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沢纱枝 

2013年冬天，纱枝正式从学园离职，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

这就像爱情电影味同嚼蜡的续集、小说画蛇添足的番外一样，多半是骗钱又骗感情的廉价商业品。纱枝回去之后的事情并不值得大书特书，还要可耻地分成上篇和下篇就更加只能以叙述者居心叵测来定论了。

上篇是在那年冬天。那一季的钏路特别特别冷，她将所有的时间用在筹备英语课室和整理旧物上。几百张旧照片分布在十几个盒子、相簿和采访笔记里，她先按照年代排序，再根据内容归类收纳。

几千张照片整理好了，英语教室也正好开张大吉。纱枝平时白天在自家教小孩子们幼儿英语，晚上就在县里的补习班教高中生备考。闲下来的时候就摆弄相机拍几张照，却想不出来发给谁看。她不能发给夏実，也不能发给前辈——她仿佛能听见北见哭丧着脸说：放过我吧。

于是，她就匿名投去一些杂志，运气好碰上善良的编辑，还会收到一点点稿费。

母亲问她这种生活是否太孤僻了。她说挺好，这是她想要的好。可母亲依然怕她寂寞，要真人哥哥（确切说是继父）带了一条熟人家刚生下一个月的小黑犬给她。

她瞅着那团毛茸茸的黑球，半响，脱口而出：“就叫紫菜卷吧！”

母亲一脸愤懑，说黑狗怎么能起这名！

她说她认识的黑种人姓White的多了去了。

平沢良子脸一红，敢情女儿变相嘲笑母上没见识，只得摁着小紫菜卷的脑袋一人一犬被迫接受了新名字。

那些时日，无论夏実还是前辈，都没有再联系过纱枝。反而令她更宽慰：是啊，没有谁离不开谁的，没有谁忘记不了谁的。她总以为自己对别人来说有多重要，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她想象过与北见纯一有一天重逢。他们在街上遇见，北见身边有个比她漂亮十倍不止的女孩子，开朗、温柔，会冲她笑着打招呼，拉着她的手一起去逛街，悄悄嘲笑北见黑成木炭似的脑袋。

然而，她终究等到的重逢，是彼时她站在纽约某间地下展览厅中央，一侧是巨大的黑白遗照里面北见似笑非笑的注视，眼前是透过北见的镜头望见的多年前初入大学校园的她自己。

——当我在战场上差点死掉的时候，我脑子里唯一所想就是你。

她伸出手去感受那一行字留下的每一道凹陷的刻痕。这些痕迹，就是她和北见之间剩下的全部。

原来她的自以为自作多情，才是她真正的自作多情。

北见尚且如此，那么，夏実呢？

她浑浑走出展厅结束悼念，漫步到河边透气。时间已近黄昏，她面向河流，背对着夕阳，看见有影子靠近。

“纱枝老师。”昔日的学生石内裕美跟着她走过来，扶着栏杆，目不斜视。“把北见老师当做备胎，纱枝老师的罪恶感还在吗？”

仿佛挨了一闷棍，眼前闪过回忆，纱枝一瞬间想起还是高中生的石内裕美，想起她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不趁早好好说清楚的话，会有一种辜负他人心意的罪恶感缠绕着你。

裕美不着痕迹地轻叹了一声，故作轻松地说：“放心吧，我早就明白的。老师也是普通人。谁都能把大道理讲得头头是道，真正百分之百做到的没几个。”

“……”

“不知道北见老师临死前是在想什么呢。”

“……”

“如果不是他骗过我，也许我就不会举着相机在这里玩摄影了。”

“……”

“过几天又要到曼哈顿悬日了吧？”

“还在。”

“诶？”裕美转头，瞪大眼睛看着纱枝。

“罪恶感还在。”扶在栏杆上的手渐渐握紧。“明明喜欢着其他人，却没有拒绝前辈的婚约。的确是我太自私了。”

不是这样的。裕美在心里说。

“母亲也好、前辈也是，还有……那个人也是。我一意孤行追寻自己的梦想，却耽误了他们的人生。结果，还是我爱自己比爱别人更多！”

不是啊，不是，不是……“没有这回事！”裕美激动地反驳，“我早就想说了，其实没必要接受别人的爱，还要把对方的人生一并承担下来。纱枝老师一直就把爱看得太沉重了，或者说，纱枝老师的爱就是那么沉重的呢……”她以毋庸置疑的语气继续说着：“纱枝老师并不是自私的人。正是因为你非常认真在为对方的将来着想，非常希望对方过得好，因为这就是你爱一个人的方式。”

一番话末了，裕美说得面红耳赤，纱枝笑得云淡风轻。

“谢谢。谢谢你告诉我，原来我可以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她以道谢作为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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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的三天行程，纱枝暂住在富山Miyuki的公寓内。她先洗完澡，捧着热茶，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里的搞笑节目。

“我以为你会哭得满脸泪痕回来呢。”Miyuki抱着坚果盒子在她旁边坐下，将电视转到播放肥皂剧的画面。

纱枝歪了歪头，撇嘴对电视里老调长谈的狗血情节表达了一下微小的抗议，若无其事地说：“哭了哟。我在那个学生走掉以后，一个人站在东河河畔哭了好久好久，中途还有个老奶奶问我遇到什么不幸了。哈哈哈！”

“……”

“你干嘛不笑？”

“纱枝。”Miyuki板着脸说，“我不是你英语教室里的小朋友，比童话故事还白烂的谎话是骗不到我的。”

“真是的。配合一下嘛。”纱枝一副扫兴的表情，目光转向电视。

Miyuki多瞄了她两眼，才认真看起电视。

事实上，是Miyuki下班后不放心纱枝，没打电话事先说一声，就径自出发去了展出地点。正找地方停车的时候，远远望见夕阳余晖里，好友孤单伫立的身影，很自然要下车靠近。一只脚还未踏出车门，只见有个陌生妇人抢先走过去询问，她才发现纱枝在哭。

她一声不吭，安静地侧身回到车里坐好，发动引擎，改道回家。

“我真不想来纽约。”这是纱枝这次一见到Miyuki时说的第一句话。毕竟她在此地失去过一位挚友，失去过一段爱情，而如今重回故地竟是要悼念前辈——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她的男人，死了。

“这是最后一集啊……”

“什么？”Miyuki猛然回神，才意识到纱枝在说电视的内容。

“牵强附会的大团圆结局。”纱枝面对着屏幕，意兴阑珊。“硬扯成有情人终成眷属也算是编剧的恶趣味吧。”

“不是的。”

“诶？”因好友格外认真的语气感到意外，茶杯碰到嘴唇，纱枝停下了啜饮的动作。

“为了幸福一直坚持努力的人值得一个好结局。这不是恶趣味……因为不止是我，不止是静流，就连神明都想看看你们的happy ending……”

“Miyuki……”她的唇角扬起苦笑。

“纱枝。”她不死心地挡掉她的打断。“我早就想问你了。你和夏実分开的理由其实就是那个吧！因为你们……”

“嘘——”纱枝放下茶杯，站起身，回身望着她笑。“对其他人来讲或许是像故事情节一样，却是我们真实的人生——不是会一定写下happy ending的。”

“是。”Miyuki目光灼灼，“正是我们的人生，才不需要照顾观众感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