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山美帆子覺得自己很不正常。
 
 
不,或許用“不正常”也太過客氣。
 
照她本人的形容,應該是“非常.極度.絕對不正常”才最接近現在她的狀況。
 
就讀區內首屈一指的名校,成績品行良好,家境富裕,人緣不俗的她,實在沒有事情需要煩惱。至少,在父母和朋輩的眼中,她是個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少女。
 
但是,正值青春年華的妙齡少女,或多或少都會有不可告人的苦惱。
 
是的,不用多作猜想了,能使心直口快的緋山美帆子躊躇不已的原因,只有一個。
 
 
 
戀愛。
 
 
 
 
 
 
 
 
放課後的校園,總是瀰漫一股懶洋洋的氣氛。
 
響徹操場的叫囂打氣、音樂室傳來的歌聲、走廊偶爾響起的奔跑聲…縱使四周未有一刻安靜下來,亦難以令人打起精神來,反而更似午後的催眠曲。
 
緋山伏在桌子上,任由溫暖的金黃夕陽灑在身上。半睜著眼,凝視被指尖繞著的微彎髮尾,皮鞋百無聊賴輕踏著地板,奏出規律卻沉悶的拍子。
 
只剩掛鐘的滴答聲迴響著,其他座位懸空著,寧靜得詭異。
 
失去平常生氣的教室,卻擁有一種別緻安靜的美,就跟油畫一樣的靜止美態。
 
緋山對副景象既不陌生,也不抗拒。她不相信校內盛行流傳的鬼怪故事,也不是個害怕過於安靜的人。相反地,她發現這份獨特的清靜,能安撫她那暴躁的個性。
 
她已經不記得從何時開始,每天下課後都會坐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裡,等待時間流逝。
 
做作業也好、聽音樂也好、睡午覺也好、望著窗外發呆也好,做甚麼都可以。不需要任何原因,只因她喜歡待在這個地方。
 
緋山不知道原因,也沒有想過追尋確切的原因。
 
直至某天,有個不識趣闖進她的專屬空間的人,帶來了答案。
 
 
 
 
 
 
 
 
緋山美帆子覺得自己極度不正常。
 
下課後沒有以最快的速度奔出教室,沒有與朋友相約逛街消遣,沒有匆忙趕路回家。從不參與任何社團的她,竟然選擇留在死寂的校園,坐在自己的位子發呆。
 
一如往常,今天的她仍然老實安靜地待在教室裡。
 
要是以前出現這種情況,肯定會判斷自己是學習壓力太大,導致精神行為稍微脫軌。
 
不過,現在她終於找到一切的原因,卻沒有刻意理會它。
 
 
「緋山さん、還沒要回家嗎?」沉穩平和的女性嗓音打破了寧靜。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呼喚,緋山的目光自動追蹤到聲音的來源,頭依然埋在臂彎裡。
 
「直到晚上六點之前,學生都有權利逗留學校吧?白石老師。」毫不客氣的回應,貫徹她往常的作風。坐在教師席後面的黑髮女子,聽罷只好露出無奈的微笑。
 
 
 
————又是這種笑容。
 
 
 
眼角餘光瞄到對方的苦笑,緋山把玩著髮尾的手指驟然放鬆,踏著磚地的腳步亦頓時停止。她挪動一下有點僵硬的身體,改為托頭眺望窗外濛瀧的景色。
 
 
白石惠。
 
 
那是一個新入職女老師的名字。
 
她是二年A班的主班導,任教英語和漢語科,今年大概是二十八歲,聽說是東京大學博士榮譽畢業的超級優等生。
 
當然,她並沒有調查別人底細的變態僻好,這些情報都是從朋友口中得知的。
 
為甚麼一個教師會引起學生的興趣?原因實在多不勝數,她也從來不思考這種事情。
 
但是,大概還是因為她是“白石惠”吧。
 
言談舉止優雅得體、個人修養良好自然不在話下,不論職員或學生都同樣友善親和,一視同仁、懷著熱誠及耐心教導在失敗邊緣徘徊的學生,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哦,還有就是冰山美人般的外貌吧。要不是年齡相距太多,學校的男生不追求她就怪了。
 
是啊,白石惠就是如此受歡迎的風雲人物,圍繞她的學生多得像蜜蜂群,眼多繚亂。
 
 
 
————簡直就像明星一樣。
 
 
 
緋山盯著灰暗的天空,不屑地輕哼一聲,沒有意識到眉頭都快要皺成一團了。
 
再次往前方的中央望去,那個束著馬尾的女老師仍然低著頭,安靜地批改堆成小山丘的作業。每當思考的時候,便會容易忽視身邊事物的性格,使她察覺不到緋山的視線。
 
該說這個老師遲鈍,還是專注力強得令人佩服呢?
 
話雖如此,但對緋山而言,要是被注意到了可是會變成非常尷尬的處境,所以還是保持現況就可以了,她可不想給對方留下甚麼奇怪的形象。
 
從窗戶的玻璃裡可以看見她的映象。
 
黑髮簡潔地束在腦後,一如她樸素踏實的風格。被瀏海稍稍遮掩著的側面,認真工作的時候,散發著成熟穩重的氣質。偶爾展現微笑的時候,比許多年輕女生更純粹。
 
緋山敢以自己的前途打賭,白石惠本人肯定不知道,自己的美。
 
僅僅看著有點模糊的倒映,也能令人融入這幅畫之中,遺忘一切。
 
無數個放課後的下午,緋山美帆子就這樣安坐在自己的座位,聽著時鐘滴答滴答地運轉,透過窗戶看著白石惠的倒映。久而久之,捨不得離開這段靜止的時光。
 
每天的六點正,每天相同的一句道別,每天看著白石轉身離去的背影。漸漸地,她發現一向靜如止水的心湖,因某個人泛起了連綿的漣漪。
 
道別的時候,就像掉入無底的深淵般失落,胸口隱隱作痛。
 
然而,下課後共享的寧靜時光,儘管沒有多少交流,亦會感到滿足愉快。
 
與那個人短暫的交談裡,僅僅視線的相遇已使心臟急促躍動,頭腦頓時一片空白。
 
她從來未有憧憬過愛情,拒絕過幾個男生的善意邀約,每天聆聽幾個友人訴說愛情的甜蜜,亦對交往請求無動於衷。
 
以科學角度解釋,所謂的“愛情”只是大腦產生的化學作用而已。
 
但是,即使她尋找各種籍口,試圖欺騙逐漸填滿內心的那份情感,也是徒勞無功。
 
緋山美帆子,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墮入愛河了。
 
而且,喜歡的對象是個比她年長十年的老師,一個不折不扣的女人。
 
這個世界是瘋狂的、愛情是瘋狂的、人心是瘋狂的。
 
 
 
可是,沒有比愛上白石惠更瘋狂的事了。
 
 
 
 
「啊、下雨了。」黑髮的女教師抬頭望向窗外,語氣夾雜半點失落。被一語拉回現實的緋山,這才意識到外頭眨眼間的驟變。
 
不知何時開始下的梅雨,從細微的雨粉,變成洗涮土地的豆大雨點,啪啦啪啦地敲打著窗子。薄霧遮蔽了附近的建築物,天空只有烏雲蓋頂,為一切蓋上詼諧的顏色。
 
「還真的會下雨…討厭死了。」凝望著拍打著窗子又化掉的雨點,緋山小聲地喃喃自語。
 
早知道就聽媽媽的話,帶傘子上學了。現在又得淋著雨傖促趕路、全身濕透地進家門吧。
 
「好像不太喜歡雨天呢,緋山さん。」聽見了學生的低聲呢喃,白石露出了友善的笑容。她知道緋山並非討厭自己,只是不太擅長表達真正的情緒。
 
引用時下年輕人流行的用語,大概就是“傲嬌”了吧?
 
「沒有特別討厭,反正早晚會下完。」像隻慵懶的小貓般沉沉說著,緋山對著窗戶呵出一口氣,指尖在霧氣上胡亂地劃著。座位在窗子旁邊的好處,就是可以做各種事情消遣。
 
「是嗎。我喜歡雨聲,聽著會覺得心境平靜。」白石輕輕合上雙眼,細聽自然的交響樂。
 
風鈴?三角鈴?水晶音樂?緋山嘗試聆聽雨點的敲打,但始終體會不到白石所述的感覺。
 
這是、因為她們是個性截然不同的人,所以才無法相通了解嗎?
 
就像學生與老師之間的界線,是那麼的明顯、那麼的遙遠,不可侵越。
 
與心儀之人交談的雀躍心情,在緋山的心底,悄悄破碎了。
 
「可是,我還是比較喜歡晴天呢。活力充沛、開朗的感覺,這一點,跟緋山さん一樣喔。」
 
白石一邊合上批改完畢的作業本,一邊平靜地描述著對這位學生的印象。
 
縱使對待自己的態度總是蓄勢待發似的,卻從來沒有感到絲毫煩厭及敵意。相反地,從冷漠且不老實的話語裡,她看到了真實的緋山美帆子。
 
比如曾說過“因為不想傳出2A班欺負班導的醜聞,我才會來幫忙”的她,花了整個下午協助她把有點七零八落的教室,重新回復到它應有的模樣。
 
或是以空閒為由,幫助自己整理學生名冊和教學資料的她,還有經常抽空教導同學、幫忙處理班級大小事務、樂於助人的她…全部,白石都有看在眼內。
 
緋山,其實是個心地相當善良、細心的人。
 
 
 
 
緋山沒有回答。
 
並非因為不想回應對方,而是單純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又來了。
 
 
才一句話就已經使心跳加速、狂亂躍動著似是要衝出胸口,繼而連耳根都滾燙起來。
 
平時引以為傲的機靈頭腦,如今像生鏽的古舊機器般,完全停止運作,起動不能。
 
白石的臉上,依然掛著真摯的笑容,淡淡的,向著她的微笑。
 
此刻,能擁有這個笑容的人,只有她。
 
 
————太狡猾了。
 
 
擺出那副比自己更純粹更可愛的笑臉,一點作為老師的威嚴都沒有,不是嗎?
 
真是、太狡猾了。
 
就是因為這種溫柔得過份的性格,才會令這麼多人纏著她團團轉。
 
真是的…為甚麼會喜歡上這個笨蛋老師啊。
 
 
 
緋山沉默不語,身子緩緩滑下,臉頰再次埋進臂彎裡,極力遮掩著通紅的臉頰及耳垂。
 
 
————不要注意到這麼奇怪的我…不要繼續續看著我…不要令我無法自拔地、喜歡妳。
 
 
內心某處的吶喊,始終無法傳達到對方的心裡。
 
至少,緋山還是非常清楚這個事實。
 
「原來已經六點了…緋山さん也盡早回家吧,入夜後獨自很危險的。」整理好桌子上的作業本,白石站起來,穿上黑色的西裝外套,已作好離開的準備。
 
可是,拍打著窗戶的雨聲更顯混雜沉重了。
 
六點了,學校的門禁已經到了。
 
就像信用卡的限額,今天能夠使用的幸福已經用光了。
 
目光落在急速順著玻璃流滑的水珠,緋山停止呵氣劃寫的動作。聽著高跟鞋與地面磨擦的聲音,看著白石走到門邊,四指輕輕放在燈光的開關掣上。
 
這樣子,也沒辦法繼續待在這兒了吧,連驅逐令都使出來了。
 
緋山的眉頭輕皺著,半睜眼望著那個擅長軟硬兼施的老師,洩氣地提起皮包,悠悠站起來。踏著急促的步伐,賭氣似的扛著包包,與白石擦肩而過。
 
然而,剛踏出門外便停下正要邁開的腳步,靜聽身後的動靜。
 
明明已經過了反叛期,面對白石惠這個人,卻剎那間變得小孩子氣。這麼反常且惡劣的態度、不是只會更暴露自己的反常嗎?明明對著師長都是一副恭敬順從的模樣——--
 
真是的、我都在做甚麼啊。
 
可是,這份沒有因由的任性,都被白石包容著。
 
也許,真正狡猾的人,是緋山美帆子也說不定。
 
 
 
 
 
 
 
 
「難道…緋山さん沒有帶傘子?」穿好棕色大衣的白石,小心翼翼地打開手中的雨傘,目光關切地望向身旁的少女。當事人大概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不滿都已經寫滿一臉了。
 
本來已經是非常消瘦的體形,加上單薄的制服和迷你裙,被淋濕的話不生病才怪。不過,更令人擔憂的是,天空差不多完全被黑夜籠罩了,一個人回家太危險,況且是女孩子。
 
作為緋山的班導、作為一個肩負社會責任的成人,白石惠都無法把她置諸不顧。
 
「沒關係,我家就在附近而已。」緋山雙手提起包包,放在頭頂準備迎戰。
 
編造謊言的話,這個意外地固執的老師肯定會等到自己取出傘子,才願意離開。就像不久前的小感冒,在她那冗長又煩人的勸說下,被迫就遷休假半天去看醫生。
 
那次的經歷真是畢生難忘,簡直比自家的老媽子更囉嗦、更纏人。
 
想到這裡,緋山不禁默默地翻了個白眼。
 
「這樣會感冒的,緋山さん才剛康復吧?」反問句,白石的語氣裡卻帶著強烈的反對。
 
「生病也沒辦法啊,誰叫我就是沒帶傘子,難道回家都觸犯校規了嗎?白石老師。」到底是在生自己的悶氣,還是對白石的頑強感到不耐煩,緋山已經分不清楚了。
 
「我不會允許自己的學生莽顧身體的。」白石堅定不移地說道,態度一下子變得非常強硬。就跟她的想象如出一徹,又要開始與自己的學生角力。
 
打個比喻,大概就像披著羊皮的老虎。而且是最深藏不露、最叫人畏懼的類型。
 
雖然這樣形容一名女性,一個各方面都很優秀的女性,實在有點過份,可是緋山實在找不到更好的比喻了。加上那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身高,連氣勢都瞬間輸掉了。
 
面對身份和年紀都在自己之上的強者,十八歲的女高中生,緋山美帆子又能如何反抗呢?
 
即使抵抗,也是極為幼稚的表現。
 
所以,作為一個聰明人,為免釀成雙方重創的悲慘結局,也為了自己的顏面著想,緋山美帆子決定放棄爭持不下的拔河比賽。
 
「那麼白石老師想我怎麼做?等到雨停才回家嗎。」從鼻子發出譏諷似的輕哼,年輕的女學生無懼師長的強硬氣勢,雙手交疊放在胸前。
 
這場雨,看來下到晚上都不會停止。
 
最後這位優等生,白石老師,又會如何解決現在的問題呢?會後悔自己的堅持吧。
 
緋山揚起了無人察覺到的勝利微笑。
 
「我可以送妳回家,反正傘子足夠容納兩個人。」就像解開1+1=2的小兒數理題,白石輕鬆地向對方如此提議道。一邊撐起確實頗寬大的雨傘,一邊看著緋山,等待著。
 
等待著甚麼呢?一個爽快的回答?一個頑固的拒絕?一個默默的同意?…
 
白石也不知道自己教導的這個學生,會作出甚麼選擇。只是,靜靜地等待著。
 
 
 
徵求同意的眼神,與她截然不同的溫文性格,還有那份寬容的包容。
 
真的,只是白石惠才會針對淋雨這種小事,如此死纏難打。
 
 
————麻煩死了,這個笨蛋老師…。
 
 
不自覺垂下頭來的緋山,撇了撇嘴,毅然把頭頂上的皮包拿下來。
 
雨傘的影子覆過了她瘦小的身軀,身旁屬於某個人的氣息一下子靠近,連她身上的淡淡清香,都夾雜著雨水的清新,進佔她的感官。
 
 
「那…走吧?」白石稍稍低頭,向旁邊的少女輕聲問道。
 
「……囉嗦。」
 
 
 
 
老師與學生,併肩離開了靜寂無聲的校園,走進被雨點洗涮的街道。
 
無人知道,某個少女在心裡越漸滋長的戀愛。
 
 
緋山美帆子覺得自己,果然是個奇怪的人。
 
 
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