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带着救援小组赶到三强争霸赛现场时,情势已然一片混乱。失控暴走的匈牙利树蜂龙在高空一边盘旋一边打喷嚏,每打一个喷嚏就是一团烈焰,落到地面上惊得人群四散奔逃——白石甚至说不上来人群中伤员到底在哪里,治疗更是无从谈起。

 

飞天扫帚在傲罗们临时搭建的避难结界旁的缓缓降落。蓝沢甩着扫帚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后潇洒落地,却在刚站稳的瞬间,被身后莽莽撞撞来不及减速的横峰顶在腰眼上,一个趔趄向前栽倒,原本冷峻的面容似乎又开裂了几分。

 

白石看着蓝沢额头暴起的青筋,和横峰手忙脚乱的样子,禁不住又是一阵头痛。无奈中她叹息一声,从扫帚上翻身而下,却看见不远处的火光里,有一团黑黑的影子正向她缓步走来。

 

来者是一群驼着伤患的夜骐。

 

在这群夜骐的中间,有一根高高举起的魔杖,不太服帖的深色木纹顺着笔直的杖身蔓延开来,而杖尖则闪着微弱的红光。

 

白石一眼便认出了那根魔杖。

 

山楂木是一种很特殊的材质,它的花叶可以疗伤,气味却能致死。这种自相矛盾的属性使得山楂木魔杖总是青睐那些性格别扭的巫师。白石还记得当年,那只口是心非的小狮子在魔杖店里摇头晃脑地跟她夸下海口,说自己经历了之前的事故后看开了很多,那根旧魔杖断了就断了,反正这次的新魔杖绝对不会还是山楂木——话音未落,就有一根魔杖唰地飞到她们面前,献宝似的抖出了几串光环。

 

“山楂木,九又四分之一英寸,夜骐尾羽。”店主推了推圆眼镜,“就是这根了。”

 

白石端详着眼前笔直的杖身上纠缠的山楂木纹,余光里瞥见身边绯山不悦的神色,扑哧笑出了声。

 

可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

 

如今白石再见到这根魔杖,是断然笑不出来的。魔杖的主人已经来到她面前,一身飞灰焦土挡不住发亮的双眼,那坚定的目光里,有白石所熟悉的、狮院几百年来代代相传的英勇热情与奋不顾身;而更多的,却是白石从没见过的、七年前的绯山从未展现出的东西。

 

恍惚间白石觉得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然后耳边响起了那个她阔别多年的声音——

 

“要不是三井治疗士给我写信,打死我也不信你能当上leader。”绯山低沉的嗓音里带着一如既往的戏谑,双眼却已经笑成了弯弯的月亮,“说你呢。现在是发呆的时候吗?笨蛋。”

 

白石感觉自己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仿佛是被那声“笨蛋”的尾音缚住了,挣扎着想要逃出自己的胸膛。她知道自己有很多话想说,比如“我才不是笨蛋鹰院什么时候出过笨蛋”,比如“美帆子还记得我真是难得”。

 

比如“你当初为什么要走?”

 

可她自知没有立场问这个。那一年绯山说要回霍格沃茨教魔药的时候,白石是唯一一个不问理由就表示赞成的人。而今她心里涌出千言万语,到嘴边却只剩了一句:“现在由我负责现场调度,请问可以临时征用绯山教授的夜骐们吗?”

 

这无疑是一个十分迫切的问题。夜骐尾羽杖芯十分罕见,而自从绯山离开后,还没有出现能够召唤大量夜骐的治疗士,故而圣芒戈的急救小组又回到从前靠飞天扫帚加悬浮咒运送病患的日子——他们显然不能对危在旦夕的病人使用飞路粉、门钥匙、移形幻影这些过于激烈的交通方式。飞天扫帚的确可以做到平稳和缓,并且唯一的缺点就是慢,可惜对于急救而言,慢,就等于失败。

 

“哦?所以传闻说你们没有夜骐用的事,也是真的?”绯山反唇相讥,并没有要低头的意思。

 

“嗨呀都已经牵过来了不就是给咱们用的吗?”藤川焦急地跑过来扯开剑拔弩张的两人,然后把绯山拉到一旁,“控制龙的火焰魔法伤害有多难搞你又不是不清楚,那几个实习的根本不能用,你快过来帮帮忙吧。”

 

绯山顺着藤川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蓝沢一边用杖尖在几名伤患身上点来点去,一边向身后正在做初步检查的实习治疗士们喊话:

 

“龙的火焰是魔咒伤害不是生物伤害!紧急救命三原则!都还记得吗!”

 

蓝沢刚才做的几个动作看似简单,实则都是魔咒伤害科最顶尖的操作。他借了魔咒伤害学里追踪咒的起式将火焰伤害标记好,然后由停止咒拦截、熄灭咒逐一击破,是十分高效的急救手段——坩埚和魔药是属于门诊的,急救治疗在现场更依赖咒语的组合。

 

他半年前从魔咒伤害科回到急救小组,已经将自己积攒的经验原原本本地展现出来,可在这种充满了教科书里没有的、省略、串联和借势的复杂操作中,实习治疗士们能学到多少呢?

 

紧张过头的灰谷用魔杖推了自己的眼镜,然后被杖尖冒出的火星喷了一脸;名取倒是老实回答了“抑制、阻断、抵消”,然而心不在焉的语气让人直想在他嘴里塞一个巴波块茎;横峰则活像在镜子里跟蛇怪对视了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剩下喘气。

 

绯山现在觉得,三井前辈在信里用“不成熟”来形容这几个小鬼,还是有点太客气了。

 

“蓝沢,那边浅表伤害交给藤川。”不远处传来白石的喊声,“你们过来看看这两个重症。”

 

 藤川杖尖上下挥动了一番,将蓝沢手头的咒语转接过来。绯山跟着蓝沢走到白石身边,看着躺在地上的两名伤者神情痛苦,几近扭曲。

 

“表皮血管呈赤红色,是中了火焰魔法,但是没有明显外伤。”白石半跪在地上,抖动着手中的魔杖放出一股雾状的霜气,“我现在使用降温咒争取时间,但坚持不了太久。”

 

绯山迅速蹲下来,掰开其中一名患者的嘴:“口腔内存在灼烧痕迹,另一个呢?”

 

“一样。”蓝沢蹲在另一边,“树蜂龙喷出的火星被呛进了体内,使用咒语牵制会有误差,必须配合药物。”

 

正说到这儿,天空中盘旋的巨龙突然冲着避难结界喷出一股烈焰,防护障终于不堪重创,出现了几丝裂痕。

 

白石神色焦急地站了起来:“没时间了,这里撑不了多久,必须把他们转移到就近的医疗点。冴岛已经去联系霍格沃茨的校医院了。”

 

“你打算怎么把他们运过去?”蓝沢也跟着白石站起身,指指天上的树蜂龙,“傲罗的增援还没到,这种情况,走陆走空都不现实……绯山你要干什么?”

 

绯山?

 

白石感到身后疾风骤起,混着布料彼此拍打的声音,心中一颤,赶忙回过头,可绯山早已骑着扫帚升上了半空,护目镜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劲风吹鼓着她的衣襟,飒飒作响。

 

她要去引开那条龙。

 

梅林保佑蓝沢生得一双英俊多情的眼睛,可他如今尽用来翻白眼了。他也不欲跟绯山废话,举起魔杖就想把她从扫帚上掀下来,却随即被白石按住了肩膀。白石冲蓝沢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喊道:“灰谷!横峰!名取!把患者抬到夜骐背上!要快!蓝沢准备向霍格沃兹城堡转移,现场留给藤川!”

 

“梅林的胡子!”藤川这边正忙着手头的病人,一抬头看见空中的绯山,立刻就气得跳了脚:“她骑的是我的扫帚!”

 

几名实习治疗士七手八脚地将病患在夜骐背上安置好,另一边白石和蓝沢的扫帚已经在他们腰侧悬浮。白石望着远处霍格沃茨城堡的塔尖,深吸一口气,抬腿跨上了扫帚。

 

灰谷摘下沾满汗水的眼镜擦了擦,眯起眼看着已经向巨龙飞去的绯山,莫名一阵胆寒,便悄悄蹭到了白石这边:“前辈,那个人……不会出什么事吧?”

 

白石像没听懂问题似的眨了眨眼,然后了悟一般,瞬间绽开了笑容。

 

灰谷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这是他到急救小组一个月以来,第一次看到白石笑。

 

“是绯山的话,就没问题。”白石笑着说,“她抓到金色飞贼的时候,你还没见过扫帚呢。”

 

灰谷还待说些什么,却被腾空而起的夜骐们翕张的风尘糊了一脸。他一面咳嗽,一面心下计较起来,飞龙和飞贼是两码事,总没有触类旁通的道理,可眼前急救的人马已经朝城堡进发,而另一边绯山也已接近巨龙,要想回头也为时晚矣。

 

重新将眼镜带好,灰谷抬起头向匈牙利树蜂龙那边望去。巨龙注意到这边夜骐的动作,正想迎头跟上,又被绯山杖尖放出的几轮闪电引开。绯山灵巧地躲过了巨龙鼻孔里喷出的几个火球,而后向更高处升起,绕到了龙头顶的盲区,随即开始向下疾速俯冲。

 

巨龙显然意识到了绯山的小动作。它微微仰起头,看清绯山的位置,然后张开了血盆大口。而绯山仍是笔直地向龙头飞去,狂风伴着龙息在她耳边呼啸而过,颤抖的扫帚柄暗示着速度已经达到极限,似乎下一秒她就要飞进巨龙的嘴里,成为送上门的点心。灰谷的头皮已经开始发麻,可绯山随即做了一件让灰谷更加喘不过气的事——

 

她在行进中将扫帚猛地向上一扬,然后从扫帚上跳了下来!

 

正在加速的扫帚突然改向,又突然失去负重,瞬间化为一柄利剑,贴着龙脸部的鳞片直插进了眼睛里。树蜂龙痛苦地狂啸一声,再也无暇顾及其他,只是在空中翻滚起来,长满青铜色尖刺的尾巴甩到地面上,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巨响。

 

可空中再无依凭的绯山已经开始令人胆战心惊的下坠。灰谷被之前那声巨响震得头昏脑胀,隐约间听到半空中的绯山大喊了一句什么。

 

是延缓下落的咒语吗?不,她并没有停止下落。此时绯山离坚硬的地面只有四十英尺,眼看着就要摔得粉身碎骨。另一边蓝沢好像注意到这里的情况,然而现在折回已经太晚了。

 

如果硬要说那句咒语有什么功效的话,那就是绯山身侧突然又出现了一个骑着扫帚的人影,那人正一点点向下落中的绯山逼近着直到平行,而后忽然张开双臂水平撞了过去。

 

抱成一团的两人在空中滚了几圈,最后稳稳地停在了离地面十英尺的地方。

 

“……夜骐飞到城堡了吗?”绯山低头埋在在那人久违的怀抱里,婆娑石混着旧羊皮纸的味道还是那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让她忍不住多闻了几下,又随便挑了个问题来掩饰自己可疑的呼吸。

 

“到了。你抬起头来看看。”那人低声哄道,“已经飞到拉文克劳塔旁边了。那是我们的公共休息室,我带你去过的。”

 

灰谷这才看清,扫帚上抱着绯山的那个人,半长的黑发束在脑后,墨绿长袍下挺拔的身姿,不是他们的leader,还能是谁?

 

不可思议。

 

怎么会如此及时?难道是事先商量好的吗?灰谷扭头看了看另一边,折回来营救绯山的蓝沢还尴尬地停在半路上,显然也并不知道白石会有这一出。

 

啊,白石这样突然出现,莫不是绯山使用了飞来咒?不对,还是不对。灰谷猛地摇摇头,眼镜差点被甩出去。绯山和其他治疗士一样使用极短的魔杖——精密的治疗系魔法容不下长魔杖带来的误差,而短魔杖也无法发动类似“对人体使用飞来咒”这样的大型魔法。

 

困惑的灰谷忍不住向藤川求助:“前辈,绯山教授刚才在空中是不是喊了一句很厉害的咒语?我没听清……”

 

“咒语?”藤川先是一愣,看见灰谷身后名取和横峰憋笑的神情,而后想起了绯山在空中下坠时大喊的那一声“白石!”,也强忍着笑意,故作神秘地冲灰谷挑了挑眉,“那个太难了,你学不会的。不如还是先学点能学的吧。我问你,刚才白石的部署,你听懂了吗?”

 

灰谷揉着头发,回想起当时白石的话。先是决定配合绯山,然后是交待实习治疗士,最后安排蓝沢和藤川的任务……

 

啊。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她自己。

 

没说要去斗龙,没说要去城堡,也没说留在现场。

 

“是的。她的任务从来只有一个,所以她不需要说明。”藤川点点头,“现场出了状况,实习治疗士先来解决;你们解决不了,我们来解决;我们当中有人顾及不到的时候,她就是我们最后的底线。”

 

藤川望着白石和绯山落地的方向,扶了扶眼镜,接着说:“你们的leader,每天都抱着这样的觉悟在救援一线工作着……横峰你怎么又哭了?感动的话,不如稍微有点责任感和上进心?嗯?”

 

最后这句,他是看着名取说的。名取不动声色地哼了一声,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一个小时后,傲罗的增援带着大批驯龙师赶来。整个救援工作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告一段落。霍格沃茨校医院里弥漫着干荨麻和月长石的气味——学校的护士和家养小精灵们正在加班加点地熬煮百人份的伤药。

 

因为弄丢了藤川的扫帚,绯山被冴岛讹了五十个金加隆,正垂头丧气想找人抱怨,却到处不见白石的踪影。她低头思索了一番,忽然灵光乍现,而后脚步轻快地穿过校医院长长的走廊,跳上移动的楼梯一口气上到八层,眼前出现那张熟悉的巨怪挂毯。

 

绯山背对着挂毯,在空白的墙壁前闭上眼睛、双眉紧锁,来回踱步三次后,看到了那扇本不存在的光滑的门。

 

她勾起唇角,轻轻推开门扉,便看到屋子中间白石纤长的背影,被宽大的墨绿色治疗士袍衬得几乎有些单薄了。

 

摆在白石面前的,是那面高度直达天花板的镜子,金色边框,底下由两只爪子形的脚支撑。

 

「I show not your face but your heart's desire.」

 

“就知道你偷偷来照镜子。”绯山走到白石身后踮起脚,在镜子里露出脸来,“这次看到什么了?”

 

“就……有我啊。”白石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眨了眨眼,“现在又有绯山教授了。”

 

“废话。”绯山撇了撇嘴,“还有呢?”

 

白石向前探出头去,眯着眼仔细看了半天:“啊哈!是名取和灰谷!还有横峰!他们会用贝壳式切除咒了!”

 

绯山扑哧笑出了声:“行吧,还是有点欲望的,至少不是物我皆空的大圣人。”

 

她看着镜子里白石澄澈的双眼,心里忽然有些失落,却也没能再说出些什么,最终只能笑着点点头,转身向门外走去。

 

“啊。”走到门口时,绯山突然停下了脚步,“你还不知道吧,我要回圣芒戈了。”

 

“……诶?”白石有一瞬的疑惑,随即又想通了,“是三井前辈的请求吗?“

 

“算是吧。还有就是……”绯山回过头,看了看站在镜前的白石呆头呆脑的样子,双眼又有了笑意,“我还是穿墨绿色比较好看吧。”

 

绯山离开了。镜子里的绯山却还没有走。镜中的绯山站在白石肩旁,仰起头来看着白石,眼中满盛着暖如阳春的倾城日光。

 

她们身后的景致也有了变化——白石渐渐看到了七年前那家魔杖店的陈设。店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能得到夜骐尾羽杖芯的青睐,这不寻常。您有涉及死亡的特殊经历吗?”

 

她看到镜中绯山脸上的光渐渐消失了,转而忧虑地抬起右手抓住了自己的领口。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牵住绯山垂下的左手,在掌心处捏了捏。之后白石又听到自己的声音。

 

白石听见自己对店主解释道:“可能因为她是一名出色的治疗师吧。她救过很多濒临死亡的巫师。”

 

啊。如果当时这样说出来就好了。如果没有默不作声地付了钱拉着绯山走开,而是在店里说出来就好了。

 

这样说出来的话,绯山或许就能在决定离开的时候,多少有一些犹豫了。

 

或许就不离开了呢。

 

白石看着厄里斯魔镜中的自己。镜子里绯山的手明明就握在她手中,她想要抓紧,却最终只捏到一团空气。

 

于是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人不能总是活在梦里,对吧。

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