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先秦同人合集 > 04.福虚

CP:熊侣/孙叔敖

标题取自王充《论衡·福虚篇第二十》:福祸之应,皆天也,人为之,天应之。阳恩,人君赏其行;阴惠,天地报其德。

 

 

  听闻解扬被赦免的消息时,孙叔敖并未感到多少意外。他太了解自己所侍奉的君王的性格,明白熊侣根本不会因一时的愤怒冲动而取人性命。况且解扬的辩解的确无可指摘,他作为晋国的大夫,本无任何立场替楚国劳心出力。只是此次楚军围宋已持续八月,原本过不了多久,无粮可炊、孤立无援的宋人便会忍不住开城投降,可如今因为解扬带来的一句话,谁也不敢这么肯定了。当初为了师出有名,楚国不惜牺牲了那位年迈且德高望重的司马的性命,战而不捷是所有人都断然不愿面对的结局,尤其是亲自谋划了这一切的楚王。孙叔敖想起申无畏离开楚国时那难以掩饰的悲凉神色,头一次感觉遵从了熊侣决策的自己做错了。经历邲之战后的晋国的确已无暇顾宋,可宋人虽然糊涂却也足够固执,如若他们决心拼至鱼死网破,最后难以全身而退的还是楚国。

  思及此,孙叔敖不禁心生失落,又因痼疾复发而更添几分焦虑茫然。一旁的医官正替他号脉,似是察觉他心绪不稳,抬手起身后小退数步,继而劝他履王命后尽早饮药将息。孙叔敖定了定神,随即撑着几案缓缓站起身来,与医官一道去往解扬所处的军帐——决定放走解扬的楚王让自己的令尹为之送行,而早在十几年前,孙叔敖的父亲曾在战场上大败晋军并俘虏了这位晋国大夫。这次送行全然不能算作恩惠,更像是一种威慑,昭示着楚王心中并未消散的怒火。甚至连向孙叔敖传达王命的传令官脸上都满是愤恨不甘。可战争本就如此,尽人事也未必能成功业,又可奈何。孙叔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压下几声咳嗽,撩开了厚重的帐帘。

  “王命我携医为子治伤。明日过五更,子即可出发返晋。”说完,孙叔敖示意医官上前为解扬查看伤口。郑国人将解扬捉来献于楚国时并无意保其周全,而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十数年的晋国大夫已没有像年轻人那么好的恢复能力,甚至精力也难以为继,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任医官诊查,眼睛看向站在身前,面色沉静如渊的楚国令尹。

  “君侯已决定率师救宋,晋军不日便至。”解扬的声音苍老而低沉,一字一句却念得清晰无比。

  “晋侯如欲救宋,此刻晋军当已至城下。然今唯有大夫一人于此。”孙叔敖思索片刻,还是没有直接点破解扬的谎言。明知此行九死一生,仍半点不避让命运的刀刃,解扬如是,申无畏亦如是。这令孙叔敖很难不感到悲悯,即使明知这悲悯起不到半点用处。听了他的回答,解扬没有流露分毫被激怒的神情,反而格外平静地说道,“晋侯有意,天不成之。”

  无法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肯定这种说法,孙叔敖只是避重就轻地劝解扬好好休息以备明日车马劳顿。解扬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诧异地上下打量起孙叔敖来,片刻后兀地开口,“汝不似汝父。”

  闻言,孙叔敖心生疑惑,却仍然低下头说,“敖不肖子也,焉可比论先考。”

  “不然。”看着孙叔敖低垂的眉眼,解扬轻笑道,“汝有德而好生,处高位而欲寡,汝父则否。吾闻汝为相三月,而致政修民和。此诚天也,授汝于楚子以成其霸。”

  话音未落,一直在旁为解扬治伤的医官厉声道“大夫失言”;孙叔敖抬手止住了医官的责备,随即转向解扬,肃容严正答道:

  “书曰‘天难谌,命靡常’。昔臣随母去郢避祸,非王举臣于海必不得归。臣诚不能通鬼神而知天命,然臣之进退,悉决于王。使臣有天命,其王之命乎!”

  说完,孙叔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感觉心如疾擂战鼓般剧烈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胸膛;耳内回荡起洪钟齐奏般的巨响,令他遭受了短暂的失聪与头痛。在痛苦的侵扰中他看见解扬大笑并摇头,接着又说了些什么,可他没能来得及听见。孙叔敖有些懊恼地回忆了一遍自己对解扬说的话,然后觉得方才就应当顺水推舟让医官责其噤声。这些话一句都不该是对他国之臣说的,而解扬当着楚臣的面褒贬楚君更逾越了他身为大夫应当恪守的礼法,自己就算当即拂袖而去也不为过。

  可自己还是说了。

  或许自己早就想这么说了。

  但孙叔敖从未想过将这些话在一个并不合适的时间与地点讲给别人听。更何况解扬也从来不是该听这一番话的人。解扬不应当也不可能听得出,这些说辞背后所隐藏的真意,他真正想要剖白的、恨不能一遍又一遍明言的心迹,因为这与解扬根本无关,只有关于他自己,和另一个他并不可言说的人。只是。他不无自嘲地想,只有这一件事他从未盼到过天时地利,亦或许他的天命里本就没有这些。而如今疾病已将他的健康蚕食殆尽,他的时间想必也所剩无几了。就像这次胶着数月的围宋,仿佛已能预见无果而终、徒留遗憾的结局。

  只是不知自己的大限之期到来时,那人会不会觉得遗憾。孙叔敖漫无边际地想着。能为楚国做的事,自己已经全做了;自己的后事亦已尽数托付。在他死后,世人都会知道,楚相平庸的后嗣不会为官,只会侥幸得到一块荒瘠而偏僻的封地。那人也不会再为自己空悬相印,注定要再任命一位新的令尹。

  一切本就如此顺理成章。

 

  少顷,医官诊治结束,起身向孙叔敖行了一礼。解扬跟着想要站起来,双足却有些踉跄。孙叔敖见状,还是走上前伸手扶住了解扬的双臂,低声道,“大夫不必拘礼。”解扬却突然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向汝色赤,此急心也。急则不寿。”

  孙叔敖闻言怔住。方才那招致头痛的轰鸣似乎又开始在颅中作响,这一次更是疼得他几欲昏厥。但这回他清楚听到了自己回答对方“向臣擅议君,故色赧”,语气稳重谦谨,甚至流露出恰如其分的后悔与愧意。说完,孙叔敖没有再抬头看解扬的表情,径直带着医官走出了军帐。一股幽冷而沉重的悲伤驱使着他,令他越走越快,几乎一路疾行回到了自己帐中,然后再也控制不住落下泪来。他知道自己是绝望了,解扬可能只是无心之言,却招出了他对死别最深刻的恐惧,就像很久以前他杀了那条双头蛇后,回到家中忍不住对着母亲哭泣一样。那时的自己还那么年幼,只知道死亡会使自己与母亲再不能相见,可母亲却告诉自己“汝必不死,天必报汝”。后来,人人都说令尹之位便是他的阳报,可他从不曾在意这些,更无意于百官之首的位置。父亲犯下的过错使他不得不离开郢都,在期思他却度过了人生中最安宁的日子。那时他想,能够与母亲安身于此,或许这便是自己的阳报。直到前来传命的官吏请他坐上归郢的马车,然后他见到了那位传言中雄才大略,问鼎中原的楚王。没有任何试探的辞令,直截了当向他表明了意图的楚王。

  “不谷素闻子贤,今欲拜子为相。惟子毋辞。”

  当吏人将相印捧至孙叔敖眼前时,满心愕然的他才意识到,这竟不是儿戏。而一切都是从这时真正开始。在那之后孙叔敖几度挂印,理由每每不同,熊侣却似乎从不在乎,也不过问,只是每次都会挑准了时机再将相印交还于他,任命的言辞也是简短克制得一如既往。数次得相,数次去相,时光无声却流逝得飞快,如今他令尹已经做了十二年,楚国也已经称霸诸国,而当初正值壮年的楚王,发鬓亦逐渐染霜。

  这应该就是结束了。

  他的阳报,他的天命,他为那人沉默而坚定的信任付出了余生,不管别人怎样评说,他自己最清楚不过——那份阳报既未助他避世丛薮,也未助其拜相封爵,不过是令他得以遇到那位楚君而已。终此一生,他能够为了对方尽心竭力,已死而不朽。

  至于那份始终没能说出口的倾慕,不过是又一件无果而终、不值一提的事罢了。

 

 

 

1.文章设定背景为宣公十五年。

2.据传孙叔敖之父蒍贾曾于北林俘虏解扬(宣公元年)。后蒍贾被卷入若敖氏之乱,死于鬬越椒之手,故孙叔敖举家避难于期思。

3.孙叔敖斩双头蛇事语在《新序‧雜事第一》,《论衡·福虚篇第二十》。

4.受庄王之命,司马申无畏因出使齐国时没有像宋国借道,为宋人所杀(宣公十五年)。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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