似这样那样再那样留下的痕迹,血压急速往上升,心虚地接过杯子,咬着杯缘,嘟嘟囔囔地认错:“对不起,昨晚我有点兴奋,看到夏実太开心了。”

 

“你还不明白么?”夏実抬高了声调。

 

“嗯?”

 

“不是因为时间和次数啦……啊,我在说什么!?”她也红了脸,晃了晃有点迷糊的脑袋,正色说:“平沢纱枝,你到底在不安什么?”

 

“是Miyuki告诉你的?”只可能如此。

 

夏実重重一点头,毫不客气地被子一掀,命令道:“起床,出门,吃饭!”

 

“啊!”纱枝手忙脚乱地找衣服穿上,一边问:“去哪?”

 

“我们在哪里分手的?”

 

她不假思索地张口就要答,忽然愣住,被夏実瞪了一眼,才轻声说:“Ground Zero.”

 

身处纽约的市民很少谈论为什么他们城市的新世贸中心大厦建了那么久才竣工。重新开始理应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儿。这座西半球目前最高的摩天大厦在那个地方建起来了。与那些热衷争论到底要不要把楼顶天线也计入建筑高度的政客和建筑师们不同,大部分平民已经有点厌倦关于恐怖主义、棱镜门和公民权利的讨论。他们的晚餐就够他们烦恼的了。

 

再访曼哈顿下城区,纱枝也无心感慨那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她们依然坐在那家餐厅,那个位置,按照纱枝的描述,连两人相对而坐的方位和点单的菜品都一样。

 

“这不是在做心理治疗。”夏実说,“我只想吃顿饭。”

 

她俩都是说到做到的好孩子,说吃饭就吃饭。她们认真品尝菜肴的味道,讨论酱汁和调料,夏実说起她在学生的婚宴上吃到非常美味的鸡翅要做给纱枝吃,纱枝则说起街角新开的特产店有日本买不到的咖啡豆。

 

“啊,好饱!”夏実轻松地微笑。她请侍者收起餐盘,面前剩下最后的冰淇淋。“这样就好了。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你不想听吗?”纱枝看着她,用刚才讨论食物的语气询问。

 

“嗯?”

 

“那一天,我们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你说过什么?我都记得很清楚。”她忽然觉得她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应对发生任何事,哪怕是天崩地裂。

 

“我去参加真田佐合子小姐的婚礼,第二次跟佐合子小姐‘初次见面’,听她说了很多事,包括邀请我和感谢我的理由。”夏実保持着令人心动的微笑,“不止这一次,我也经常收到其他人的感谢,还有比如山下有悟这样对我并不认同、但是也会说我很不错的朋友评价。我很高兴以前的我做过那些事。”

 

“……”

 

“虽然我还不能记起为什么我的人生拐了那么大一个弯,但是,我越来越喜欢自己了。即便是曾经做出过某些选择的自己,我也很喜欢。因为我现在还是能跟你在一起。爱着你,并且被你喜欢着……”她在桌面上拉起纱枝的手,“……跟你坐在这里一起吃到饱。”

 

纱枝默默看着她们的手握在一起,还有手指上成双的戒指。

 

“纱枝,不要那么紧张,给自己那么大压力,认真过了头。”

 

“认真就输了。”

 

“是啊,认真就输了。我们家纱枝是从来不认输的。”

 

“所以在喜欢你这件事上,我输给你了。”

 

“……”

 

“不论现在或以后,我一直输给你。”

 

“……はい、お愿いします。”

 

 

< 4 >

 

多年来,富山Miyuki从未放弃八卦纱枝是怎么跟夏実求婚的。纱枝也很配合地从来不肯告诉她详情。

 

因此Miyuki很配合地大开脑洞,一会儿是纱枝在帝国大厦单膝跪地引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名句,一会儿是她在中央公园360度翻滚刨土从草地里刨出个戒指,一会儿又是时代广场抱起吉他瞬间全曼哈顿灯灭只剩她面前摆一支蜡烛、接着主角唱出Natsumi marry me紧跟着全世界亮起外加隔壁百老汇大街歌舞升平……

 

STOP!

 

任何奇思幻想前面,纱枝都会交叉双臂,大声叫停。

 

真的只是很平常的情景。

 

那个夏天,夏実在中央公园找到她。纱枝又拍了几张照,两人就买了披萨往酒店走。

 

夏実脚步稍微快一点儿,纱枝拖着手跟在后面。傍晚,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她想着过三天就是夏実的生日,该送什么才好。她转着眼珠,目光一路扫过街边的橱窗,看什么都不顺眼不顺心。

 

她越想越着急,牵着夏実的手都快冒汗。她谴责自己什么好东西都拿不出来,看着夏実的侧影,回想之前这一路,委屈、自责、心酸忽然一股脑涌进喉咙,呼吸困难,心跳就快吵得她什么嘈杂声都听不到。

 

她们停下来,在一个地铁站旁边的路口等红灯。

 

纱枝觉得她必须说些什么。

 

有一句话,正如当年父亲种下一棵花水木种子一般破土而出,经过十年,从她心里生根发芽,成长为天空下一个庇荫休憩的角落。

 

她拉着夏実转过来。夏実一脸疑问,差一点就要先问她是不是饿了或是要去哪里玩。

 

她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似乎差一秒都是遗憾。

 

“上村夏実さん,結婚してください。”

 

 

 

End


2014.3.14.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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