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经入秋了,天气却还是热得很,车里的空调坏了,黑眼镜有点烦躁的解开胸前的纽扣,里面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小片,他吸完最后一口烟,缓缓喷了个漂亮的烟圈。
时值中秋,新月饭店里张灯结彩,作为市里最悠久和气派的特色饭店,这里拥有别具一格的东方韵味。在战时被占领过、炸毁过,解放后又成了接待外宾的地方,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雨洗礼,几乎将年岁站成了永恒。
可是黑眼镜不喜欢这里。
路虎下了高速公路后,便在笔直的大路上奔驰,栽种在两旁的大树飞速倒退,风景连称一条线。张起灵看得出驾驶位上的人心烦意乱,他是为数不多熟知黑眼镜过去的人,却也不好开口说什么。
停车场离新月楼还有一段距离,这座饭店王者睥睨一样霸占着广袤的土地,离远便能看到飞龙盘踞的楼阁,高耸的外墙隔绝外界光景,让踏进来的人有种穿越的感觉。
自从解子扬接手后,这里比以前更加张扬,逢年过节也是热闹,今天晚上便会举办盛大的花灯会。
黑眼镜下了车深呼吸一口,空气中满是郊外清冽的味道。他调试了一下挂在耳边的耳机,说道:“大家今天晚上打起精神来,别让歹徒有机可乘。”
明明暗地里控制着全城的毒品交易,解子扬还一脸老实生意人的样子来警局说收到恐吓信,要求警方负责花灯会的安保工作,当时胖子瞬间就想骂粗话,只是黑眼镜抬手制止了他,对解子扬说:“解老板放心吧,我们一定护你周全。”
天色是白昼与黑夜交替的深灰,新月饭店里已经挂上灯笼,大门前是车水马龙的宽阔大马路,只有一条人行天桥相连,此时也是戒备了警员。
黑眼镜就百无聊赖的靠在栏杆上,从这里可以窥探着庭院里的风景。耳机里一直传来胖子的碎碎念,过了一会儿吴邪终于忍不住,说:“胖子你省口气好好看着人,不然到时候解子扬给一枪毙了,我们都得兜着走。”
黑眼镜把烟头扔下去,烟头瞬间被车轮碾压过去。他对着耳机说:“都别着急,解子扬这条大鳄不是一时三刻能上钩的,咱都跟了快一年了,也不差这点时间了。”
太阳落山后终于感受到一点凉意,庭院里有一座小山丘,上面的亭子挂了最惹眼的几个大灯笼,黑眼镜眺望过去,通往山上的路有饭店的保安把守,亭子里挂了纱帘什么也看不清。
突然清风掠过,掀起了那一层纱帘,黑眼镜就在隐隐约约间,看见亭子里那人挺拔得凌霜傲雪的身影,只是离得有点远他看不清,不过那被笼在帘下的风情却是别有滋味。
“瞎子,宴会要开始了。”吴邪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黑眼镜再看一眼那亭子,纱帘却已经落了下来。
解子扬在台上讲话的时候他就在门外抽烟,一身黑衣黑裤在华丽的宫灯下显得格格不入。他抬头看着天花板,崭新的彩画绘着苍龙,栩栩如生,一点也看不出多年之前这里曾经遭遇怎样的劫难。
明明也不是太过久远的记忆,黑眼镜偏偏有点模糊。
他想得越久,双眼便越隐隐作痛,这也是当年留下的顽疾,一个如同恶鬼一般如影随形的印记。
手表上的时针指向九点,他扶了扶耳机,说:“哑巴,你过来站我的位置,我到楼上去看看。” 虽然这样说着,但他其实只是想去透透气而已。
午夜凉风习习,月光清冷。
三楼是上等雅致的茶厅,朱漆围栏上挂了轻柔薄纱。饭店背靠西江,只要撩起薄纱便能看见下面翻腾的水花,温暖的橙色灯光映照在江面上,趁得金碧辉煌,融融暖光下整个小岛像一头蛰伏的小兽,被月光抚顺了柔软毛发。
这是黑眼镜与解语花第一次相遇。
彼时解语花正坐在栏杆上,面朝江水,两条长腿在悬空在外,晃晃悠悠的,似乎一点也不怕掉下去。他嘴里哼着小调,在空旷的茶厅显得有点凄凉,下一秒又被打散在清凉的夜风中。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解语花转过头来,黑眼镜这才看清眼前的人长了一张多么漂亮的脸蛋,一瞬间漫天星辰似乎都成了背景,点点落在他清俊的眼眉上。
“你也是上台透气的吗?”也不管认不认识,解语花便开口问,也不指望黑眼镜能回答上,视线便又放回那翻涌的江水上。
是他。黑眼镜一眼便认出,这就是刚才在亭子里看到的人。
解语花朝他微微一笑,一个漂亮的翻身落地,伸手抚了抚有点褶皱的粉衬衫,又把袖子捋下来扣好。黑眼镜看着他无比优雅的动作,心想这人长得太精致了。
两人擦肩而过,谁也没有说话。鬼使神差的,黑眼镜跟在了解语花身后,来到宴会厅后解语花直直向解子扬走去,黑眼镜便站在人群之中。
那道身影放在哪里都能吸引所有目光,金碧辉煌的大厅内,一时间议论纷纷。
此时解子扬身边围了一圈人,黑眼镜认得他们,都是跟解子扬生意上有来往的人。
男人一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大方揽过解语花肩膀向大家介绍:“这是我表弟解语花,刚从外国回来,以后会在公司里帮忙,有劳各位照顾一下了。”
说到底这只是一场生意场上的聚会。
舞池四周的灯光暗下来,音乐静静在这个空间流淌。黑眼镜扫过一张张意乱情迷的脸,虚伪的、迷茫的,唯有解语花拿着酒杯静静靠在墙边,明明嘴角还带着笑意,眼神却孤傲得欺霜赛雪。
黑眼镜自问看过不少美人,唯独没有像解语花的,虽然骨子里清冷得吓人,但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却都是倾了一世风华。
他没有留意到,在不远处的解子扬也是一脸迷恋的看着解语花,然而旁人的窃窃私语却让他留了个心。
“解语花,连名字都这么风尘。”只听到旁边的女人酸溜溜的说:“什么表弟,不过是夜总会领回来的侫宠罢了。”
“游园会准备开始了,歹徒要下手也多半是趁这个机会了。”吴邪的声音将黑瞎子扯回现实,他看了看时间,这个点数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最适合制造混乱。
新月饭店的庭院中别有心思的栽种了四季都会盛开的鲜花,四周也挂满造型精美的花灯,烛火辉煌铺成一片醉生梦死的金黄,连高悬顶上的皎月也要逊色几分。
宾客们都到了院子里赏月猜灯谜,解子扬身为老板,难免也要作陪,原本冷清的庭院里瞬间热闹起来,客人搂着身旁的佳人,花前月下,可惜都是附庸风雅。
不过黑眼镜与其他人的画风不同,他站在曲折的朱漆桥上四周张望,手还搭在腰间的手枪上,墨镜下的眼睛带着凌厉的锋芒,如同伺机而动的猎豹。
解语花站在一盏造工精美的莲花灯前,修长的十指拈起挂在下面的纸条,缓缓说道:“夏夜一现转瞬即逝,月下美人谁曾见。”他转过头来问站在不远处的黑眼镜,“齐警官,你知道这灯谜的答案吗?”
美人被身后的一大片花灯的亮光模糊了阴影,黑眼镜觉得有点晃眼,待他正要搭话,精巧的花车便从两人面前经过,他就从连绵流光的车队间,看见解语花那张被月色浸润得如同瓷娃娃一般精致的脸,正出神的看着那一笺灯谜,放佛外界的烦嚣都被隔绝了。
变故发生在须臾之间,持枪的匪徒从藏身的花车上跳下,枪声响起,庭院里顿时乱作一团。黑眼镜暗骂一声,急急朝对讲机喊:“哑巴,保护好解子扬。”
人群在慌张中四周乱窜,这样的场景太过熟悉,黑眼镜又想起很多年前,那几个人也是在这里,慌不择路的急于摆脱身后的轰轰烈火,他们那张虚伪的脸被恐惧扭曲,倒在火海里用嘶哑的嗓音发出最后的悲鸣。
如同被诅咒一般,悲剧总是在新月饭店轮回上演,像这座潮湿的城市连绵不断的雨水,不大,却永远不休止。
短短的走神间,一排子弹已经呼啸着招呼过来,黑眼镜就地一滚堪堪避过,连忙收摄心神,扬手之处几乎每一枪都打中匪徒,且战且退间已经来到张起灵身边,将解子扬牢牢护在身后。
两人都是警局里一等一的好手,枪战不出意料在数分钟内就解决,人们在枪声响起时已经四散奔逃,可是看不见解语花,黑眼镜心里有些着急。
过了一会儿解语花从一旁的假山里转出来,月色下那张脸显得更加苍白,黑眼镜还没来得及放下心来,又看到隐藏在他身后,最后的一个匪徒。
黑黝黝的手枪顶在解语花脑袋上,解子扬脸色变了变,抓住黑眼镜就说:“快救他!”黑眼镜没料到这一出,烦躁的甩开他,骂道:“闭嘴!不用你说我也会!”急急忙忙跟了过去。
解语花一路被人挟持到三楼,他的脑袋被枪顶着,半条腿已经踏出围栏外,下面是滚滚江水,应景般翻腾着浪花。那匪徒见有人质在手,狠狠说道:“给我准备一搜快艇,不然我杀了他。”
黑眼镜根本没心思理会匪徒,只是紧紧盯着解语花,可是解语花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半点儿看不出惶恐,黑眼镜甚至有种错觉,他根本不在乎这个世界的任何事情,只是以一种飞蛾扑火的姿态等待着死亡。
毫无理由的慌乱汹涌而至,解语花那张淡漠的脸刺得黑眼镜心里隐隐作痛。那匪徒又催促道:“快点按我说的做。”还将手枪向解语花顶了顶。
黑眼镜犹豫了片刻,正要给上头报告匪徒的要求,又看见解语花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微笑,带着安慰和信任的意味,朝他做了个无声的口型:“开枪。”
不知为何,黑眼镜原本慌乱的心突然间安定下来,他在身后朝张起灵打了个手势,下一个瞬间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
张起灵子弹打穿匪徒脑袋的时候,匪徒惯性向后坠,连带的解语花也被拽了下去,月色下银光一闪,解语花眼疾手快将匪徒脖子上的挂饰抓在手里。
黑眼镜及时赶到,在他踩空的一瞬间将人扯了回来,紧紧抱在怀中,翻滚的江面上传来落水声,炸出一朵水花,转眼又被海浪掩盖。
“你就不怕死?”他伸手去擦解语花脸上沾染的灰尘,刚刚那一幕仍然萦绕在脑海里,他紧张得指尖都在冒汗。解语花轻挑眉眼,笑说:“我相信你啊。”
黑眼镜哭笑不得,说道:“你的心得有多大,你甚至都不认识我,就这么无条件相信我?”解语花暧昧的附在他耳边,淡淡说道:“你也不认识我,就这么紧张?”
那群匪徒被当场击毙,解子扬从黑眼镜怀里拽过解语花,意味深长的对黑眼镜说:“齐警官,今晚辛苦你们了。”他揽过解语花的肩膀转身,又道:“以后还有很多要麻烦你们的地方。”
“靠,真不要脸。”胖子愤愤低声骂道,可是黑眼镜什么也没有听清,他的视线落在解语花身上,即使是隐藏在墨镜之下,解语花也像有所发觉的回望他,嘴角淡淡的笑意带着意味不明的暧昧。
收队回到警局已经是深夜,吴邪一进门就摊成一张饼,张起灵默默走过去帮他捏发酸的肩膀,力度拿捏得刚好,让吴邪舒服得眯起双眼,像极了受宠的小猫咪。
黑眼镜朝手下摆摆手,说:“大家都累了吧,赶紧收拾一下回家睡觉,报告明天再写。”说罢推开门准备走人,前脚刚踏出去又转回来,朝吴邪说道:“小三爷,明天给我查查解语花。”
从警局走出来,空气中夹杂着清凉的夜风,这时间点才刚是夜生活的开始,狭窄的街道两旁林立着无数向上挣扎的高楼大厦,酒吧门前伫立着穿得张扬的年轻男女,暗巷里会亮着一楼一凤的灯牌,毫不遮掩,倒是成了这座城市特有的风情。
穿过暗巷时,阿宁正靠在墙上,裹在紧身衣下的身材玲珑浮凸,一头利落短发更显干练。黑眼镜有点惊讶,“这么晚还不回去?明天早上还要开会呢。”
阿宁耸耸肩,说回去也睡不着,又邀请黑眼镜说:“不如陪我去喝杯东西?”
黑眼镜不是不知道阿宁对他的情意,但他没有打算在这方面跟她有什么发展,便只是淡淡说道:“打完一仗有点累,我得回去睡觉了。”
与阿宁擦肩而过时,听到她有点失望的语气。“你宁愿去紧张一个陌生人也不愿意在我身边呆上一分钟吗?”
于是黑眼镜又想起解语花被手枪顶住脑袋的样子,那如同用尽全力去破碎的眼神,只在一个抬眸间,便毫无理由的让恐惧感缠绕着他四肢百骸。
可是他也无法跟阿宁解释什么,以两人的关系,本就不需要解释什么,他不喜欢拖泥带水,所以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阿宁深深叹息了一口气。
这些迂回曲折的小巷如同城市交错的血管,蔓延穿插四通八达,黑暗是罪恶滋生的最佳温床,吸了粉神志不清的青年、穷凶极恶的盗贼,全都喜欢出没在这里。
但这才是城市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