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雇佣童工是犯法的 > 30 seconds

1.

电子屏幕表面泛出的荧光,是这个幽暗的监控室里唯一的光源。特殊行动组长阿丽娜·扎吉托娃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盘成一个紧紧的髻。她面前的墙上,有十六个监视器画面,对准了同一所废弃学校。这幢建筑是80年代的前苏联遗产,钢筋混凝土结构,地上四层地下一层,曾用作克格勃的训练基地,目前是政府涉外档案的秘密存放点之一。

 

三天前,该点的坐标被反政府武装组织获悉。

 

坐标是联邦安全局故意披露的。特殊行动组在安全局的授意下,用三天时间转移资料、安装设备,把这栋楼改造为定点清除反政府组织情报人员的精密陷阱。

 

“第一小队已对所有出入口加强封锁,一楼新风口的位置留缺,我会要求每五分钟对楼内热传感摄像头工作状态例行确认,目标进入建筑物后立刻上报。部署MBT LAW导弹的任务就交给你。”扎吉托娃转过身来,看向靠在墙角玩指甲的爆破专员亚历山大·特鲁索娃,“萨莎,你有在听吗?”

 

“既然是定点清除,为什么不用AGM-114?”爆破专员抬眼看着她一本正经的前辈,不无挑衅地发问,“车载发射的威力更大射程更远,为什么要用单兵便携式MBT LAW?”

 

扎吉托娃意识到自己又被命运盘剥了。13岁那年她期待遇到一个沉稳且可靠的前辈,然后花很长时间接受了“热烈又疯狂的前辈也不是不行”这一事实;如今她自己成为了沉稳可靠的前辈,也惟愿后辈像自己当年一样听话懂事,然后命运为她带来了特鲁索娃。她只能深吸一口气,用尽毕生的耐心回答了这个问题:“发射车太大,不容易隐蔽。本次目标有能力黑进卫星监测系统,我们必须谨慎。”

 

“所以目标到底是谁?”特鲁索娃直起身子,双手交叉在胸前,“三天了,为什么还不能说?”

 

特殊行动组长对此的全部回应,是一段生硬的沉默。监控室里的氛围在她的一言不发中降到冰点,而特鲁索娃想要的答案,却在这段沉默中有了清晰的指向,指向一个没人敢在扎吉托娃面前提起的名字——

 

叶甫根尼娅·阿尔马诺夫娜·梅德韦杰娃。

 

热烈又疯狂的梅德韦杰娃。

 

“我是不会陪你们俩发这种疯的。”特鲁索娃像是一早料到了这个答案。她干脆利落地脱下防弹衣、解开枪匣、摘掉帽子,将它们统统丢在扎吉托娃脚边,扬起一头刺眼的红发,脸上是“休想说服我”的倔强表情。

 

她绝无可能伤害自己最爱的前辈,绝无可能。

 

年轻的特殊行动组长低头看了看那一地狼藉,再抬起头来时,眼神已变得冷峻而肃杀:

 

“不想杀她,那你的计划是什么?去教堂点支蜡烛祈祷她回心转意吗?你不了解她。”

 

红发少女刚想反驳,却被自己的上级厉声打断——

 

“你不了解她。”扎吉托娃咬牙切齿地重复着,“她就是有本事让你为她的一刻温柔日夜垂泪。然后你会不敢梦到她,会在房间里摆上与她的合照,而她会背着你加入反政府武装。哈,我敢打赌,她叛变的这两年里一天都没有想起过你。你根本不了解她。”

 

特鲁索娃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多少有点目瞪口呆的意思。她在心里准备了八千字《浅析叶甫根尼娅不能死的理由》,但是眼见组长借题发挥的内容逐渐离谱,只能适时地选择闭嘴。

 

而扎吉托娃把这片刻的归顺,当作是方才一番略显失态但苦口婆心的劝说奏效了。她弯腰捡起地上的防弹衣,一边抬手将鬓边的碎发向后抚平,提醒道:“目标左肩受过枪伤,很多武器无法使用,这对我们有利。不想评级被下调的话,就好好解决她,明白吗?”

 

“枪伤?什么时候的事?你们确定吗?”特鲁索娃瞪着灰绿色的眼睛,接连追问。

 

我当然确定了。扎吉托娃心想。

 

半年前击中她左肩的那一枪,就是我开的。

 

 

 

 

2.

叛逃到反政府武装之前,梅德韦杰娃是特殊行动组的王牌特工之一,工作内容以情报为主。阿丽娜·扎吉托娃13岁那年刚刚被征选进小组的时候,16岁的梅德韦杰娃已经开始独立出外勤,并逐步登上特工评级排名的首位。

 

热妮娅是天边的月亮——这是阿丽娜来到特殊行动小组后记住的第一件事。传说中的天生间谍,精致的容貌,特殊的感染力,从发丝到脚尖的完美伪装,她的成熟与年龄无关,她的亲切可以不带任何杂质,她的情绪也可以有精心设计的层次。任何她想要的东西,总会有人拱手送上。

 

阿丽娜曾经在训练场偷偷练习热妮娅擅长的两种语言,被导师艾特利发现后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一番:“你不可能成为她的。她的专长是情报,你不行。”

 

她明白导师的意思。特工的工作不止情报一种,艾特利为她安排的狙击专精训练、近身搏击、人体解剖学,显然是把她往另一条更邪门儿的路上引。那个时候她没什么选择,如果留不下来,就只能回去等着被嗜赌成性的父亲卖掉。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注定了她和热妮娅天差地别,而硬要模仿一个无法与之类同的人,只会使自己的人生变得更加荒谬。阿丽娜不想活成一个笑话。

 

但她确实想要离月亮更近一些。

 

那时她们大部分工作以外的交集,都局限在训练场附近的寿司店里。店主是韩国人,从没去过日本,菜单上总出现咖喱饭拉面这些不该出现在寿司店的东西。阿丽娜一度怀疑,他们的寿司是从隔壁便利店货架上直接搬来的。

 

热妮娅很爱吃这家店的煎饺。她好像偶尔也爱吃鰶鱼或者鰤鱼寿司,会皱着鼻子挤上严重过量的芥末,混着腥和辣一口吞下,在涕泗横流中放声大笑,然后回去吐一场。年满18岁那天,过量的芥末终于被热妮娅用过量的伏特加替代。

 

而阿丽娜是这一切的见证者。她总是坐在餐桌的另一边,看着热妮娅佯装生气时上扬的嘴角、掩饰苦闷时强撑的笑容,以及一切她见过或者没见过的热妮娅的模样——她从未质疑热妮娅为何总是在任务完成后单独约她出来,仿佛一切本该如此。在这家店里,她们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近,阿丽娜一抬手就可以碰到对方的指尖。

 

所以直到热妮娅在酒精催化下流露万种风情时,捧着茶杯的阿丽娜才真正了解,三岁的差距究竟意味着什么:酒杯与茶杯的不可同日而语、流畅的表达与青涩的沉默、搏击课上一方把另一方按在地上打。

 

成年与未成年。

 

有时候阿丽娜会想,如果五十年后她们还活着,变成两个没牙的老太太,数着彼此的皱纹作乐,那么这三年所带来的沟壑,是不是就可以不复存在?

 

到时会有更多的人称她为“叶甫根尼娅·阿尔马诺夫娜”。能喊她“热妮娅”的人,大概只剩自己一个了吧。

 

未成年人焦灼地期盼这天的到来。她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直到那次她们被指派去明斯克完成暗杀任务,热妮娅负责把目标带到指定位置,阿丽娜负责从远处完成狙击。两人以前不是没有一起出过任务,但还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合作模式,而当热妮娅真正出现在阿丽娜的瞄准镜里,这位年轻的杀手突然意识到,一切即将失控。

 

她在瞄准镜里看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热妮娅,单薄的猩红色礼服裙在拉扯中逐渐失去遮蔽的作用,大片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里,锋利的眉眼间带着明目张胆的勾引,整个人像毒蛇一样攀附在目标身上。

 

那个糟老头子不费吹灰之力地接近了她的热妮娅,近到她甚至无法瞄准。

 

阿丽娜心中升腾起前所未有的烦躁。她的食指勾在扳机上,咬牙等待着那个明艳不可方物的妖精给出信号。

 

大约过了一个世纪,热妮娅终于停止了与目标的纠缠,轻轻将对方推开,右手碰了一下自己的耳垂。

 

几乎是同一瞬间,子弹一发命中目标头部,装了消音器的枪口冷静地冒着烟,仿佛纸上一个轻描淡写的句号洇出些许墨迹。阿丽娜心里的怒火没有得到任何消解,她控制不住地把枪口转向那具已经倒地的尸体,一枪,两枪,三枪,直到弹夹被打空,她才回过神来。

 

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阿丽娜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顶在鼓膜上隆隆作响。她的头很痛,不用照镜子也知道额头上已经青筋暴起。

 

在任务完成后的处置报告里,特工扎吉托娃将滥用枪械的原因总结为“判断失误”。而至于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只有阿丽娜自己知道。

 

但不知为何,她隐约觉得,热妮娅也知道了。

 

只是后来,天才间谍的叛变使得扎吉托娃失去了求证这一切的机会。关于热妮娅的所有谜团,最终化成一发子弹,打在了梅德韦杰娃的左肩。

 

 

 

 

3.

废弃学校的一层新风口内,叶甫根尼娅嘴里叼着手电筒,在风管中匍匐前进。她的左肩隐隐作痛,半年前这个部位曾被子弹无情贯穿,开枪的人是她老东家那一边派来的顶尖杀手。

 

她与那杀手在彼此尚未成年之际已经相识。那一年杀手还没有成为真正的杀手,只是一个看起来容易害羞和迟疑的鞑靼小姑娘,似乎开玩笑的时候因为语气太认真所以没人笑,发脾气的时候声音太软也没人害怕,于是更加不愿意讲话。但偶尔她也会眨着幼豹一样的眼睛,偷偷请求她的热妮娅帮她圆场。

 

叶甫根尼娅对那一年的小阿丽娜有求必应。然而她后来发现,这个“腼腆”的女孩,其实早就在一群后辈中间立了山头,每天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嬉笑打闹作威作福;她害羞是因为开玩笑时热妮娅没有笑,迟疑是因为生气时不敢在热妮娅面前发作,那么偶尔撒娇是……

 

叶甫根尼娅偷笑出声。她可算找到了新的乐子。在那以后她总是喜欢逗着阿丽娜多说两句话,比如把她的手套藏起来,或者突然弹她的额头,然后听她用软趴趴的声音抱怨自己。成年之后叶甫根尼娅甚至把这件事玩出了新的花活:一起出去吃饭时,她会故意点一杯伏特加,边喝边欣赏阿丽娜捧着茶杯生闷气的模样;当酒精最终占领大脑,一切离经叛道的想法都得以为自己安插一个合适的动机,醉醺醺的前辈会捏住鞑靼小孩的脸颊猛嘬一口,或者更恶劣一点,在她耳垂上轻咬一下;阿丽娜的表情会变得有些古怪,但底色又是无动于衷的,只是等到热妮娅酒过三巡在街角吐得一塌糊涂时,会在旁边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小心翼翼地说“这样太辛苦了,下次少喝一点”。

 

叶甫根尼娅无话可说。她只能转过身来抱着阿丽娜,趁她看不见自己表情的这几秒,偷偷流一点上不了台面的眼泪。

 

特殊行动组的成员都说她是天生的间谍。叶甫根尼娅对于赞美向来从善如流,但是她心里清楚,落在她名下的任何成就,都是导师艾特利用最严苛的训练手段精心雕刻出的成果。

 

叶甫根尼娅是8岁那年在父母的葬礼上认识艾特利的。高个子的女人告诉她,她的父母死于恐怖袭击,还有很多像她一样大的孩子,他们的父母也随时面临恐怖袭击的危险。她不能让死人复活,但她知道如何避免更多牺牲。

 

“我的学生,要么是最好的,要么是最年轻的,要么是最与众不同的。你想成为哪一种?”

 

小热妮娅擦掉脸上的泪痕,说,我都要。

 

后来她的确成为了最年轻的、最与众不同的特工。16岁那年她已经能够不停地更换面具,享受每一次瞒天过海和偷梁换柱。成功预警了三次前线围剿、两次刺杀行动和十二次恐怖袭击后,她指着评级榜首上自己的名字问艾特利:“现在我是最好的了吗?”

 

艾特利不为所动。安全局有一枚国家特殊贡献奖章,只颁发给供职期间连续三年排名首位的特工。艾特利说,那才是最好的。

 

于是17岁的叶甫根尼娅重新上路了。她在伊斯坦布尔核查情报来源时,负责接应的当地政府内线在最后一刻临阵退缩,她按照操作手册的要求,用匕首切断他的喉咙,将血衣丢弃在建筑物里,全部焚毁。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

 

回到酒店后,特工女士翻开了死者留在联邦安全局资料库里的个人信息档案。对方在土耳其政府供职十年,已婚,有一个女儿,刚满8岁。

 

她突然意识到这一切是没有尽头的。功勋和荣誉不能终结她身上的苦难,而仅仅是将她从苦难的承受者转变为制造者,重复下一个悲剧。有生以来第一次,她被一阵天旋地转的无力感击倒,这份无力感终于让她看清,自己也无非是一滩恶心的烂泥罢了。

 

当天晚上叶甫根尼娅抱着酒店房间的马桶吐了一夜。凌晨时分她力尽气竭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打开洗手间的门,看到阿丽娜忧心忡忡地站在门边,眉毛焦虑地拧在一起,欲言又止,手足无措。

 

她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小尾巴跟着她出来见习了。

 

小尾巴还不知道这些,扣动扳机在她眼里就像写下一个句号那么简单。她也不需要知道。

 

叶甫根尼娅无可奈何地揉了揉阿丽娜的脑袋,骗她说自己吃了不新鲜的鱼。这个谎言显然欠考虑,因为她们后来又一起出了许多任务,叶甫根尼娅又杀了许多人,每次杀完人她都要忍着强烈的反胃,在阿丽娜面前吃下一些腥鱼,为之后的呕吐寻一个借口——杀人后会有生理不适,这对于小组第一的特工来说是奇耻大辱,她身上背负的期待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找到规律的阿丽娜虽然不明就里,但会阻止她把鰶鱼寿司塞进嘴里。这个时候叶甫根尼娅就有机会拿一拿前辈的架子,吓唬她说“下次不带你一起吃饭了”。

 

她当然不会不带她来的。叶甫根尼娅最爱看阿丽娜为她担惊受怕的样子,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顶着一张愁苦的小脸,仿佛遇上了天大的难题又说不出口。

 

她看着这样的阿丽娜慢慢长大,四肢筋骨逐渐强壮起来,从一开始站在洗手间门口手足无措,到后来可以抢走她手里的筷子或酒杯,可以背着喝醉的她回住处。但即使在醉得不省人事的热妮娅面前,阿丽娜的话还是很少。

 

叶甫根尼娅发现,她不说话的时候,会把话藏在枪里。

 

18岁那年她们在明斯克执行暗杀任务,叶甫根尼娅按照约定把暗杀目标带到酒店房间的落地窗前。窗帘事先已经拉开,保证对面天台上的杀手视野清晰。那次的目标格外难缠,三番五次抓着她的手往自己两腿中间按。职业要求叶甫根尼娅连眉都不能皱一下,她一向不主张滥杀无辜,但有的人确实该死。想到这里,她颇为愉悦地慷慨赠吻,在对方神魂颠倒之际,悄悄拉开距离,向500码以外的阿丽娜示意开枪。

 

落地玻璃瞬间粉碎。目标头部被贯穿后应声倒地。就在叶甫根尼娅认为一切已按计划完成时,第二发子弹打进了目标的尸体。接着是第三发、第四发、第五发。

 

滚烫的鲜血掺杂着狙击手的妒火,溅得到处都是。叶甫根尼娅顶着一脸血污,眯起眼来看向对面塔楼的屋顶,只能勉强看到一个隐约的黑影。然而她无比清晰地察觉到了来自瞄准镜后的注视,那注视里不再掺杂任何温情脉脉欲语还休,有的只是毫不掩饰的、年轻而暴烈的欲望。叶甫根尼娅感到肺部的氧气突然被抽干了,贲张的血脉在每一寸被注视过的肌肤下变得清晰可感,仿佛一场烈火焚尽了她的所有理智。

 

逃离现场后,叶甫根尼娅没有去约定地点和阿丽娜会合。当晚她踏进明斯克的酒吧,捞走了第一个对她搭讪的人。她们在后巷一边啃咬一边撕扯彼此的衣服,她的急不可耐让对方感到新奇,同时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两人的动作逐渐激烈,空无一人的后巷里回荡着叶甫根尼娅畅快的呻吟。

 

坠入云端的一刻,她脑海里满是子弹打穿肉体的钝响,挥之不去。

 

这些夜晚的秘密,她绝不会向阿丽娜提起。直觉告诉她,不善言辞的杀手很有可能会掏出枪来把她的床伴挨个杀掉,甚至更恐怖一点,她会把枪口调转,直接指向叶甫根尼娅。

 

后者也确实发生了,却不是因为这种酒后乱性的烂理由。叛变到反政府武装后的第一个任务中,被指派窃取情报的梅德韦杰娃前往安全局大楼的指定地点进行隐蔽。她的藏身处旁边有一扇小窗户,梅德韦杰娃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室外照进来的光线,让她想起在明斯克的那个鲜血淋漓的傍晚。于是鬼使神差地,她抬起头来,望向窗外。

 

然后她看到了对面大楼天台上一个隐约的黑影。

 

梅德韦杰娃迅速向右躲闪。子弹打穿左肩的那一刻,她只觉得困惑。如果扎吉托娃早就埋伏在那里,那么自己出现在窗口时,她就该开枪了。

 

这一枪足足晚开了半分钟。

 

那个人到底想说什么?

 

 

 

 

4.

距离叶甫根尼娅拿到国家特殊贡献奖章只差最后一次评级的时候,她和阿丽娜在那家寿司店里有过一次会面。

 

“你的评级分数要超过我了。”叶甫根尼娅目光灼灼,看向阿丽娜。

 

“暗杀任务获得的分数,比情报任务权重更大。”阿丽娜用筷子搅着自己的酱油碟,没有抬头。

 

“这跟你的努力也是分不开的。”叶甫根尼娅转着玻璃酒杯,“安全局二十年来,你是暗杀成功率最高的特工。”

 

阿丽娜撇着嘴角,没有接话。

 

“我不能输。”叶甫根尼娅向后靠在卡座的椅背上,“如果有一天我们面临审判,我需要一个证明,证明我的才能和付出是符合国家利益的。”

 

“我不想输。”阿丽娜还是没有抬头,只是放下了筷子,“我想和你站在一起。”

 

叶甫根尼娅觉得自己应该笑一下。事实上她也确实努力牵动了嘴角。

 

“祝我们好运。”她说。

 

一个月后评级结果公布。阿丽娜·扎吉托娃打破了叶甫根尼娅·阿尔马诺夫娜·梅德韦杰娃长达两年又11个月的统治,成为新晋榜首。

 

得知结果的那天,阿丽娜带着自己积攒多年的佣金,马不停蹄地赶到莫斯科市中心,盘下了那家她谈了很久的铺面。她准备自己开一家日本料理餐厅,好好请一个日本师傅,捏些正经寿司一饱口福。她要在店里留一个靠窗的座位,座位旁边贴上热妮娅喜欢的魔法少女海报;菜单上不会出现鰶鱼或鰤鱼,虽然热妮娅喜欢吃,但她的肠胃好像不太接受;酒的价格也定高一点,省得热妮娅喝多了流一些让人看不懂的眼泪。

 

热妮娅热妮娅热妮娅。

 

阿丽娜带着签好的合同和雀跃的心情回到安全局。踏进办公室的那一刻,她看到往日公布头号通缉犯的屏幕上,出现了梅德韦杰娃没有笑容的脸。

 

 

 

 

5.

“目标进入打击范围,请求行动。”

 

对讲机里传来特鲁索娃的声音。扎吉托娃抬眼看了看监视器画面的右上角,当前时间10:24:06。

 

她咬着下唇,两眼盯着红外摄像头拍到的暖色,思绪飘到四年前,她第一次和热妮娅一起出任务。那时她们在阿塞拜疆的能源局大楼里,由于突发情况,事先规划撤退路线被堵,热妮娅带着她找到了二楼的排烟窗,并先她一步翻上窗槛纵身跃下,稳稳落地后向前翻滚一周。

 

她应该跟着也跳下去的,但是二楼对于年幼的她来说已经太高了,她扒着窗框向外探了探,一阵眩晕伴随着恐慌袭来,夺走了她全身的力气。

 

保安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找到这里。她急出了一身冷汗,而热妮娅站在楼下,一个劲儿冲她挥舞双手。

 

“看着我。阿丽娜,看着我。”热妮娅张开手臂,“我会接住你的。”

 

她看着热妮娅亮晶晶的双眸,松开了扒着窗框的手。

 

然后她们摔在一起,滚到一边,撞到电线杆双双昏过去,被开车前来接应的图克塔米舍娃捡走了。

 

那是她整个生命里最幸福的一刻。那一刻她全心全意地相信了那个纤瘦而温暖的怀抱。后来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生命里竟不再有全心全意,不再有相信,也不再有怀抱。

 

——“目标疑似发现埋伏,请求立刻行动!”

 

扎吉托娃被对讲机里的声音拉回现实。监视器画面显示时间为10:24:30。

 

她立刻抓起对讲机:“MBT LAW倒数,五、四、三、二、一。”

 

爆炸声响起,而后尘归尘,土归土。

 

 

 

6.

当天晚上,莫斯科下了很大的雪。

 

雪花打在玻璃上,化成细小的水滴。扎吉托娃盯着那些水滴看了一会儿,起身拉上了房间的窗帘。

 

敲门声正好在此时响起。扎吉托娃半带疑惑地开了门,眼前的人让她全身血液瞬间凝固。

 

梅德韦杰娃还活着。

 

本该死在废弃学校的人,此刻完好无损地站在她面前,穿着黑色的连帽衫,兜帽罩住了大半个脑袋,露出来的眉毛、头发,和卷翘的睫毛上,都挂着大片白色的雪花。叶甫根尼娅的唇色很浅,额头和脸颊上沾着不知从哪里蹭来的灰,湿漉漉的眼睛和一吸一顿的鼻子,看上去像一只在大雪里迷了路的小熊。

 

她的月亮终于堕落到她身边来了。

 

一阵铺天盖地的狂喜席卷了阿丽娜的内心,而她的脑中却警铃大作。残存的理智不断在她耳边重复,她是敌人、她是敌人。

 

“你好。”叶甫根尼娅抬起双手摘下兜帽,平静地看着她,眼底藏着一片不动声色的森林,“萨莎说你房间里还摆着我的照片,所以我来碰碰运气。”

 

可她是敌人。阿丽娜心想。

 

然后她们开始在玄关亲吻彼此。阿丽娜试图用嘴唇去温暖小熊冻得通红的鼻尖,而后被叶甫根尼娅仰起脸来轻轻衔住下唇,再用力咬下去。浓烈的铁锈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疼痛使她获得了短暂的清醒。趁着叶甫根尼娅试图加深这个带血的吻时,她悄悄把双手从对方的发间移到锁骨上,沿着胸前的起伏一路向下摸索,依次抚过平坦的腹部和腰际柔和的曲线,排查每一处可能藏有武器的位置。

 

然后她听见叶甫根尼娅的轻笑:“胆小鬼,摸够了吗。”

 

阿丽娜尴尬地收回了手,但冒着血珠的嘴唇没有要认输的意思:“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

 

叶甫根尼娅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她抬手撩开阿丽娜额前的碎发,而后重新吻上她的唇瓣——这次不再是粗暴的索取,直白的欲望里混进了眷恋和辗转的温存,变得轻柔却不纯粹。

 

阿丽娜在这种不纯粹的欲望中泥足深陷。她欢喜又绝望地阖上了双眼,缓慢地回应着加在她唇齿间的力度。

 

叶甫根尼娅舔走了她嘴角的血迹,沿着她的下颌线一路吻向锁骨。阿丽娜抱紧了她九死一生的小熊,几不可闻地喟叹一声,头微微仰起。拉扯中她睡衣的领口已敞开大半,滑落到肩以下的位置。此时叶甫根尼娅突然停下了动作。

 

在阿丽娜的左肩,有一个小小的叉号纹身。

 

“那是你中枪的位置。”阿丽娜没有低头就知道叶甫根尼娅看到了什么,“这样我们就互不相欠了。”

 

叶甫根尼娅将额头抵在阿丽娜的左肩,“咯咯”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她突然张开嘴,死命地咬住她的左肩。

 

剧痛使阿丽娜脸色发白。她把鼻子埋进叶甫根尼娅的发间深吸一口气,将那里沾染着的硝烟和岩兰草的气息,统统当作镇痛剂摄入身体。

 

直到唇齿间渗出血丝,叶甫根尼娅才满意地松口。她用手指揩了一下嘴角,眼神里满是挑衅:“这才叫互不相欠。”

 

阿丽娜的眼角肉眼可见地抽搐了一下。她猛地揪起叶甫根尼娅的领口,把她拽进卧室,按倒在床上。

 

没有人能在一天之内咬伤她两次,没有人。

 

叶甫根尼娅意识到危机时,一切已经晚了。阿丽娜的双手已经潜进她的衣物下面,在每一寸细嫩、温暖、私密的肌肤上肆意妄为。进而这部分肌肤暴露在空气里,阿丽娜的吻留在了每一处让她捂住嘴才能不发出声音的位置。细小的躁动从体内幽远的深处产生,传达到她的皮肤时已汇成惊涛骇浪,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她。

 

当阿丽娜的脸颊擦过她大腿内侧的肌肤时,叶甫根尼娅的双膝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她伸手向下探去,指尖陷进阿丽娜柔软的长发里。她被她侵入着、占有着,在极致的疯狂边缘徘徊。

 

她听见自己用支离破碎的声音,喊了阿丽娜的名字。

 

 

 

 

7.

阿丽娜瘫倒在床上,一只手盖着额头,仿佛分管羞耻心的反射弧绕地球一周以后终于找上门来,逼她面对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

 

而那只引人胡作非为的妖精,就躺在她身旁。叶甫根尼娅一只手臂支起身子来,在床头柜上摸索了半天,找到了刚才被阿丽娜一边亲吻一边扯掉的手表。被单从她身上滑落,和缓的曲线从腰部延伸至光洁的背,然后被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打断了。

 

阿丽娜从来不知道叶甫根尼娅的背受过这样的伤。她伸出手来轻轻触碰那道疤痕,疤痕的长度用她展开的手掌勉强可以覆盖。

 

“这是什么?”她问到。

 

“阿塞拜疆能源局的任务,还记得吗?”叶甫根尼娅摆弄着手表,没有回头,“我们从二楼的窗户跳下来,昏过去了。”

 

是我没跳好,撞倒了你,才一起昏过去的。阿丽娜在心里默默纠正。

 

“当时我的背撞到了电线杆。”叶甫根尼娅继续说到,“后来有三个月没出勤,就是去养伤了。”

 

一阵短暂地沉默后,她听见身后传来阿丽娜带着一丝颤抖的声线:

 

“还会痛吗?”

 

叶甫根尼娅转过身来,看到阿丽娜脸上又出现了她十五岁时才会有的那种忧虑神情。

 

“乖,不要问了。”她在阿丽娜额头上轻浅一吻,“你不会想知道的。”

 

阿丽娜强忍着流泪的冲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一句“互不相欠”,能让热妮娅气得恨不能吃了她。

 

因为那是她们共同的、永远无法达成的奢望。

 

“阿丽娜。”叶甫根尼娅仰起脸来,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抛出另一个问题,“如果世上有一个人,只有她知道该怎么杀死你,也只有她会在颠沛流离的雪夜收留你,你会怎么做?”

 

“MBT LAW导弹,一发毙命,不留痕迹。”阿丽娜用手背蹭了蹭眼角的泪痕,“发射前我会给她留30秒。”

 

叶甫根尼娅大声地笑了,笑得像个彻头彻尾的胜利者。她举起手中的手表,按下侧面的按钮,表盘上显示的“00:30”,在下一秒变成“00:29”,并发出诡异的滴滴声。

 

与此同时,卧室窗外纷飞的大雪中,隐约传来直升机和警笛的噪音。叶甫根尼娅没有把跟踪她的人甩干净,他们搬着救兵找过来了

 

阿丽娜凑到叶甫根尼娅身边,把耳朵贴在她胸口,找到了熟悉的心跳声,只属于她的热妮娅。

 

除此之外,她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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