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
緋山只讓自己多休了一天假,就像平常一樣去上班。
踏進辦公室,休息區沙發上埋著臉蜷成一團的物體,讓緋山把剛到嘴邊的一句「辛苦了」硬生生地收回。
「…森本醫生?還好嗎?」
猶疑了一下再試探性的問候,換來的是對方從雙手裡發出的沉沉哀號。
「只有你能幫我了,緋山」
「...蛤?」
「坐,拜託妳了」
「...」
九成是關於轟木小姐的事吧。
自顧不暇而在其他八掛的進度上極為落後,緋山本是滿心的想敷衍一下就藉故離開,面對前輩只差沒聲淚俱下的求助,她只好坐下。
調整好助人為樂的心情,她突然發現,沒錯阿,好歹自己也是曾經的聯誼女王,不管是這種事還是前日那微不足道的意外,都應該難不倒她的。
想了想,霎時來了點自信,緋山將瀏海撥到耳後,多餘的清清喉嚨但不失禮貌的應了一句「您請說」,接著便一邊暗暗感嘆這單純可愛的中年醫生,一邊半專心的接下冗長的訴苦。
總而言之,問題不外呼就是態度不明和反覆無常以及不知道到底誰才是小三。
太容易了。
直到緋山幾乎開始懷疑起胸前靜悄無聲的無線電是調錯了頻道,兩人的談話才告一個段落,原因是轟木小姐終於用短信回應了森本早上提出的共進晚餐邀約,順便還問了確切的時間。
「阿,我得先回個短信──」
「──等等,別那麼快」
搶過森本手中的手機放到茶几上,緋山對著森本挑眉,順手抄起了一袋洋芋片。
「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吧──等待你的人,總遠不如你所等待的人那麼顯眼」
撕開包裝,帶著老練的微笑靠上椅背,穿著布鞋的腳板叛逆地踏在茶几邊緣,從容的翹起腿。
「偶爾也讓轟木小姐等一下吧,森本醫生。」說完扔了一片到嘴裡咬的清脆作響,緋山對著瞠目的前輩搖了搖手中的垃圾食物。
「您要來一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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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
「我的───」
「洋──芋──片阿阿阿阿!!」
「吵死人了藤川,你丟在那裡誰會知道啦!」
早先被藤川打斷了與森本醫生的感情諮詢,接著就是無止盡纏人的抱怨,一路吵吵鬧鬧的回到護士站,緋山忍不住又翻了一個白眼。
「也不想想是誰老替你擦屁股的?不過是一包洋芋片而已嘛」
「哇~~阿~~哪有人這樣的阿緋山,不過是個實習生而已,差勁透了我說──」
「夠了,真是的,等等請你杯飲料總行了吧?嘮嘮叨叨,煩人成這樣難怪老是被護士討厭,妳說是吧白───」
在談話間突然轉向處在一旁填寫病歷的白石,緋山習慣性地尋求對方支持的附和,卻在白石聞言抬頭的瞬間立即後悔。
「…抱歉,緋山醫生,我剛剛沒有在注意聽」
果不其然,白石在兩人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就僵硬又迅速的再次低下頭。於是一陣尷尬又詭異的沉默在兩人之間飄過,就連一旁的藤川也好奇地閉上了嘴。
幾十秒後,率先受不了的緋山稍顯大聲的放下手中的資料夾,抿了抿唇,開口還未找到台階下,白石就起身,聲音扁平的說了一聲去巡房,就落荒而逃般的離開了護士站。
「嘿?白石這是怎麼啦?」
「不關你的事。」
忍住轉頭看一眼白石背影的衝動,緋山拉開椅子,不耐煩的回答。
「唷,所以是關於緋山妳的事?」
「閉嘴,藤川」
所以早上沒出現的咖啡,果真是不會再出現了吧。
過午,
相較於人潮漸疏的醫院餐廳,員工食堂的人們才剛開始聚集。
罪惡於不久前下肚的高脂高鹽食品,明知道不會有人來分享一塊馬鈴薯燉肉或一片魚給自己,緋山還是只點了純沙拉餐。
坐在習慣的位置一個人戳著菜葉,看著身著白掛和各色制服的人們匆忙的來來去去,她不禁對自己仍身處最近擠上「五大皆空」內外婦兒急的急診科,感到有些諷刺的自豪。
緋山很清楚,現在重要的是趕快畢業和救更多的人,若只是要和同事回到正常的同事關係,就應該那麼做。
「怎麼只有妳一個?」
沉穩的女音拉回出神的緋山,穿著飛行夾克的三井醫生拎著兩個外帶飯盒,堪稱風塵僕僕的駐足在桌旁,眉間微蹙的透漏著關心。
「阿,三井醫生,您辛苦了」
「辛苦了。白石醫生還沒來吃飯嗎?」
「欸?我…我不知道」
「是嗎?剛剛經過時還看到那孩子在HCU跟麻醉科醫師說話呢,下次請妳多提醒她一下吧。」
張口但即時將一句為什麼是我煞住,緋山的大腦告訴自己這只是三井對同期後輩的一點關切,卻仍是心裡有鬼的語塞。
而細心如女醫生,這點小小的支吾尷尬又怎麼會逃過她的眼睛。
「抱歉,我只是看妳們最近總是處在一塊…沒別的意思」
「咦?不,我只是…」
「妳慢慢吃,我還得拿飯去給…嗯,我先去忙了。」
沒多費心在三井話中有話的語句上,緋山不知怎地快速的結束午餐,然後懸著心離開了食堂。
自動門滑開,踏入HCU靜謚的空間,特有的氣味撲鼻而來,她不用掃視全室就知道要找的人並不在這裡。
「在找白石醫生的話,剛才有個心臟科的醫生邀她去吃飯了喔」
推著載滿器具的推車經過,冴島目不斜視的淡淡說道。
「...心臟科?」喃喃念著自己微有陰影的名詞,一張戴著冷漠眼鏡的臉浮現腦海。
是她吧?
等等,明明當初開刀的是自己,她們兩個人是什麼時候變的這麼熟?
撇了一下嘴角,默默的想著如何找機會讓藤川吃下多買的三明治,緋山打開紀錄本準備工作,卻發現自己又一次在零亂的註記當中,一眼就注意到白石工整的字跡。
覺得一陣煩躁。
或許只是太過驚訝於,白石在醫院居然有其他朋友這件事,
但該說不愧是一板一眼的優等生嗎?即便是她說的兩人該保持一下距離,對於白石做的如此徹底還是感到有些憤憤。
「...護士姊姊,我的病會好嗎?」
幾尺之外的病床上,孩童怯怯的看著正在幫他量體溫的冴島。後者聞言一頓,回答了「當然」,接著手上不停的確認好溫度,再熟練的將耳溫槍上的拋棄式耳套丟進垃圾桶。
「但好起來之後記得要好好照顧身體。畢竟,有時在失去某些東西後再想要挽回,可能已經來不及了…妳說對嗎,緋山醫生?」
「…冴島遙,妳這是什麼意思?」
「說明健康的重要,緋山醫生聽不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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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經過,
錯開的班表、不同的工作分配,兩人每天在晨會的匆匆一瞥後,僅在必要的交接事項上做公式化的交談。
即使偶爾在心裡響起小小聲的「有必要這樣嗎?」緋山還是得承認,其實她們不需要有多努力,就可以做到對彼此眼不見為淨。
所幸在日夜忙碌的工作當中,有感的變化並不大。不過就是重新開始仰賴綜合維他命維生,並且喝不下咖啡了而已,
但她還是忍不住去注意班表,然後倔強的在心理期待,期待兩人共乘直升機的那天。只為想看看白石的反應,而不是因為想她。
於是,直到連白板上的飛行時數,都不若那複雜的時間分段更讓緋山銘記於心時,一些不該出現的變動,很快的就被她發現。
討厭的班被換掉了,取而代之的是覬覦已久的手術跟刀。
共同執勤的夥伴也變了,因為顯然是某人答應了去加班支援,才換得來觀摩的機會。
簡直無法置信。
──這是在那發生之前她都不會允許的事,要她現在怎麼能忍下?
到底是有多不願看到自己又多不愛惜身體?忍住衝動,沒扯下磁鐵下印著班表的白紙,緋山一轉身就衝出了辦公室。上升的火氣和一點點的委屈,讓她找回了不吐不快的自己。
搜遍了所有可能的地點,一邊腹誹著為什麼對方找自己會如此容易,好不容易在走廊發現目標,她只得就近推開逃生間的門,將兩人一起扯了進去。
「妳要累死自己我管不著,但擅自動別人的班表會不會太過分了一點!?」
狠瞪不發一語的白石,卻像瞎了一樣完全忽視相隔半層的平台上正努力踏息菸蒂的青少年,緋山自顧自的低吼。
「心不在焉、躲躲閃閃,沒關係,我無所謂。但妳這樣的狀態要是出了什麼失誤,難道要怪在我頭上嗎!?」
「那麼,緋山醫生希望我怎麼做呢?」
「妳──」喉頭一哽,白石皺眉下的苦惱眼神和反擊般僵硬生疏的語調,讓緋山只覺得更氣,莫名氣急的想哭。
「誰管妳要怎麼做,看不順眼的話我會走,忍耐到我畢業沒有很困難吧?」
「不是這樣,我從來沒有希望妳離開」
「…那妳到底想怎樣?」低聲緩言,擲回相同的問題,
不想承認,對方一點點的示軟和一點點的溫言,就宛如下了一劑鎮定劑。
「我只是怕我會忍不住問,」
身後的金屬門閂叩噠一聲,虛掩的鐵門被眼前靠近的人輕輕推闔關上。
眼前光線微暗,陡然降低的氣壓以及突然貼近的氣息,讓緋山覺得壓迫感清晰。
又一次被不容逃脫的困在牆角,她幾乎有中計了的錯覺。
「那時並沒有喝醉的緋山醫生,為什麼沒有拒絕我?」
沒有想到。
腦中嗡嗡作響,一直以為對方相信那只是一場過於親暱的意外,緋山只覺得唱了好久獨角戲的自己像個蠢蛋。
「白石惠,妳騙我?」
她聽見從自己嘴巴中跑出的話,但不確定那是不是自己的聲音。
「妳根本全部都記得?」
「───我說不記得,是因為緋山妳,妳說希望能全都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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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呢?
那時酒後亂性的是白石,但沒推開的是自己,半斤八兩,互不相欠。
是空氣中瀰漫著的酒氣?還是耳邊微熱的茫然輕語?與其説緋山不再為白石醉後巨大的反差感到驚訝,倒不如說她其實有所期待。──事實上早已因對方日漸溫熱的注視而時常心跳大亂,她根本無法自欺欺人。
但這不應該發生。
所以在清醒之後,既然一個說完全想不起來,另一個又希望全部忘記,將一場微不足道的意外當作什麼都沒發生,並且約定好保持適當的距離,本是多麼的自然又當然。
緋山一點也不記得她是怎麼離開逃生間的,
不記得是怎麼走回急診室,
也不記得為什麼終於把某個總把急診當門診的病患痛罵了一頓。
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否在正確的下班時間換下了制服。
等到回神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踏上了折返回醫院的步伐,並且深深的覺得,自己清楚記得那時的每一個碰觸和放縱的細節,是多麼的不科學。
回到了醫院門口,有些忐忑。她有點希望正在下雨,這樣至少有藉口說是在順便等雨停。
緋山美帆子一向很少等人,因為她總是被等待的那一個。
選了一個看的到出口、不隱密但也不怎麼顯眼的位置,看著進出醫院的一個個憂心和疲憊的蒼白臉孔,緋山有自信能夠一眼就發現走出來的白石,卻暗自喃喃發誓,若是白石沒有先看見自己,她就要馬上掉頭離去。
控制眼睛聚焦功能的,究竟是大腦還是心呢?
確認了一下腕錶上的時間,緋山抬起頭,
只看到白石直直對著她,笑得燦爛。
「──妳慢死了,白石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