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害怕……
请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真的，好害怕。
双脚好像生了根，沉重得动不了。前后左右都是比她高出一倍多的墓碑，除了手里握着的一袋小金鱼，身旁就再无活物陪着她。夜空中的云朵遮蔽了月亮，连最后一点光也不留下，四周都变成了接近墨黑的幽蓝色。
只能到这里了，还是求救吧。她沮丧地想着，从小布包里拿出手电筒。
因为一只手拿着金鱼，单手拿出电筒费了她不少功夫。
“千万不要打开唷。光亮会降低你的警觉度，反而让你看不到黑暗中的动静。”
头顶正前方传来女人的声音，她闻声而望，只能看到那人模糊的轮廓——长发，穿着风衣，好像蛮高的，至少可以不用踮脚就看到墓碑上的字吧。
她犹豫了一下，停在手电筒开关按钮的拇指滑到一边。
“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呢？”亲切的声音继续问。
“国王游戏。”她冒出一个意外的名词，“和也抽中了国王，要我和健太郎kiss，我拒绝，所以就惩罚一个人走过墓地。”原本约定如果坚持不下来，就用手电筒打求救信号，现在多了一个人陪着，就不怕了——千万不能让和也他们知道。当然，这些她并没有说出来。
“啊，原来是这样啊……”小孩子就是这样，也不管对方认不认识，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说了你就该明白似的，还算勉强听明白了，不过嘛——“嗯……你叫什么名字？”
“结菜！你呢？”因为对方的声音太过温柔，小结菜也大胆起来，恢复了平常的气势，反问道。
只见对方蹲下来，眼睛和她保持在一致的高度，笑眯眯地答道：“白石惠。”
“那你又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口气越来越大了呢。
“姐姐是通灵师哦。”
“诶！！！”小女孩瞪大双眼，“就是能够让幽灵附在自己身上、控制他们的人吗？”
“嘛，不是那么简单啦。如果要解释起来会有点复杂……”白石露出很伤脑筋的表情，想了想，摇摇头：“还是不说这个了，姐姐送你回去吧。”
谁知小结菜一语顶撞回去：“我才不要你送呢！我才没有害怕！哼！”
这神情语气动作真是像极了她认识的某个人。白石哭笑不得，好在对这种反应已经习以为常，她驾轻就熟地点头称是：“好好好…我只是碰巧、刚好、真没想到跟你同路，所以，结菜小姐不介意我跟你一起走吧？”
“唉，真拿你没办法！算啦，随便你！”小结菜头也不回地大大咧咧往前走去，“快跟上啦！白石！”
“啊，是！”
……
陵园的出口就在眼前了，白石突然停下，对小结菜说：“就送你到这里吧。”
小女孩好奇回头：“咦，你还要留在这里吗？”
“嗯。身为通灵师，还有一点工作没做完。”白石偏了一下脑袋，苦笑道：“抱歉，我刚想起来。”
“真是的，你们这些大人就是靠不住！”小结菜无奈地直摇头，向白石道别就一路小跑着去和等在出口转角的同伴们炫耀了。
白石在原地一动不动，听着孩子们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几不可闻，她才慢慢行至陵园外的路灯下。
好险，走出来的话就穿帮了。白石低头看着脚下发白的水泥地。
——呐，幽灵是没有影子的。
【2】
“白石！白石！你这个大笨蛋跑哪里去了！”迎面气冲冲走过来的女人在几乎碰到鼻尖的地方停住，即使视线因为身高差的缘故低了五公分，也依然气势不减。
“啊，绯山……”
“是绯山，不是‘阿绯山’！”因为这家伙轻松自然的语气而更加生气地加重了责备，“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离开我身边！我要确定我的灵力！”
“对不起，因为我看到孤零零的一个小女孩很危险，所以……”虽然白石也明白自己作为绯山第一次成功召唤出来的幽灵的重要性，但是那种情况，她实在不能袖手旁观呀。白石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换做别人，没准就被白石很傻很天真的表情给糊弄过去，可绯山毕竟是绯山，对白石一切卖萌的表情都强烈抗体之外，还有迅速炸毛发飙的反击能力：“白！石！惠！你就没想过会吓到那孩子吗？万一被她发现你不是活人，绝对会给那孩子留下童年阴影的！还有，你竟然还在她面前自称姐姐？！姐姐你几岁啊？姐姐你绝对能当人家妈了好吗！姐姐你就算不记得你多少岁也请照照镜子瞧瞧你的样子好吗！”
“啊咧，原来小孩子真的能看到幽灵呢。”继续迟钝的犯呆。
“姐姐你不许岔开话题！”
“啊咧，你叫我姐姐就是我占你便宜了，三十岁的绯山姐姐~”这里反应最快了。
“你说什么？！”
“我说……”笑容一直没从白石的脸上消失过，“你好像忘了，我没办法照镜子呢。”
“……”
——呐，幽灵从镜子里是看不到自己的。
只见绯山一声不吭，白石有点怕了。该不会是刚才抬杠玩得太过火了，生气了吧？必须赶紧认错：“对不……”
“不用道歉！！”绯山紧皱眉头，低下头转身便走。“回剧团！我给你看生前的照片！……快跟上啦！笨蛋白石！”
“啊，是。”
“……等等。”
“还有什么吩咐吗？”自觉扮作乖宝宝状。
“你又忘了五公分！五公分！”绯山指了指下方，等了一会儿，看到白石的“脚”陷入了水泥地以下，身高差消灭，视线终于平行相对，才满意地扭头继续前进。
——真讨厌，幽灵是没有实体的。
二十一世纪是科学的时代，是所谓的通灵师早已经成为历史传说的时代。所以，这个时代的通灵者要么是神棍骗子，要么也被大多数普通人视作异端邪魔。但是，当人们脆弱的时候，仍然会选择去相信一些一度嗤之以鼻的“迷信”，其中有些人就会找上通灵师寻求与死者见面、对话的途径。
为了不惹上麻烦，通灵师们采取结成团队的办法，表面上从事体面的职业，私底下一边修炼提升灵力一边接受通灵的委托。翔北剧团就是这样一个团体，剧团成员由阴阳师、通灵师和一小部分僧人组成。
白石惠作为亡灵第一天回到人世间，失去了生前所有的记忆。上至日本去年的GDP下至出门右转十米有个垃圾桶这些问题全是绯山解答的——绯山美帆子，据她告诉白石的，绯山、白石、蓝泽和藤川是同期进入翔北的通灵师，既是工作伙伴又是竞争对手。
书呆子、大小姐、傲慢、迟钝、自以为是、喜欢多管闲事……问起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的时候，从绯山口中的得到这样的答案。白石不禁深深羞愧：原来如此，我是个那么差劲的人啊。以前给您带来麻烦，真是非常抱歉。
面对不断鞠躬的幽灵，绯山表情冷漠，只是淡淡地说，召唤幽灵是对灵力要求很高的法术，她需要随时观察白石的情况，所以白石不可以乱跑。
于是，白石很听话地在绯山家里飘啊飘了三天。飘到第四天晚上，她终于得到允许出门去她的墓地看看，愉快的郊游本来可以画上完美的句号，却出现了小结菜的意外。幸好绯山没有大发雷霆。
唉，其实白石觉得她已经很小心翼翼了，无论怎么努力做个不惹事的优等生，却还是经常惹绯山生气。好不容易学会了招魂，却召唤来了这么讨厌的对象，绯山一定很困扰吧。可是……
话说回来，绯山生气时憋得脸红红的样子真的好可爱啊。每次越是看绯山气得怒不可遏几乎直跳脚，白石越是会说些很不配合的话猛戳绯山的痛处，万一太过火了就以装可怜收场——虽然每次这种过程结束后，她都自觉面壁思过：白石惠，你生前果然是个人格有问题的家伙吗？
不行，这种日子不知道哪天就没了，才更要好好相处啊！幽灵白石第112次暗自发誓。
“绯山。”
“嗯？！”
“国王游戏是什么呀？”缓和关系的作战就从有趣的话题着手吧！“刚才从结菜那里听来，好像是很有趣的游戏捏~捏捏~”优等生发出做作夸张的声音。
“就是一群人饭后无聊围成一圈，其中一个走狗屎运抽中KING的人可以指令其他人做任何事，比如两人一起吃一根POCKY之类的，不肯做的话就受罚。”绯山应付式地回答，“你不要突然用那么恶心的声调！”
“哦……”立即恢复正常，“那我们玩过吗？”
绯山忽然叹了口气，点点头，不情愿地承认：“以前藤川会拉着大家一起玩，最后一次是在去年圣诞节晚上，冴岛抽中了国王……从那以后，大家就再也不想玩了。”
“咦，为什么？”
绯山停下脚步，双手叉腰，质疑地望着白石：“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啊！？橘和三井面对面一边吃大蒜一边说20遍我爱你，蓝泽打电话给10个认识的女性自爆三围，藤川脱到只剩一条内裤跑到大街上拦住一个巡警说他是圣诞老人，还有我们两个……”
“嗯？”
“……”
“我们两个什么？吃同一根POCKY吗？”
“你——”
糟糕，我又说错了什么吗？
四周好黑，看不清。白石战战兢兢地低头，不时偷瞄两下。她是不是脸红了？还是不高兴了？
绯山咬着牙关，足足盯了白石五秒钟，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最后嘴角竟浮起一丝笑容：“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记得就算了吧。”
说完，她静静地抱着胳膊，接着走剩下的路。
满腹疑惑的白石也不便再问，安静地跟在她后面。趁着绯山不知道，她还偷偷浮上来一点点，让脚底回到应该是地面的地方，毕竟双脚陷在地底下走路连自己看到都觉得可怕呢。
她吐了吐舌头，加快速度跟着绯山更近了一些，因为从后面看这个人的背影真的很冷，即使她知道……
——幽灵是没有温度的。
【3】
夜间的翔北剧团只有加班研修的几个年轻人还在。
“初次见面，我是白石。请多多指教。”
她向面前的蓝泽、冴岛和藤川礼貌问候。一旁的绯山告诉她，只有通灵师蓝泽耕作看得见她的样子。阴阳师冴岛只能听见她的声音、感应到她作为一个灵体的存在，至于还没修炼到家的藤川根本和平常人无异。
据说，招魂是失传多年的法术，多年不现于世间。微妙的是，蓝泽和冴岛出奇沉默，反而是看不到白石的藤川聒噪地问东问西，一对小眼镜沿着其他二位的目光看去，好像看久了就能见到白石似的。
绯山没多作停留，带着白石去看了剧团的更衣室、休息室、舞台以及藏在舞台下面的通灵室。然后，她们来到剧场外的走廊，绯山从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咖啡，坐在休息凳上独啜。
白石估摸着她好像心情变好，贴着她“坐”下。
“确定蓝泽和冴岛也看到你，我就放心了。”绯山说，“这一切不是我的幻想……”
“哈哈哈……如果是幻想，应该出现绯山喜欢的人吧？”白石笑了起来，“……啊，这样一来，我也放心了。还好我不是某个人的幻想，而是真的存在。”
“什么？”
白石轻松地说着：“我没有记忆，只有你看得见我，连名字都是你告诉我的——说不定我根本就不是那个叫白石惠的家伙，说不定我是其他什么人……有这样子想过呢。”
“傻瓜。”绯山斩钉截铁地说，“像你这么独一无二招人讨厌的家伙，我绝对不会认错的。”
“哈哈……是这样啊……”她一边笑一边去看绯山。
绯山却冷着脸，一小罐咖啡喝了很久。
离开之前，藤川叫大家一起去喝酒，难得冷面毒舌阴阳师冴岛遥这回答应了，绯山想了想，便带着白石也加入进来。
小酒馆开在距离剧场两个街角的地方，老板是个本名大山恒夫、自称玛丽珍的性别成谜的无神论者。支撑寒酸店面的唯一收入来源就是依靠这群连接生人与死者的特殊从业者光顾。当然，他从来不信他们所说的故事，今晚他们一口一个“白石”的言行在他眼里不过是在演一出滑稽戏而已。
“唉，那个丑女不在，你们就只喝这么点么？”玛丽珍无比怀念白石惠——的酒量，尤其痛恨绯山那样一坐两个小时却连一小杯也不肯喝完的酒客。
“我很能喝吗？”此时此刻，白石就在吧台后面的酒柜前飘来飘去，好奇打量那些或许再过很多年也不会开启的酒瓶。
“绯山没告诉过你吗？”冴岛的眼神瞟向当事人一边，“每次你醉倒，都是她送你回去的。”
“诶？”从来没听说过！白石转过来，“穿过”玛丽珍的身体，逼近绯山问道：“有这样的事吗？”差点以为自己真是个如假包换的乖宝宝优等生——原来还要加上酗酒这一条劣行。
绯山一时无语，挥挥手示意白石快点从面前闪开，一口闷了杯子里剩下的酒，学着白石的语气说：“有这样事吗？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喝醉以后，清醒过来的你也是这什么都想不起来的表情……S级讨厌！”
“哈哈哈哈……”喝得满脸通红的藤川不知死活地大笑，“绯山，你现在好啦~~反正白石不可能死而复生再来烦你了……噢咳咳咳……蓝泽你干嘛勒我脖子……咳咳咳……”
“看你喝得太少，过来这边较量一下。”蓝泽面不改色地将藤川拖走。
吧台前暂时安静，玛丽珍给绯山新调了一杯。
叮铃！酒馆门口的风铃声声清脆，一个戴着时髦无边女帽的女人走了进来。白石她们下意识地朝不速之客望去。
“Aloha！”她摘下帽子问好，一颗大光头惊鸿一瞥，“各位好心的施主们可以请我喝一杯吗？”
（注：夏威夷土语，你好。）
“你是……”白石张大嘴巴，当然不知道她。
冴岛倒是一眼认出：“上次去修行住的那个什么什么寺院的主持……”
“……比基尼。”绯山也想起来。
“No！No！是避忌，避忌尼！”女人比了个V的手势，大大咧咧地在绯山旁边的空位坐下，东张张西望望：“1、2、3、4……还有一个白石呢？”
“我在这里！”白石挥了挥手，但是对方并不能看见。正想向绯山求助，却只听到她说。
“白石惠死了。”
——呐，幽灵是不会难过的，也不会感觉到疼痛。
为什么……
为什么听见绯山说出那句事实，我会觉得胸口发堵，肚子好像被人揍了一拳呢？好奇怪，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那个名叫白石惠的女人所经历的一切对她好像不再有任何意义。白石惠长得漂不漂亮、做过什么事情、喜欢什么人，都从她的心脏停止跳动、大脑停止运转之后失去了意义。
啊，对了。听到那句话，我会觉得难受的原因是：
白石惠，她就是我。
我已经死掉了。
【4】
自从上次小酒馆归来，幽灵白石的话明显变少了。但她会在绯山阅读专业书的时候，安静地一起看，甚至好几次软磨硬泡着绯山不得不延长学习时间。
“书呆子真讨厌！”绯山揉了揉太阳穴，“接下来我要研究出让你自己翻书的办法。”
“眼睛很累吗？”白石发现绯山最近常常按摩眼部。
“嗯，有点痛。没关系，休息一下就好了。”绯山正要拿起桌上的眼药水，旁边的手机唐突响起，悬在空中的手顿了一下，换了方向，接听电话。
半分钟之后，绯山挂掉电话，意味不明地看着白石：“冴岛说有事找你，要你现在去剧团。”
会是什么事呢？白石面带着微笑，事实上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高兴。有些问题，她明白她应该去弄清楚，但是只要绯山不主动说，她也逃避着不问。隐约觉着是非常重要的问题，也隐约察觉会得到非常不得了的答案，可是，知道了又怎样呢？对于莫名其妙出现又随时随地可能消失的自己而言，什么也做不了，就连存在的意义都没有。
最重要的是，大家所描述的那个优秀的通灵师白石惠太不真实。她总算体会到什么叫做“人死了以后只能活在人们心中”——白石惠在她遥不可及的地方，他们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白石惠，而她仅仅是一个失忆的幽灵罢了。
到达目的地，周末只有晚上有剧目上演的剧团在白天空荡荡的，观众席的第一排坐着两个人，对面站着的是冴岛。后者穿着阴阳师的长袍，带着高帽，长发盘起，还施了白妆。白石一进入剧场，正迎上冴岛凌厉的目光——看来她悉心做好了与白石沟通的准备。
白石落地，装模作样地沿着台阶“走”下去，看清座位上的一男一女。
“这位是剧团负责人橘老师。”冴岛介绍，“另一位你之前见过了，是本押寺的主持避忌尼。”
白石早听过橘启辅的大名——传说中的“邀绯山约会不成功1000次男”闭了闭眼，再度睁开就看见了白石。她强忍住笑，向曾经的轻浮上司点头致意。
至于无法看见白石的避忌尼从兜里掏出一块包袱布，抖了两下，煞有介事地展开护在身前，嘀咕着说：“失礼，贫尼要挡住孤魂野鬼的阴邪之气。”
橘和冴岛不约而同剜了她一眼。
“别在意，她只是在炫耀她新买来的法宝。”冴岛安慰人的声音依然阴森森的。
白石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孤魂野鬼？倒也说的不错呢。
进入正题之前，橘严肃地先问白石：“绯山没有阻止你过来？”
白石诚实作答：“没有。我想，从她把这件事告诉蓝泽和冴岛开始，就没想过能瞒住你们。”见橘摸着下巴不说话，她补充道：“据我所知，通灵师使用失传已久的法术招魂没有违反任何禁止条例，你们没有理由处罚她，对吧？”
橘挑了挑眉：“当然不会……白石，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点点头：“我知道的事情都是绯山告诉我或者我自己观察了解的。”
“绯山有告诉过你，为什么你会失忆，还有你是怎么死的吗？”
“没有。我们正在研究她把我召唤过来的原因，还有让我消失的方法。其他的事情我暂时不关心。”
“这方面的话，你可以找避忌尼帮忙，毕竟她那边有很多古籍资料。”橘摸了摸鼻子，“但是，千万不要告诉绯山。”
关于真相，越想掩饰，越是欲盖弥彰。
关于现实，越想逃避，越是无处不在。
一次次的沉默，一次次的避开眼神，一次次的顾左右而言他，她天天和绯山在一起，怎么可能没发现？不追究、不计较，只是因为他觉得会让绯山很难过。虽然她弄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但就是没来由地笃定。
彼时，她迎上橘启辅的目光，在对方眼里是白石专属的慧黠与坦然。
“不告诉绯山的原因，是和白石惠有关吗？”
——是的，是白石惠，不是我。因为失去了原本的记忆和身体，怎么都做不到承认我就是白石惠。
“说实话，我们都推断，绯山是刻意召唤你的灵魂，而不是她告诉你的‘全部都是意外’。不过，我想她不知道怎样让你消失倒是真的。这些都严重超过她的能力范围。”橘耐心地说着，“人死之后，归西成佛，灵魂在途中抛下前尘往事。招魂是打扰往生者清净的异术，而且只有负责招魂的通灵师才能够让灵魂回去。真正称职的通灵师是帮助灵魂安息的，而非忤逆生老病死的天则，我想，绯山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她却这么做了。”
“你想说什么？”
“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并没有让你消失的打算，至少现在没有。”橘说，“我们很担心她。她现在全心全意所做的事情就只剩下研究招魂而已了。而且，绯山一旦逞强，谁的话都听不进，只有白石才能说得动她。”
须臾，看着三人热切期盼的咄咄目光，白石轻笑出声：“等等，我概括一下你的意思，是说……避忌尼帮我找出让我消失的方法，再让我去劝绯山照那样做？”
“是。”
“我是没问题啦，不过……”她仍是笑着说，“我这个样子……已经不能算是白石惠了。我说什么她也不会听的。”
“这一点，冴岛想了个办法。”
女阴阳师接话道：“我们把以前的事告诉你，只要你在绯山面前装作渐渐恢复记忆，对她来说你就是白石，接下来就好办了。”
“……”
“同意了吗？”
“冴岛……”
“嗯？”
“这你也想得出来，真是太缺德了——哇~~！”白石突然脑袋一阵疼，诧异地望着她。
冴岛以扇遮面，音调阴冷：“可别小看阴阳师。”
……
当天晚上，翔北剧团的地下室里，白石、冴岛和避忌尼埋首于堆成山一样的古籍与相簿之中。
“哇，白石，你的发质真好。”避忌尼摸摸光头，羡慕地看着照片里的人说。
“谢谢。”有一点点害羞。
“因为你坚持用潘婷。”冴岛提示道，“记住记住。”
“喂，我说……这个广告插入得太生硬了吧。”
“不是我的错。剧本要求的。”
“Cut掉！Cut掉！”
“刚刚是谁在说话？诶，谁把灯关了？”
……
悬空走廊穿过大厅中庭，低头只见步入剧场的观众越来越多，两旁立起的某洗发水赞助商易拉宝都被人挤倒了。
“今天告诉你的都记住了吗？”冴岛一人站在走廊正中央，因为接下来剧场里扮演的就是阴阳师，所以这幅装束和看起来像是跟空气说话的表情也不会令人奇怪。
“嗯，洗头用潘婷嘛……”
“够了！”
“……都记住了。”白石抱着双臂，纵然幽灵是不会觉得冷的。“大部分的事情，我都有从绯山那里听说。”
“她没跟你说过，你是怎么死的吧。”
“……”终于，来了。
冴岛顿了一下，说：“这件事要从去年冬天我们去千叶县的本押寺修行说起，那次绯山接受了一个姓野上的女人委托，让她和她的儿子野上翼通话。谁知儿子致死也无法原谅母亲的所作所为，野上夫人不甘心，愤怒和埋怨转移到绯山身上，认为绯山只是装作被儿子附身的模样欺骗她，结果被避忌尼所封印的巫女利用了。本来这件事当时在山上依靠其他人帮忙已经解决。没想到回来以后……”
“绯山还是被报复了吗？”
“被骚扰了，就连继续执业都很困难。”冴岛说，“那时候白石瞒着我们去向野上夫人解释，根据我们推测她是想用招魂的办法让野上翼亲自与母亲相见。至于白石究竟有没有成功，我们不知道。当我们收到电话通知的时候，她已经趟在医院抢救室……”
“……已经太迟了？”
冴岛直摇头：“根本没有急救的可能。巫女将她的手脚都绑起来，蒙上双眼，念咒点燃了大火。一般的人体着火在没有助燃剂的情况下持续不了很长时间，但是巫女的火焰在白石断气后还烧了很久。遗体完全辨认不出来，布条黏在眼球上无法分离，后背连骨头都成了一碰就落的黑块，连内脏也……最后是DNA确认的身份……”
幽灵白石默默低头看了看自己，不自然地看看四周，又问：“巫女呢？”
“巫女后来被转世的巫女制服，魂飞魄散了。野上夫人完全不了解发生过什么事，听说前些日子郁郁而终。”
“这样就好……绯山就不会再有危险了。”
冴岛诧异地盯着她的方向。
“诶？”有哪里不对吗？
“我刚告诉你，你死得有多惨，你给我的反应却是庆幸绯山没事？！”
“啊……”白石若有所思地歪头，“是怪怪的，为什么呢？”
“你真是很喜欢管别人闲事……”
“不要这样看着我啊。”白石无可奈何地说，“我不认识白石惠，我只认识绯山美帆子，才会这么说的。”
“唉。你们的事我才不想理。”冴岛扭头便走，却被白石叫住。
“我有一个问题，请教你一下。”她认真地问，“冴岛小姐记得去年的圣诞节晚上，你们一起玩了国王游戏的过程吗？那个，我想知道我和绯山做了什么，可是绯山不告诉我……”
冴岛困惑地面对白石过了三秒，表情变化显示回忆已经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你还是不要知道才好。”
“诶！！！我做了什么很丢脸的事吗？”想想如果是比蓝泽和藤川做的还过分，她白石惠就没脸活着了——虽然确实已经死了也没错。
冴岛托着下巴犹豫良久，终于松口：“蓝泽那里有当时DV录的带子，你不怕后悔的话就找他要来看吧。”
赶在剧目开演之前，白石找到蓝泽要来了DV带，独自在后台的一个小房间里，打开小电视。
为什么每个人讲到这件事都会沉默呢？绯山是这样，冴岛是这样，就连蓝泽的脸色也隐约泛青。
空荡荡的房间里，电视机屏幕闪着灰白的光。幽灵白石在电视机的正前方，如果可以，她还想拿起一袋土豆片什么的边吃边看——因为视频内容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家常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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