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o, just want to be with you


【8月】


夏季是钏路最多雾的季节。太阳明明就在百尺之上的高空,却似裹了几百层的纱,扑朔迷离,弄得天地间好像混沌初开,过去所有的纷繁琐屑都不曾存在。

小渔村里的房屋都是独门独户,间距很远。荒郊野外的,常常走了十几分钟的小路都不见一个行人。夏実初来乍到,最怕迷路回不了家,去学校报到之前索性足不出户。

云雾缭绕的夏天结束前的最后一个下午,纱枝轮休,领着一班闹腾的正太萝莉去附近的灯塔看日落,回来的时候一群熊孩子一个劲地说着「lighthorse」、「lighthorse」。夏実听着哭笑不得,开玩笑地也学着他们的口气说「lighthorse」,还在小孩子看不到的高度冲纱枝撇撇嘴——如此悲剧的英文发音,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啊。

不料她小瞧了纱枝身为老师的自尊。帮忙张罗露天烧烤的时候,上回第一次见到的熊孩子跑过来拽着夏実的衣角,一脸天真又认真:「Are you a horsewife?」问得夏実脸都绿了——Ms.Hirazawa,你给我好好教标准美语啊!

站在不远处准备烟花的Ms.Hirazawa无奈地耸耸肩——喏,纠正发音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

不过,夏実生气的理由远不止这么简单。她是一时好心答应了纱枝一起办烟花聚会和照看一下小孩子。可她完全没想到,从头到尾,纱枝是瞒着大人们悄悄组织的活动。

与安静乖巧的样子相反,她做起出格的事儿来,倒是一点也不含糊。

二十多个闹腾的熊孩子全扔给她们负责。夏実片刻不停,手忙脚乱,一会儿抱开互射水枪的男孩子,怕他们浇灭了烧烤的炉子,一下子又拦在好奇的女孩子前面,防止她们被烧红的铁架烫到。纱枝倒是很投入地和其他的孩子们一起打西瓜,结果溅了一桌汁水,所有的食物都有一股诡异的西瓜味……

今晚,东京的夜空一定会点燃比往年更多更大的烟火。

遥远的北国,偏僻的渔村,无法亲临热闹隆重的夏日祭典,也看不到绽放夜空绚烂的花火大会。

只有两个大人带着一群孩子,在阴沉昏暗的傍晚天空下,点燃一支支细小的烟花,星星点点的光转瞬而逝。

因为都是小孩子吗?

所以,只要有小小的光,就满足了。



可是这点光是不够的。天黑以前,我们都要回家。

在光亮彻底消失之前,我很想回家。

天黑了,什么都看不清。我想回家。

 

「真的非常感谢。今天辛苦你了。」


两人花费了半个多小时打扫孩子们留下的战场废墟,纱枝洗过澡,换了居家服,将冰箱里的紫菜卷放进微波炉。

「你也辛苦了。」夏実先洗过澡,头发早已干掉,坐在门边,吮着啤酒,望着庭院里花水木的花叶纷飞。

北海道的秋天,比东京的来得更早。

一年四季,平沢家的冰箱里常备啤酒,是良子妈妈的习惯。良子搬走后,平时喝茶的纱枝却保留了这个习惯。直到夏実住进来,啤酒才从储藏品变成了消费品。

「无论如何,都要好好谢谢你。要不那么多小孩,我可应付不来。」纱枝说,「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喜欢夏実呀。」

她带着开玩笑的语气,好像不服气似地,后面一句用了北海道方言,还是不客气的男性用语。

可是,夏実并没有笑,也一直没有答话。

和夜晚温度一起下沉的空气,仿佛阻隔了夜谈的声波,在两人之间制造传达不到的真空。

须臾,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纱枝转身去取食物,听见身后她平静的声音。

「瞒不过的……那些孩子都弄得脏兮兮的,还有几个身上的衣服烧出了小洞。」

「是嘛?」

「根本不在意啊。真没想到你是个喜欢乱来的家伙。」

「唔,承蒙夸奖,thank you.」

填饱肚子,纱枝拿着什么走到夏実身旁坐下。

「这一盒烟火放在折凳下面,忘记拿出来了,也没办法处置。浪费了可惜,不如我们一起放完吧。」

「……好。」

面前浓稠的夜色,被迸发的火苗染上了淡淡的金,就像流星从眼前小小的银河坠落。

比瞬间更短的瞬间所逝去的光芒,明明是短暂的生命,却被用在欢笑和惊喜的庆典上欣赏。

「为什么会有夏祭呢?」

「嗯?」纱枝反问,「夏実觉得呢?」

沉默。又烧完一支。「没什么。」

「聊点什么吧。」曾经在纽约天天跑采访的杂志编辑平沢纱枝换了个坐姿,朝夏実微微侧身。「夏実的事情……」

她偏着头,做了一次深呼吸,问:「你想知道什么?」

纱枝不愧是做过记者的,两三句就勾起夏実倾诉的愿望。反正这些事情她也从其他人那里听到过一些吧。夏実这么考虑着,不知不觉就滔滔不绝地讲起那些几千公尺之遥的人:东堂、柏木、佐伯、父亲、母亲……

然后,她讲了很久很久,好像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在离她而去,越走越远,直到全部成为别人的故事。而她停在此地,活在此刻,面对着烟火映照出的、纱枝的侧颜温暖的轮廓。

「夏実真的是个很坚强的人呢。」

最后的烟火燃尽了,纱枝站起身,准备回屋子里去。

「我是为了别人而活的人……」她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必须有努力想要守护的人在身边,才会变得坚强。一旦一个人,就会脆弱不堪。」

纱枝愣了一秒,再一次坐了下来,声线温柔。

「那么,夏実遇见了那样的人吗?」

「遇见过。」她说,「只有八周。可是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没有选择守护的机会了。」

「……」她看见,她的手放在小腹。

流产发生在知道修二和佐伯的关系之后,她请求护士亚弥为她保守秘密,连父母也不知道她并不是吃了过期食物才去了医院。

「如果她活着,长大以后会不会也在雾气蒙蒙的电车车窗上画脸,会不会跟着老师听童话、玩游戏、牙牙学语,会不会偷偷在外面玩到很晚、烟火在衣服上烧了洞、全身飘着西瓜味的汗臭跑回家……不管我多么想阻止我的不由自主,想象还是一个接着一个生动地冒出来……」

即使其他的故事都走远了,就剩这一个,怎么也走不掉。

她说着,背对着房内昏黄的灯火,泪水滑落下来,是半透明的琥珀色。

——我想为了某个人活着。整个世界都交给那个人。

夜风中飘着淡淡的火硝味。纱枝伸出手臂,一只手轻轻压着她的发顶,揽过她抱住。

「那么,从今以后,为自己活着。
我相信,一定会有需要夏実的那个人出现。」

 

(TB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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