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能下雪就太好了。

 

「上原真理子！把窗戶關上！」

 

被窗外鑽進來的冷風凍得直發抖，緋山美帆子不得不出聲提醒好友，以免自己及身後那群同學連帶變成急凍人。雖然那些人明明就被凍得紛紛將制服外套、圍巾、毛帽都盡數穿上，卻絲毫不敢對平日溫柔可人的班長有半句怨言。

 

上原終於收回膠著在窗外的目光，依言關上窗。

 

好了、好了，不過就是那個香坂佳乃今日無故缺課，班長大人妳有必要活像個站在燈塔底下望君早歸的哀怨妻子嗎？

 

「看看妳，鼻子都凍紅了。」將左右兩個口袋裡的暖暖包一起貼上上原的雙頰，用力，「妳是也想感冒個三天三夜，不、能、到、校嗎？」

 

「美帆子分明是遷怒。」上原退後又退後，拼命閃躲緋山對自己臉頰的摧殘。

 

「誰在意那個明明是醫生，卻不懂得好好照顧自己的笨蛋了！」被戳及痛腳的緋山又加重了力道。

 

「嗯，我剛剛有說是在指誰嗎？」

 

「上原真理子，不要跑！」

 

臨近的節慶氣氛使然，不只緋山和上原，整個校園都瀰漫著繽紛的歡樂氣息，笑鬧聲此起彼落。

 

「上課了，快回位子。」不用拍手或是敲桌，只需要輕輕一句就能讓喧鬧的班級立即靜下。

 

這就是冴島遙。

 

 

 

「緋山同學，放學後到我辦公室一趟。」

 

 丟下這麼一句就逕自走人的導師，讓緋山抓破了頭也想不出來到底有什麼要事需要讓她特地到辦公室去。

 

最近國文考得不錯；也沒有欺負同學，噢，除了老往自己班上蹭來的藤川；對師長也很有禮貌，除了對某校醫有時沒大沒小，再沒有其他原因了。

 

「冴島老師，我來了。」

 

「妳爸媽這陣子又到國外出差了吧？」埋首在作業山裡批改的冴島頭也不抬。

 

說是雙胞胎也不為過的上原和緋山，即便擁有再相像的容顏，對於身為導師的她來說，分辨兩人也只是輕而易舉、一塊蛋糕而已。

 

「嗯。」沒有想過老師會為了早就習以為常的事情找她商談，「老師要說的就是這個嗎？」如果是要對回家老是面對一片空蕩蕩的她建立心理建設，那大可不必。

 

「我晚上要去吃隔壁鄰居兒子的表姑媽的喜酒。」

 

這跟上一句有什麼關係？而且為什麼要跟我報告私人行程？

 

「老師，我沒有興趣知道妳......」緋山不禁失禮地皺起眉頭、右手撫上額角，完全不感興趣的模樣。

 

「妳去幫我照顧她吧。」冴島遞出一張寫著地址的紙片。

 

「為什麼......」緋山還想說些什麼，可那張紙片上不只是地址，還寫著在她腦海盤旋不去的人名和那人的聯絡電話。

 

沒有再多說什麼、低頭收下的緋山將紙片對摺再對摺，塞進胸前的制服外套口袋，回答：「我知道了。」

 

身為一個老師，冴島有時也會懷疑自己的決定是不是正確，帶給孩子們的影響，是不是足夠讓他們走上正確的道路。

 

將性子比起一般孩子獨立卻冷淡、尖銳許多的緋山交給還在重感冒的好友，真的沒有錯嗎？

 

不過與其讓她回家面對冷清的空氣，不如讓她待在那人身邊，待在那總是逗得她產生許多激烈反應的白石身邊。

 

「緋山同學，這個給妳。」叫住急著轉身離開的人，面對她回頭的錯愕表情，冴島露出私下才會見到的腹黑微笑，說：「戴上口罩，別跟著感冒了。」

 

 

 

有些人不用特別出眾的裝扮，就能自然而然的散發出不同於旁人的氣質。就算只是一條簡單的圍巾，也能讓她恬靜的氣質瞬間加分，尤其是這條圍巾還是自己親手編織而成的。

 

「真理子的手藝已經可以拿到店面販售了吧。」緋山拉起上原身上的淡紫圍巾嘖嘖稱奇。

 

不管怎麼檢查都找不出漏洞的完美工藝，不是一般的勾針手法，而是由菱形空格連結而成的鏤空式手織圍巾，要是標註上原真理子親手編織而成的名號，說不定身價還能立刻飆上數十倍。

 

「織一條圍巾已經很累了，才沒那個力氣再織第二條。」上原吐吐舌頭，俏皮地轉身，將自緋山手中順勢滑落的圍巾尾端重新繞上，「緋山叔叔他們還沒回國吧？那美帆子要不要來我家吃飯呢？正好我爸媽才提到妳，說妳很久沒來了呢。」

 

對於這個和女兒相像不已的孩子，上原兩老可說是把她同當成自己女兒來看待、疼愛，每一次當聽到緋山的父母又雙雙出差，總會要女兒快些邀請她到家裡吃晚飯，甚至強烈要求美帆子直接住下。

 

要不是上原的父母夠深愛彼此，否則第一次見到緋山美帆子的時候，肯定會引起家庭革命吧。

 

緋山不自覺望向胸前的口袋，「嗯，晚上我有點事。明天如果他們還沒回來，那我就去你家打擾吧。」

 

「嗯，就這麼說定了喔。」

 

聖誕節前夕，其實有朋友陪著也不錯。

 

兩人可以聊抽屜裡收到具名或不具名的聖誕小禮物的數量、下週體育課竟然是討厭的游泳課、互相取笑喜歡的類型、那人做了什麼弄巧成拙卻令人會心一笑的傻事，例如她……

 

嗯，小女生的話題還是留給她們私下討論就好，想偷聽的大人什麼的最討厭了。

 

 

 

 

 

2.

 

搭上一如以往的公車，坐在習慣的位置，不同的人在身旁的空位坐下，他們或許短暫停留，又或者直達終點站。低聲地道歉：「不好意思。」越過，在陌生的站牌下車。

 

仰望四周，是全然不同的風景；低頭，是已經悄悄記下的地址。

 

走進大門，從信箱的名字確認地址無誤，在小型機器上輸入密碼，嘴角上揚了一點。

 

按下門鈴，等待五秒鐘，位於風口的廊上，讓人不禁瑟縮起身子。

 

再次按下，有微弱的聲響自遠處傳來，門開了。

 

「打擾了。」說給空蕩蕩的玄關聽，該有的禮貌，不會忘記。

 

腳步踏在木頭地板上，聲音消失的安靜。

 

牆上的話筒在距離地面30分公分處搖晃，看來是拖著步伐幫自己開完門後，又重新倒下了吧？

 

把話筒掛回原處，將藥局的提袋放在客廳的桌上，走向躺在沙發的她，說：「吶，別躺這裡，回房間吧。」

 

「不要……」任性的病人皺著好看的眉，翻身面向沙發內側，擺明不打算移動。

 

「這樣感冒會加重的。」走向冰箱打開冷凍庫，啊，一個醫生的家裡怎麼會沒有冰枕？

 

「沒力氣了……」有些沙啞的回應，「遙，冰枕在我房間裡。」

 

嘆了氣，彎腰低下身子，貼近。

 

白石因重感冒而變得遲鈍的五感終於發揮功用，耳裡聽到對方模糊的聲音回答：

 

「白石惠，是我。」

 

緩緩睜開眼，眼裡是近在咫尺的她，拉下口罩，笑意若有似無。

 

是妳，緋山美帆子。

 

 

 

「好燙，妳有好好吃藥嗎？」

 

兩人間的空氣隨著過近的呼吸，變得悶熱。

 

直到緋山以緩慢的、依依不捨的速度離開以後，白石終於忍不住開口：「緋山同學，這種量體溫方法太不科學了。」

 

「外面好冷，我手太冰了，那樣量才不科學。」緋山從臥室找出毯子，扔到白石身上。

 

「家裡有電子溫度計……」白石的回答被埋沒在厚重的毯子裡。

 

緋山走進廚房，屋內整齊的擺設讓她很快就找到所需的溫水和杯子，她慢慢扶起埋在棉被堆裡的病人，看著對方乖乖吃下藥，再將被子重新拉好、貼上退熱貼，起身拍拍起皺的裙子。

 

「妳要走了嗎？」

 

燙人的體溫從右手傳來，緋山重新蹲下身子，順手整理白石顯得凌亂的髮，語氣放得溫柔，說：「白石醫生今年都幾歲了，怎麼還像個孩子一樣愛撒嬌呢？」

 

現實總不如想像美好，以為她會說出我會留下什麼令人感動的句子的自己才是孩子般的天真吧，「哈、哈……咳、咳……咳……」突來其來的笑意讓自己岔了氣，猛烈的咳嗽聲一旦開始就難以停下。

 

頓時慌了手腳的緋山不停拍著白石的後背，也不忘遵守老師的指令，將口罩拉上。

 

白石接過緋山遞來的溫水喝下，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緋山同學快點……咳……回家吧，咳……要是被我傳染就不好了。」默默向沙發內退後，拉開與緋山的距離。

 

緋山非但沒有停下動作，反而雙臂一伸，將白石緊緊摟住。

 

「緋、緋山同學，感冒會……」原本就急促的呼吸變得更加紊亂，連話都說不好。

 

「別動。」

 

白石從自己的角度看不見緋山是什麼表情，她只能將雙手靜靜擺在身側，猶豫著該不該對於這個擁抱有所回應。

 

像是絲毫不知白石的內心掙扎，緋山調整好角度就俐落的將白石拉起，說：「走吧，我帶妳回房間。」

 

——啊，原來只是要帶我回房間。

 

鬆了口氣，慶幸從一個選擇漩渦中逃脫。

 

然後，很快又陷入另一番苦痛抉擇。

 

這姿勢真是有點不妙啊。

 

身旁的她一臉認真地想把自己扛回房間好好休息，但那讓自己近乎是攬著她的攙扶方式，只會讓自己的視線忍不住緊緊盯著她不放。

 

纖長的眼睫眨了幾下，如以往明亮有神的眼神泛起迷濛的水光，眉間蹙起，談不上困擾的表情，因為她的嘴角勾著隱約的笑。

 

明明僅是一個走廊的短短距離，白石卻覺得漫長的像是種考驗、或是種煎熬。

 

啊，臉頰跟耳朵離自己太近了。

 

幸好在自己理智失守的前一刻，可愛的床終於到了。

 

喘得說不出話的緋山只是靜靜將白石安置好，再次轉身離開。

 

這一次，白石沒有再問她，要離開了嗎？

 

她只覺得身體開始發冷，抓起被子將自己裹得更加嚴實。

 

藥效開始發揮，意識消失之前，好像聽到門扉開啟的聲音。

 

 

 

 

 

 

3.

 

上原真理子收過很多禮物。

 

情人節禮物、聖誕禮物、生日禮物、藉著各種蹩腳理由而送的禮物。

 

精緻的巧克力、流行衣物飾品、字跡歪歪斜斜的手工卡片，甚至是學生理應負擔不起的高價手機和昂貴名牌包，都有人送過。

 

沒有接收過任何一個禮物，「抱歉」是她的固定台詞。

 

曾經有那麼一期校刊做了一項民調調查：『你認為上原真理子會喜歡什麼樣的禮物？』

 

緋山也曾經被拿著麥克風的校刊記者追問過：『請問妳的好朋友上原同學到底喜歡什麼樣的類型？』

 

『什麼類型？』

 

『至今她沒有接受過任一個人的心意與禮物，和她最親近的緋山同學，應該會知道吧？』

 

『嗯......』緋山想了很久，隨口答道：『大概是笨蛋吧。同學不好意思，借過一下，你擋住我的路了。前面那

個醫生！誰准妳擅自......』

 

轉眼不見人影。

 

終究沒有人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穿著披了紅色被布的振袖和服拍照的那年、中學以第一名的優秀成績畢業的那年、高中隨著紛飛櫻花入學的那年，每一年都是無法停下的成長，雖然早已明白世界上沒有聖誕老公公，上原真理子卻沒有一次比今年更期待所謂的聖誕節。

 

但是聖誕節前夕的萬分期待，抵不過那人的反常行為來得讓人佔據所有心思。

 

明明在學校裡仍是那樣融洽的相處，偶爾也會因為她的小小惡作劇而滿臉通紅。

 

但上原就是覺得最近兩人間的氣氛有哪裡不一樣了。

 

她看向身旁的座位，一眼就望到窗外灰濛濛的景色。

 

還有就是，佳乃今天缺課了。

 

這件事情是小田同學告訴她的。

 

第一節課之前，小田同學帶著不太自然的表情，從教室前方走到自己座位前，說：「班長，香坂同學今天請假。」

 

上原在想，是因為兩人未曾有過交集，讓她的語氣聽起來有些生硬；還是她對學年第一處於競爭對手的自己有種難以言喻的敵意；

 

或是，或是這陣子佳乃總是和她低聲聊著天，每當自己靠近，兩人就匆促結束話題的關係。

 

一向不在乎班上事務的佳乃能夠交到好朋友，自己當然是開心，並且樂見其成的。

 

但是，第一次從別人口中得知關於佳乃的消息，上原真理子少見的沒有立即對小田做出該有的回應。

 

「那我先回座位了。」遲遲等不到班長的下一句，小田皺起了眉，低聲離開。

 

糟糕，是不是讓她誤會了？上原思考著要怎麼跟小田同學解釋的同時，後門口傳來元氣十足的「千里～」。

 

說話的人一陣風似的跑向最前方，兩隻手搭在小田的桌前，說：「呼～幸好趕上了！」

 

「手塚同學，你遲到了。」

 

「晴！千里，不是、不是說好了要叫我晴嗎！」喘著氣強調。

 

「好麻煩。要上課了，你可不可以不要擋住我的視線。」小田拉著椅子往後退。

 

「而且明明說好今天要打電話叫我起床的……」手塚晴嘟著嘴，回到小田後方，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我打過了，是晴一直不接電話！」沒有轉過身，手塚看到的只是小田的背影，用語氣猜測著她是不是生氣了。

 

手塚晴翻出驚醒後被隨手丟進書包的手機，螢幕顯示的未接來電數量高的嚇人，她偷偷吐了舌頭，伸出食指挑了幾綹小田因為方才往後退而落在桌上的髮，輕輕握在掌心，「千里不要生氣嘛，我明天一定會準時起床，和你一起上學的！」

 

「我沒有生氣！」

 

好像不是自己能介入的氛圍。上原悄悄的退回腳步，回到座位上，發現桌上多了幾份包裝精美的禮物。

 

要一一退回去是件相當耗費心力的工作，上原想著，如果佳乃今天有來上課的話，她就會用著自己看來是懶懶的、別人眼裡看來卻是恐嚇的眼神，幫自己擋下這些無法接受的心意。

 

不是說好不會讓我一個人的嗎？

 

大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