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之後,又一次的重大事故,讓翔北的飛行醫生們全員出動。
都市中一座建築工地將近10層樓高的鷹架倒塌,灰塵彌漫下,一眼晃過,不只是在施工圍牆內的空地上有數十名傷者等待救援,圍牆之外也有若干倒楣的路人受到波及,其中更因鷹架倒塌的過程中牽動了一旁正懸吊著鋼筋的吊車,使得現場的情勢加倍的慘不忍睹。
身為最先抵達現場的正式醫生,白石迅速的分配了工作範圍,讓緋山與冴島共同行動,優先急救圍牆內高空摔下的工人,自己則負責對已可接觸到的傷患進行檢傷分類。
在接獲分配領命離去之前,緋山看了一眼鋼筋散落的現場,下意識地回頭望向白石,卻不料對方也正望向自己。
『小心點。』白石無聲的口型說。
胸口微微一麻,緋山想開口說「妳也小心」卻終究只是咬了咬牙根,多盯了對方正留露出掛念的雙目一眼,轉身追上已在前頭的護士。
『不會有事的』
『欸?』才剛奮力的趕上,緋山不太確定開口的是前方的冴島。
『白石醫生,不會有事的,她現在已經是正式的直升機醫生了。』
『嘖,這還用妳說!』連安慰別人也要刺一下,不愧是翔北炮臺。
『──而且誰在擔心她了啊?』幾秒後發現不對勁的緋山忍不住又加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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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有些呼吸困難。
握著急救背包的手也不禁緊握著,直至指節發白。
在藤川與三井醫生趕到之後,白石也加入了急救工作。
雖然確實已許久未曾發生過大規模的傷亡現場,但白石知道自己並不是在緊張,畢竟在急救科天天上演的急迫危機和生離死別,早已讓醫生們不太容易對傷亡感到觸目心驚。
造成自己反常反應的,是既視感。
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小半邊身子被壓在鋼筋之下,似乎已失去意識。包含左肩和左手的一部分上半身似乎僅是卡在堆疊的鋼筋之中,目測而言還算完好,但下半身就完全是另一個狀況了。左腿的下半部整個壓在鋼筋之下,血肉模糊的、顯露出的關節處呈現詭異的角度,而小腿以下更已蔓延出大量的鮮血。
截肢,藍澤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好像才昨天而已。白石有些恍惚。
『醫生?』
領路而來的急救員疑惑的呼喚將白石拖回現實,緊咬一下下唇強迫自己專注,白石迅速的蹲下身準備開始檢查,卻在放置急救包之際受到一陣拉扯而失去平衡的跌坐在地。
『對不起!醫生,這是我兒子!我兒子他還好嗎!!?』
焦急的婦人不知是在推擠前來的過程中絆倒,又或者是見到滿地的鮮血因而暈眩,總之是不合時宜的狠扯了急救醫生一下。
但突如其來的攻擊似乎沒有造成影響,白石甚至連黏著在傷者身上的目光都沒有移開,在身形略為一頓之後旋即繼續檢查工作。
『他的名字是?』
『光,他叫山田光,請快救救我兒子吧──他是為了推開我和妹妹才被壓到的──』
『山田先生,聽的到嗎,我是翔北的白石醫生,現在為您做檢查。』
『頭部受到輕微的撞擊,頭骨部分沒有受到損害,可能有輕微腦震盪但尚沒辦法確認失去意識的原因,須安排CT檢查。』
『對左胸的撞擊造成鎖骨斷裂,應沒有傷到心臟,目前上半身沒有受到壓迫的情形,但詳細情況需要待鋼筋搬離後才能確定。』
『左腿…鋼筋的部分還有多久才可以處理?』
『消防隊那邊至少還要30分鐘才能把起重的機器調過來─』
一旁滿頭大汗的急救人員回答。
『不行,這樣來不及的』
『這是市區啊,正巧對面百貨正在舉行活動,交通根本水泄不通──』
『來不及的。』
白石平靜的說。
『必須先進行截肢』
───我是否,毀了一個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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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在胡說些甚麼!怎麼有這樣擅自決定的!!現場…現場截肢甚麼的,開甚麼玩笑──!』
當緋山與冴島接獲支持通知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眼前混亂的景象。
兩個救護人員拉住一位不停試圖掙脫掌控的婦人,而蹲在傷患身邊,神情凝重但冷靜的白石,一邊詢問急救人員傷者的血壓心跳狀況,一邊進行著手術前的消毒工作。
『放開我──!!』
『請您先冷靜─』
在冴島與急救人員交換,開始進行協助之際,緋山皺眉看了一眼心無旁鶩的白石一眼,徑行走到拉扯中的的三人旁。
『妳快叫他停手,這麼年輕的醫生、妄自下決定,在這種地方──完全不衛生、我兒子、我兒子的腿怎能──』
『請冷靜一下!』
緋山雙手緊緊的抓住正揮舞著的婦人的手,強迫對方望向自己。
『白石醫生,是翔北急救科正式的醫生,對她的專業絕對不需有所質疑。而在現場為而您的兒子所做的急救處置是必要的,消毒和所有該有的考量我們都會做好──』
『但是──』
『───我們醫生,是為了救人而來到這裡的。』
打斷對方的話語,移動到婦人的身前以強制對方的視線停留在自己身上,緋山一個字一個字的大聲說道。
『請相信我們吧』
終於安靜下來的婦人有些楞神的望著眼前的緋山,嘴巴蠕動似還想說話,卻沒有發出聲音。
『請問您有通知其他親人了嗎?』
在從急救包中拿出器材的移動過程中,一旁的冴導護士貌似不經意的插嘴。
『通知?不,我還──啊!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剛剛被你們帶去檢查了,我的女兒呢──?』
反手緊緊抓住緋山的手腕,婦人焦急的質問。
『您的女兒?是約莫10歲,身穿粉色裙裝的孩子?』
雖然被箝制的手腕隱隱作疼,緋山仍耐心的回答。
『經過檢查,令嬡只有受到輕微的擦傷,目前還在那邊的救護棚休息,剛剛正因為找不到您而焦急的哭鬧著──』
『請您先去救護棚等候,這邊交給我們就行了』
目送婦人離去,緋山甩甩手腕輕吁一口氣,接著轉身。在向傷者移動的短短幾秒中,專業素養試圖強迫她將心神放在此刻正面臨截肢的傷患身上,但她的目光還是下意識的聚焦在一張此刻被劉海和夾克遮住大半的臉上。
她不太對勁。
『我需要幫忙』
感受到緋山的靠近,白石稍微抬頭,看了來人一眼,接著重新將注意力放在傷患的處理上,並徑向一旁的冴島伸手,『請給我手術刀』。
冴島在聽到白石的要求後反射性的從急救包中抽出器材,但卻沒有立即遞出。
緋山對上冴島的視線,後者看了看白石,微微的搖了搖頭。
『白石?』
抿抿唇,緋山淺吸一口氣,在白石身邊蹲下。
『是?』
聞言的白石再次抬頭望了緋山一眼,面無表情的,接著重新低下頭進行手上的工作。
『我需要妳幫我注意一下山田先生的左胸,雖然應該沒有立即的──』
感覺到對方短暫的視線僅僅只是穿過自己的額頭,緋山心中一沉,對白石正在說的話,更是完全沒有聽進去。
她在看甚麼?
她甚至不是在看著傷患。
『白石惠』
在白石因不見冴島主動遞上而自己伸手取過手術刀時,緋山伸手抓住了她另一隻手。而這次呼喊這三個字時所採用的,不是一貫的脅迫恐嚇語調,是較以往更低沉,卻緩和的嗓音。
不知道是對緋山的呼喚有所反應,或僅是受手腕上突來的強制力刺激,白石終於真正的對上緋山的視線。
好空洞。
如預料當中,淨白清秀的臉上不見工作時常見的堅定目光,但對方失神的程度還是讓緋山感到錯愕。
她不禁有些惱怒,一方面想賞白石一巴掌把她打醒,另一方面卻又對她能在這詭異的狀態下進行救助而感到無言。
這是怎樣?無我之境嗎?
那這顫抖著的手又是怎麼回事?
『─逞強什麼?』
『不,我──』面對同事帶著關切的質問,白石沉默數秒,接著咬住下唇,試圖遮掩什麼一般的緊握雙手,卻很快的發現連自己都可感覺到中手術刀的輕顫。
『我應該要…』遵循專業的判斷,即使這可能會讓他永遠失去站立的能力。
盯著自己雙手上殷紅刺目的血跡,以及灑滿消毒藥水、比原本的血肉模糊看起來更加令人難以目睹的傷者大腿,白石剎那間感到一股冷意由上往下的貫穿自己的背脊,頭,也有些發脹。
我不應該動搖,
如果是黑田醫生的話,一定可以──
顫抖的深吸一口氣,白石甚至覺得眼角有些發熱。
『讓開。』
『欸?』
『妳讓開,我來』
緋山粗魯的搶過白石手中的手術刀,更順勢將後者擠到一邊。
一連串魯莽無禮,甚至可以說是僭越的舉動,連冴島都露出了訝然的神色。
『我還沒有在現場實際進行截肢的經驗』
將兩人的驚訝收盡眼底,卻在行動上沒有任何的遲疑,緋山快速的接續著白石先前的工作,側了一眼還在因事態突如其來的變化而恍神的白石,微撇下唇,略顯僵硬的說道。
『請妳進行指揮,白石醫生。』
『…欸?應該是我─』
『一個人蠻幹什麼?也太不把別人放在眼裡了』
『我沒─』
『手都在抖是要怎麼下刀?狀況不好就讓開,傷患可沒有時間陪妳耗!』
緋山不耐煩的吼著,尖銳的言詞無情的打斷了白石反射性的辯解,並使之在一愣之後,自責的垂下目光。
『我說過,不要什麼都想自己承擔,這裡不是只有妳一個人』
緩和了語氣,一刀劃開傷者大腿。
『一起的話,沒有問題的』
消化著緋山的話中含意,白石凝視著似不打算再開口的同事微顯不耐但專注的側臉,腦中飛快的閃過若干畫面,包括一個纖瘦的背影,和一道鎖骨之間,從胸口向下隱蔽的淡紅疤痕。
莫名浮現「緋山醫生今天只帶了一個耳環」這完全不合時宜的感想,白石眨了眨眼睛,結束了事實上沒過幾秒,但本人感到明顯過長的凝視,並壓下心中一股細微的牽動,將全部的心神放在傷患身上。
『檢查時有發現關節錯位,這部分的分離可能要從另一個方向切入,緋山醫生』
『…知道了』
聞言的緋山手上稍做一頓,沒有抬頭但眉已不再緊皺,原本僵硬的嘴角亦趨柔和。
『冴島護士,請給我止血鉗』
見冴島略帶含意的對自己挑眉,白石微腆的抿了一下唇,但毫無閃躲的迎上對方的視線,堅定的再次開口──
『請給我止血鉗,並開始準備輸血──聯絡直升機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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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達十多小時的緊急救援後,工地事故的處理終於告了一個段落,在把大部分的傷患轉到HCU和一般病房後,忙碌了一整天的急救醫生們也終於得到休息的機會。
山田光的腳,沒有保住。
截肢是正確的決定,被重達數百斤的鋼條壓住的小腿,早已沒有挽回的餘地。兩人沒有造成任何感染的手術,可以說成功的救了一條性命。
緋山坐在藏在儲藏室裡的急救床上,閉目養著神,對於走近的腳步聲宛若未聞。
『謝謝呢,緋山醫生』
『…謝什麼,手術基本上是妳在主導的吧』
『恩,我不是在說手術呢』
張開眼睛,緋山疑惑的挑眉,本來還想趁白石硬要道謝的時候再狠狠地念她一頓的。
『謝謝妳察覺我的異常、謝謝妳幫我向山田太太解釋、謝謝妳再次給我信心、謝謝妳──』
『停停停,胡扯什麼呢妳──』
緋山措手不及的愕然,莫名脹紅了臉。
『謝謝妳跟我一起做手術』
不知道要怎麼回應,緋山默默的念了一聲『笨蛋』,撇開頭,伸手摸了摸溫度有些高的耳朵。
『有擦藥嗎?』
『嗯?什麼?』
語畢,緋山還未轉頭就感覺到自己的手腕被人輕輕地抓住,傳來一陣微微冰涼的溫柔觸感。
『破皮了吧,被山田太太抓的』
『──一點點而已,沒什麼』
緋山迅速的抽回自己的手。
一陣短暫的沉默。
『說起來──妳應該謝的是冴島吧,真虧她想到還有個女兒』
查覺到對方有些拘束的尷尬,緋山抿了抿嘴,看似隨意的說。
『阿,剛才有去說過了喔,結果又被訓了一頓呢…』
被對方懊惱的語氣和腦裡浮現的護士的臉逗笑,緋山站了起來拍了拍白石的肩膀,走向儲藏室的出口,背對著對方,說道:『反正,今天辛苦了,但我真的沒做什麼需要妳道謝的事──』
『倒是妳別忘了,明天晚上要去買東西喔』
『怎麼會忘呢,我當然記得的』
本想對前一句反駁的白石,聽到後一句時立刻就衝口而出做了回答。
輕哼一聲,緋山離開了儲藏室,
嘴角噙著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