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貧窮神】《Once more》 > 【貧窮神】《Once more》

東亞島嶼國家的大道上,金髮女性那五官立體、輪廓深刻的身影尤其突兀。
女性一身破舊的衣衫與此處格格不入,招來不少詭異的目光。縱使如此,一腳踩著皮鞋、一腳裸逞,她悠然在人來人往的道上走著。
緊挨彼此的擎天大樓沿路林立,車水馬龍,行人道側樹影搖曳,如同頻頻擦身而過的路人、沒有歇息的空隙。幾十年不算過於漫長,然而對日新月異的科技而言,這段日子足以使一座小鎮改頭換面。即使抬頭也看不見摩天樓的頂部,高速駛過身旁的車輛,亦沒有發出半點噪音,連漆黑濃煙都消失了,而且外形還頗為獨特。
非人類所有的燦金瞳仁,於目不暇及的景色中悄然遊走。她輕巧迴避一個接一個迎面而來的過路者,仔細數著經過了多少個路口,偶爾憑直覺決定方向,終於舒緩繃緊的嘴角,停下步伐。
心裡慶幸毋須再多加折騰便找到這個公園,除了設施已掉漆、略顯生銹,不再成為孩童的秘密基地外,基本上沒有半分改變。
她並未踏進內,僅僅從柵欄外觀望前方一片長出雜草的空地。
彷彿與烙印在腦海裡的片段重合,擁抱的溫度再現、互告道別的話語然猶在耳。
猶如,看見了那個銀髮女孩跪地痛哭的背影。


記憶不會消失。
只是被鎖在腦海裡的木盒、被遺忘在幽暗的某角而已。
搜索可能連自身都無法憶起的零星片段,唯有尋找能開啟那道枷鎖的鑰匙。
關鍵的物品、珍視的人、曾留下足印的地方仍至不經意的片語,都能成為解開閉鎖的記憶大門的線索和鑰匙。
要尋回被忘記的陳年記憶很容易。
對本來就不曾忘記任何一段回憶的人來說,此舉更顯奢侈。
因為更多的線索,只會勾起更多的細節。


更多、會使悲傷填滿內心的點滴。





石碑上刻著端莊秀麗的字。
一塵不染、映著陽光甚至閃耀得稍為刺眼,肯定經常有人到來清潔整頓。大體的墓穴擺著新鮮的白玫瑰,就如每次到訪都會看到相同的鮮花供奉於此。
紅葉搔了搔臉頰,悄然盤腿坐在草地上,偏頭凝望立於對面的大理石碑,嘆了一口氣,默默低語。「妳還真是個幸運的傢伙。」
都經過這麼多年了,善忘的人類還依然惦念著逝去多時的先人。
沒有包紮起來的左手朝碑上熟悉的名字伸去,快要觸碰到金漆之際,又止住動作。
金眉輕挑,收回始終撲空的手,然後抓起了身旁的罐裝啤酒。
啪。
純熟俐落的手法,開罐之時半滴不瀉,只見一堆泡沫。
一秒、兩秒、三秒、四秒,消失。金瞳看著回歸平靜的液體,接著一口氣將其灌進口中。冰涼而帶點剌鼻的醇郁滑過喉嚨、灼燒著空空如也的胃袋。
一罐接著一罐,體內積累的酒精並未影響她半分。
直到最後的罐子都變得空蕩蕩,她才停下獨個兒暢飲的愛好。
度過百餘年了,即使世界急速轉變,環境徹底改頭換面,生活還是一如以往。至少對壽命長達好幾百年的神明而言,活著本身就是義務、是工作。
因為這傢伙的出現,導致她忘記了神存在的意義。
但是當奇蹟消失了,一切都會返回正軌,包括被人類擾亂命運的神。
紅葉仰頭,眼簾半垂,凝望萬里無雲的晴空。
「今天也是個適合睡覺的好天氣呢。」



















—————『來打個賭吧,市子。』

眼前束及肩亮銀髮的少女皺眉,綠瞳中滿是不安及本能的質疑。
那個不知從何而來、強行干擾他人生活的貧窮神,偶爾會說一些難以理解的話。
金髮的神明安坐在窗欄上,瞳仁映著難得的滿月,即使不回頭也經能在腦海裡描繪出對方猜忌的表情。
自己就有那麼不可靠嗎?如此想著,嘴角不禁勾起微笑。
也不能責怪他人呢,畢竟她是前科累累的慣犯啊。

『三百年後的妳,還會不會記得今生的事情。』

字裡行間流露出絲絲信心,猶如早已知曉將會如何結局。
然而這次,紅葉卻失去了以往的信心,她從來不受幸運之神的眷顧,但她也從沒在意過輸贏等瑣碎事,也從來不甚喜歡打賭。
她相信那個超越常理而存在的少女,能顛覆所有信念、甚至是萬物的理解。
可是生與死的定律是無法被打破的。
即使是最強大的神明也會迎來死亡轉生的一天,人類更沒有例外。
希望相信這個不平凡的女孩,所以罕有地用上百年的運氣,押在這個賭局上。
————三百年後,妳還會不會還記得我。
當時銀髮的少女瞪視她數分鐘,毅然揚起了笑容,自信洋溢道:

「我從來沒有輸過任何賭局呢。」















道別後經過了或許十餘年,她們的道路再也沒有交錯。
雖然曾因任務而再次踏足舊地,卻不再踏入彼此的生命裡。
走進較遙遠的轉角路口、避開住宅附近的超商、餘半的時間留守僻靜的高處,如是者度過了必需逗留人間的日子,任務完成便回去屬於自己的地方。
有意還是無意迴避,活了百餘年的她自然心中有數。
隨著歲月的流逝,也漸漸聽不到與銀髮少女相關的事情,她也沒有刻意詢問。
需要知道的,只是失去了龐大幸福能量後,那個女孩仍能快樂地活著而已。
而被貧窮神信任著的女孩,亦沒有辜負半點期望。

聽說她大學畢業不久後創立了自己的事業。
除了取得成功並一帆風順,熱心公益也使她在社會享有盛名。
不論事業或成就上都獲得卓越的成就,聽說還有個乖巧聰明的女兒,同樣是個心地善良的美人,如同她的母親。
接著就像其他普通人,盛年為事業和家庭奔波、漸漸轉移生活的重心然後安享晚年,平平穩穩地度過了幸福的人生。
而且許多於求學時期結識的好友,甚至是初中好友,也出席了簡單樸素的喪禮。
是的,就如同紅葉所希望的。
經歷人生的種種,哭泣、快樂、留下自己的印記,無悔地離去。
雖然再也沒有重逢,卻仍然知曉人間界的一切————那個女孩的一切。
從十六歲的銀髮少女到長眠地下的一生,到百年後的轉生,或許再經歷多幾十年…不論多少次輪迴,均被金髮的貧窮神看在眼內。
有時候是平凡的人類,有時候是在叢林奔跑的野鹿,有時候是悠揚飛舞的蝴蝶。
也許是性格使然,再現的形態也不曾受到限制。
不變的是,即使模樣和形式改變了,直覺仍然引領紅葉到靈魂的所在。
一次又一次,在快速變遷的世界裡找到了她。





文明發展遠比想像中更迅速。
當久別人間的神明再度踏足這片土地,也不得不為比時間改變得更快的世界輕輕挑起了眉頭,默默觀察徹底陌生的景象。嶄新的環境或許對新生神明的興趣,但對年紀已達數百年的神靈而言,過份的改變反而令人生厭。
於是,金髮的貧窮神無聲無息地離開了滿載陳年回憶的舊地。
聽說地球上還剩幾處未被科技覆蓋的古國,那裡保留著與記憶相同的事物。還是磚木搭建的樓房,人們還維持著樸素的生活,自給自足、安於平淡的現況。

「果然還是安靜的地方比較好啊,還有城市的磚頭硬得腰骨都痛了。」伸了個大懶腰,紅葉直接躺在草坪上,仰望尚能看見藍天白雲的青空。
迎面還有絲絲涼風吹來,夾雜著青草的味道,洗去從城市沾上的塵埃。
至少人間還有幾寸靜土,偶爾會勾起曾經的回憶。然而緊隨她左右經歷種種風雨的伙伴,已經不再長駐她的身邊。
不同於能自由靜止年齡增長的神,使魔的靈魂會隨歲月而蝕蛀,就像跟人類會因衰老繼而消逝一樣。當熊谷大限將至,紅葉也終於不再接納任務,同時婉拒繼承貧窮神長的職位。
而事實上,紅葉早已開始考慮退下來,用餘生去作其他嘗試,任何事情都好。
例如在古色古風的美麗水城裡漫步、躺在某戶人家的屋頂打瞌睡、看著街頭表演者使出甚麼新奇的招數。成為自由身以來,毫無目的地於各國遊走,十年如一日。
唯一能使她在意的,只有那道似是在心頭作癢的感覺。
那彷彿指引著她前往那個靈魂所在之地的直覺。

這個充滿歐洲風情的城市中央,有一座著名的噴水池。
途人們會停下腳步欣賞此處的景色,而居民亦非常喜愛逗留此地,邊聽著街頭藝人的即席演奏,邊享用旁邊小賣檔的三明治,休閒度日。
紅葉坐在噴水池邊沿,兩腿緩緩晃動著,凝望天空的金瞳略顯無神。
天氣很好,肚子也填滿了,午覺也已經睡飽了————結論是,她感到非常無聊。
明明置身於近乎世外桃園的地方,卻想不到該做些甚麼,不是非常可惜嗎?
正當她望天納悶著,停下雙腳的動作,低頭一看瞥見從沒預想過的情景。
一隻純白色的小貓正坐在她面前,歪頭注視著她。
大眼瞪小眼,縱使已經失去貧窮神龐大的不幸能量,身上的氣息還會使具有靈性的動物避之則吉,不是逃跑便是立即發出低沉的警告。
所以,動物主動接近她絕對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景。
而每當奇蹟久違地再現,那只意味著僅有唯一的可能性…

紅葉看著綠湖似的眸子,默默向牠伸出了手。
她很久沒有跟貓科生物接觸,最後一次還得到了不少細長抓痕作見面禮,不曉得這次直覺會不會害她又得到新的紀念禮。
但是,幸運之神似乎相當眷顧她。
小貓不但沒有擺出孤疑的神情,還毫不猶疑朝伸出的手走去,用頭來回蹭磨她的掌心繼而擦過她的小腿,尾巴翹得高高的似乎相當高興。
輕撫著小貓柔順的皮毛,紅葉的嘴角不禁悄悄往上揚起。
「這次是小貓嗎…名字是…露西?」她輕輕轉動小貓脖子上的項圈,亮銀的名牌鑄有牠的名字。
看來這輩子也投靠了一戶好人家呢。
紅葉搔著小貓的頷下,聽著牠喉間發出細小的咕咕聲,輕笑一聲:「真是個不論重來多少次都這麼幸運的傢伙啊…市子。」


「誤把人當作動物也太失禮了吧。」


一道高傲的女性嗓音從身後傳來,顯然渴望引來紅葉的注意。
難得的平淡日子,麻煩事怎麼就突然不請自來呢…。手依舊替愛親近人的貓咪搔癢,輕皺的金眉卻出賣了紅葉最真實的想法。
但是…那種語調似曾相識,熟悉得不自覺招惹麻煩上身。
緩緩抬頭朝聲源望去,明媚的陽光愈半都被影子遮蓋,使她需要稍微瞇起雙眼才能聚焦在搭話者的臉上。
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看見了記憶迴廊的片段,可是瞪大的金瞳於下一秒便透露著失望。
這並不是她所想象的,而眼前人也並非於她腦海中的剪影。
突然朝著她說一些難以理解的話,雙手交壘放在胸前,束著及肩短髮的少女————並沒有亞洲人的特徵,說的也是地道的語言,一點共同點也沒有。
世上擁有相同氣勢和性格的人不少,只是這名少女碰巧如此相像而已。
紅葉把目光重新移回小貓身上,勾起無奈的笑容。
都經過好幾百年了,竟然還抱著一些年輕女孩才會擁有的泡泡希望…。
「不好意思,我想妳認錯人了。」以同樣標準的當地語言回應對方,紅葉輕力拍拍小貓的頭,站起來背著少女,邁出離去的步伐。
少女緊皺眉頭,原封不動站在原地,淡綠滲藍的瞳仁直直盯著獨自離去的瘦削背影,接著輕嘆一口氣。
這頑固的脾氣真的幾百年都沒改善,一樣叫人頭痛。

「我的名字是櫻市子,生死都於日本。還有我是人類,而這隻小貓是我養的。」

正宗的日語清晰傳入紅葉的耳中。
話音剛落,成功止住了正要離開的腳步。紅葉愣了愣,金眉甚至因過於驚訝而無法保持緊皺。
太過震驚,她甚至不能相信剛才聽到的一字一句———比夢境更讓難以置信。
不,她根本連做夢也不敢想象此刻的情景。
轉生後仍然保持前世的記憶,是不可能的事情。而轉生好幾次卻仍保留著某段生命裡的記憶,可能性大概渺小得壓根不用想象,因為連神都逃不過這條鐵則。
所以她們的打賭,紅葉也堅信清楚冥界法則的自己會勝利。
但是,或許她又再次忘記了———--

她所相信著的女孩,向來是個不平凡的存在。


緩緩回頭,視野裡還是那個站姿氣勢凌人的異國少女。
但是,紅葉確實看到了櫻市子的殘影,還隱約感覺到來自靈魂的溫度。毋須置疑,眼前突然打擾她平靜生活的少女,是她這些年來從未忘記過的那個人。
不需要更多的證據,光是瞪著自己的眼神已經說明一切了。
紅葉輕笑著搖搖頭,眼簾半垂,正眼凝望同樣勾起嘴角的少女。


聽說如果對某些事情有所眷戀,那麼即使玉石俱焚,也不會將其遺忘。
記憶不僅只存在於腦海裡,許多還隱藏在身體裡,甚至還刻印在靈魂的深處。
聽聞歸聽聞,實情連她在內的許多神靈都毫不了解,而且覺得這只是謬論。
果不其然,櫻市子又再次證明世上並沒有不可能的事情,打破了定律。
相隔幾百年再次以人形的相遇,她們坐在噴水池旁的長凳上,互道這些年來所經歷的、所見的、所改變的,還談及到那些已經逝去的友人們。
時而靜聽對方說著現在的人生和遭遇,時而挖苦一下她的糗事,紅葉發現一件事。
她們從來沒有像這樣輕鬆地交談過。
沒有掠奪幸福能量的計畫、沒有逼近的世紀危機、沒有生與死之間的決擇。
只是兩個人,共享寧靜的時光。

「…我很好奇,妳還保留著作為“櫻市子”的記憶的原因。」等待市子終於停下對現況的細微抱怨,紅葉只是輕描淡寫地提說道。
市子疑惑地扭頭望向她,不太確定話中含意,嘗試揣摩神靈的思緒。
「家庭、事業、朋友們…一定有甚麼事情讓妳惦念著的吧。」
紅葉把最後一口三明治送進嘴裡,仰頭望天的習慣再犯,招來市子的視線。
她輕聲嘆息,同樣看著空中漸漸四散的飛機雲。「老實說,那些過去已經跟以前的自己一併埋藏在泥土下了。」
「但妳不是有女兒…」有值得惦念的自己的後代。
紅葉的話語在看見市子猛烈轉頭的反應後頓時消失無蹤。
「看來某個神明一次也不再現身,卻很關心我的事情啊。」慣常的揶揄,還夾雜著強烈的不滿。所幸,只是一時氣上心頭。「…那是我領養的孤兒,她是個很獨立很乖巧的聰明孩子,所以即使在離開之際,我也很放心。」
紅葉驚訝地看著市子,瞬間失去語言能力。
「所以妳…」
「雖然沒有體驗到完整的人生,我也非常幸福,沒有遺憾也沒有眷戀。」
市子臉上掛著淺淺的弧度,那是與此刻的年齡不符的柔和成熟,也是最真摯的笑容。毅然垂頭之際,笑容亦隨之褪去。「只有一個人…至今都無法放下。」
也許是這個人,害我無法忘記作為櫻市子的過去吧。她低聲呢喃著。

某個人。

心頭莫名一沉,紅葉聳聳肩,忽然失去了興趣。
「不論妳找到那個人與否,他一定是世上最倒楣的人…痛!」久違了的手刀還是跟三百年前一樣痛。招惹並被這暴力乳牛惦念的人還真是不幸啊。
痛覺消散之後,便要接受市子嫌棄般的眼神洗禮。
一切都如以往的時光,除了笑容代替了不斷的打鬥和爭吵。


「還記得那個打賭嗎?」
明明是勝者,卻沒有絲毫炫耀或自豪的表現,這並不像市子的作風。
也許歲月磨平了她的棱角吧。紅葉不禁感歎時間對人的改變。「是妳贏了。」
「妳說過,勝者可以提出任何要求的吧。」
「嗯。不過要像伊吹被沖進馬筒那樣噁心的事情我可不接受喔。」
市子並沒有對她的小笑話作任何反應。
反之,她只是緊握雙拳,垂頭抿著下唇,似乎陷入旁人無法理解的天人交戰之中。
「市子?…」


突然,市子抬頭大口深呼吸,轉頭看著被此舉稍微嚇到的紅葉。
接著紅葉只知道雙唇被一片柔軟覆蓋、那雙湖泊綠的瞳仁近得能看見自己的倒影,耳邊盡是人偶軀體的加速心跳。
很明顯,她被吻了。
而突如其來偷襲的少女也面紅耳赤得像蕃茄一般。


「聽好了,我的要求是…妳要陪我一輩子、兩輩子…不、還是四輩子————啊啊啊啊!不管了!總之就不能再離開!」




腦海泛白的緩衝期,紅葉恍然大悟似的輕笑出來。




原來那個全世界最倒楣的人…是自己。

匿名
小說 >  【貧窮神】《Once more》 > 【貧窮神】《Once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