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土灰飛,人影竄動……
耳邊全都是「醫生」、「擔架」這類的呼喊聲……
好不容易,意識過來,緋山這才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節脫軌的列車上,手裡握著鈴聲響起的PHS。
這不是……
那一日的?
「危ない!揺れるぞ!」(註)
啊,是不是又要掉下去了……
那一瞬間,熟悉的是朝自己腳底襲來的晃動,但陌生的,是緋山瞥見一個快速衝向自己的身影。
「緋山醫生!」
不顧一切的,伸來一隻手扶住自己的胳膊,猛然將要往下墜的身軀,推回列車頂上。
一個眨眼……
那人卻消失在自己面前。
「白石?」
雙腿一軟,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思緒雖停止運轉,呼吸卻紊亂到胸口隨時都能炸裂似的……
把自己拉回現實的,是響個不停的PHS。
「喂?」是藤川的聲音。
「我……沒辦法過去幫忙了……」
「喂!緋山等等……」
抱歉,掛掉你的求援。
因為……我這裡可能離不開了。
爬下梯子的每一刻,都在耗盡自己全身的氣力,剛才在上頭緋山不敢往地面看去,就算抱持一絲希望也好,她不想確認任誰都無法否認的設想。
白石並沒有掉下去,她現在一定還好好的在醫護站做檢傷分類吧……
繞過列車的每一步,被自己揪住的領口又抓得更緊了些,眼前的畫面都變得像慢動作放映,聲音都像從極為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般。但時間不等人,這種時候,不是應該用跑的過去嗎?
白石,剛才那個不是妳,對不對?
這種自欺欺人的想法,直到沉重的步伐終於繞到列車的另一頭,視線也往自己最不願看的方向望去……
神明總愛造化弄人,這句話可真是千真萬確呢。
代替自己,毫無動靜的趴在鐵軌上的身軀……
不是那個對醫學成痴、整天圍著自己打轉的優等生,還能是誰呢?
兩條腿好像找回該有的作用了吧,狂奔這個動作,自從當上急救醫生後,還是第一次那麼奮力。
「白石!」
原來,自己當初也是這副血淋淋的模樣吧,連證件跟手套都不放過,一張白皙俊秀的臉,也都染上一片緋紅。
一確定心跳停止後,跟反射動作似的開始進行心肺復甦。
但諷刺的是,自己身邊除了聽診器,就沒有其他醫療器材了,放眼望去,也沒有一位醫護人員,甚至是救難隊員停下腳步,前來協助自己。
「沒問題的,」雙手的動作並沒有懈怠,「妳、妳一定可以的!」
可以……什麼?
也不曉得自己按了多少下了,兩隻手肘早就痠疼的失去知覺,但仰躺在地的人,雙眼卻一點睜開的跡象也無。
「再一下下就好了……」
這明明還是在欺騙自己吧,做為一位醫生,冷靜下來思考都知道:
不會回來了,心跳停止如此之久,身體早就失去一切功能了。
白石惠,告訴我妳只是睡著而已!
覆在對方胸前的手掌,此刻緩慢地滑向逐漸失去溫度的臉頰,撥開髮絲,輕輕撫著。
「讓我再好好看一次吧,」音調沙啞的連自己都嚇了一跳,眼角更是流出自己來不及攔截的溫熱,「妳那副優等生的樣子……」
這裡還有很多病患等著妳啊,憑什麼妳先走!
總是這樣不讓人追上,妳知道我很困擾嗎?
白……
白石……
白石。
白石惠!
「美帆子!」
雙眼再度接觸光明,卻止不住微微顫抖的軀體,等到意識明瞭了些,才注意到距離自己鼻尖不到幾公分的臉。
緊緊握著自己的右手,臉上藏不住的擔憂,前幾秒還倒在血泊中的人正全神貫注地凝視著自己。
「大丈夫?」對方修長的手指撫上自己的面頰,白石輕柔的擦拭著此刻緋山才注意到布滿自己眼眶的淚水。
「沒事的。」將右手用力一甩,又粗魯的挪開白石還停留在眼下的手指,緋山打從心底不想讓對方見到自己現在這副模樣。
這……就叫做丟臉嗎?只不過是坐在沙發上休息,酒不小心多喝了點,迷迷糊糊中就這麼睡著了,結果做了一個從來沒做過的惡夢,夢裡哭著現實也哭了,剛醒來情緒一時也無法平復,白石也才下班沒多久而已,回到家就是要好好放鬆,卻還要來安慰自己……
滿腹的好勝心,在這人面前,總是瞬間潰堤吧,緋山越想越不甘心,逕自縮成一團,雙手抱膝,把臉埋進兩腿之間。
其實很想大叫,要她不要管我,但……根本連出聲的勇氣都沒有。
「妳等我一下,」一隻手掌溫柔的摸了摸自己的頭,白石似乎是站起身來,「不要跑掉喔。」
都哭成這樣了,是還能跑到哪裡去……想要抓住對方衣袖,不讓她離開自己半步的念頭一閃即逝,因為那強硬到自己都厭惡起來的自尊並不允許。
為什麼妳老是在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要在我旁邊轉啊轉的,我、我也需要一點個人空間好嗎,才不要每次都被妳逼得說出來,害我哭得更慘。
我的眼淚,對妳而言如免費似的,明明面對他人是決不落下的,妳卻不費吹灰之力地接收,從未經過我的應允……
一股熟悉的味道將自己圍住,靜靜披在肩頭上的是從原本公寓帶過來的毛毯,白石並未多言,只是學自己蜷起腳,拉了一半的毛毯也圍在褪下大衣的上半身,靠近自己的手臂自然的攬上那瘦弱的肩頭,隨後往充滿溫度與心跳的懷裡拉近,無懈可擊的,扮演好自己最親近之人的角色。
「你要……跟我說嗎?說出來還是比較好一點喔,」些許的遲疑,白石還是打破了沉默,「剛才妳醒來前一直在喊我的名字,我看狀況不太對勁才把妳叫醒的,怎麼了嗎?」
白石不曉得,自己這麼說適不適當,但處處顧及他人的個性,很少如此單刀直入又不留情面的,可是如果不那麼做,她可以確定的是緋山絕對不會輕易鬆口。
一陣寂靜又籠罩兩人,只見發出微弱哭泣聲的主人,正刻意壓抑著自己隨時要爆發的情感,也是自從那次在對方的強摟後放肆地哭過,緋山才意識到自己也是有那麼脆弱的一天,脆弱到要依賴自己以外的人的程度。
「死掉了……」
白石原本以為,這會是個毫無對話,等到緋山平靜下來,倔強的說先去睡了的夜晚,畢竟,已經很久沒看過對方被眼淚遮蓋的臉龐了,都快忘了她可是個十足的愛哭鬼,情感一到便是一發不可收拾。
「我夢見你死掉了……」喉嚨哽咽著,呼吸也變得粗重起來,緋山始終不敢將臉抬起,「妳、妳為了救我……從火車上……掉、掉了下去……」
遊走在崩潰邊緣,每說一句話都要停頓一次,一擁而上的難受全堵在喉頭,胸前的起伏也快要無法控制,宛如溺水的孩子般,尋求著空氣而泣搐著。
「但是……我什麼、都做不了……」
沒辦法抑制去想,雖然只是個夢,但滿身是血的妳,倒在我身前的畫面……
最後還是忍不住了,緋山一邊暗罵自己的無用,一邊抽抽噎噎的哭出聲來,伸手要抹去那濕熱的淚水,仍抵禦不了淚腺發達的攻勢,只是越擦越濕,越擦越濕。
但隱隱約約的,還是注意到了,那從自己的肩膀轉而向敏感的背脊來回撫摸著的手,竟也在微微發抖著,緋山嚥了口氣,小小側過臉,卻發現白石低著頭咬著下唇,平日炯炯的眼神此時卻黯淡了下來。
「我……我也有做過這種夢,」從小就是傾聽他人的存在,不擅言詞的白石,也只能選擇說些不會讓自己解釋不下去的話,「妳心臟手術失敗,結果死在手術台上,主刀醫生還是我……」
那時的自己,整整一個禮拜沒睡好,病患也看得亂七八糟的。即使過了些時日,已經儘量壓抑自己不要去回想這個夢,沒想到,卻是在這種狀況下被勾起。
「抱、抱歉,我也只能說自己的事情,」察覺緋山依舊無語的啜泣著,以為氣氛整個被自己搞僵的白石有些慌了手腳,「我實在想不到……想不到什麼安慰人的話,不管怎麼說,感覺都只會更糟……」
「但、但現在,」沒有一本醫學原文書教過自己,要如何安撫陷入低潮的人,白石責備著自己的笨拙,以前的事不願拿出來說讓緋山擔心就算了,現在對方向自己求援,心疼也只能表現在肢體上,沒辦法給予更進一步的安慰,說出的話還造成反效果,「也被我搞得很糟……」
「唔!」
先是一陣柔軟,敏銳的舌尖嘗到濕潤中的微鹹,貼上自己唇瓣的熾熱觸感,讓紛亂的心頭整個糾起,雙頰的肌膚感受著捧著自己的柔嫩指腹,望著對方緊閉的雙眼,白石實在不敢去想自己到底累積了多少愧疚,順著緋山動作的同時,環向她的腰際,也加重了自己唇上的力道。啊,女生與女生之間的吻就是那麼讓人捨不得分開吧,綿密的連一絲喘息的空間也無,互相理解彼此不輕易向外人示弱的那一面,明明好想告訴對方,多依賴一點自己吧,但內心深處又不停恥笑著自己的不夠格。
「笨、笨蛋……」直到兩人都快要不能承受彼此的溫柔才肯停下的緋山,垂下的手緊抓著白石還未換下的私服,「不知道怎麼說,就、就別說啦!」
好端端的坐在我旁邊就夠了,還要說一堆把雙方都要弄哭的話,每次要阻止這傢伙繼續說下去,也、也只好……
「可是……」白石一傾身,鼻尖快要貼在對方的額頭上。
「妳再說,那就別洗澡了,」不敢直視白石焦急的眼神,緋山在對方衣襟上的手又抓得更緊了些,「現、現在立刻去床上……」
「……」
等等,自己竟然說了這種容易讓人誤會的話?!
「只是陪、陪我而已喔……」發現自己說得太急躁,趕緊解釋的緋山一把撞進白石懷裡,「等、等我睡著為止。」
「那……」即便白石很想立刻照做,但她可不想讓戀人聞著自己一身臭氣睡覺,「妳要等我洗完,才能睡喔!」說完低頭吻了吻緋山的眉間,揉了揉對方的頭頂。
「うるさい!(u ru sa i)」我也不想被妳那難以拒絕的氣息包圍……作為回應,緋山輕啄了一下白石的唇尖。
可是等到白石洗完,走出浴室回到臥房,發現哭累了的緋山還是敵不過疲累,側身面向自己的位置睡去,雙手還揪著自己的枕頭一隅,眉頭輕皺、嘴唇緊抿。
「還是那麼不坦率……」搖了搖頭,白石苦笑著,輕輕拉開棉被一角,儘量不驚動緋山的爬上了床。
看著對方有些不平靜的睡顏,白石下意識的伸出雙臂,緩緩地將緋山的頭擁進懷裡,下巴輕抵,一面撫著對方的髮絲,一面閉上雙眼,準備入眠。
還是好好把握當下吧,即使抱持著總有一天分開是無法避免的覺悟……
懷中似乎感到一股微微貼近自己的蠢動,嘴角微揚,全身也放鬆了下來。
因為戀著妳的心情,也是不會輕易改變的……
註:新春SP 45:28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