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村夏実

如果说记忆是一面镜子,那么夏実的回忆就是拼贴的马赛克,色彩缤纷,支离破碎。

出院不到一个月,回到学校教书才几天,负责调查事件的女警再次到访。不过这次只有卷发、戴眼镜的那位一个人前来,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事件中牵连夏実的部分,然后说袭击她的犯人已经入狱了。

夏実知道这起事件,连续一周每天都可以看到电视上在报道,这个女警也上过电视,被媒体称为英雄。夏実还记得她面对镜头一边咬着手指头一边说“我对人类不感兴趣”的画面。

“木元警官,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还麻烦你专程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夏実客气地微笑着。

“说要你原谅是很过分的话,可是我答应了她,所以必须代她说——”木元深深低头,鞠躬。“对不起。”

警方亲自替犯人道歉——夏実挑眉,张着嘴一时不知道如何对付这种情况。

她从来没有责怪和怨恨过害她失忆的人,因为她全都不记得了。她能说能跑,能教英语,还能教篮球。从表面上看,这段失忆并没有让她失去什么,即使没有发生事件,她已经失去的人和感情还是注定会失去。

木元恢复站姿,又开始习惯性地把手指放在唇边,嘟囔着说:“一年多以前,我也受到过很严重的脑外伤,耳朵也听不见声音。可是,现在却奇迹般的康复了。虽然这很不科学,不过我认为在某些时候对抱着信念坚持一点点希望,也没什么不好的。”

“呵呵,这样啊。谢谢你的建议。”

“那么,我告辞了。”

“请等一下。能帮我带一句回话吗?”

“请说。”

“我想感谢她。”

“诶?”木元看着她的目光诧异。

“也许是这道伤口帮我摆脱了更大的痛苦。”夏実笑着,发自真心地说。“之前你来调查事件的时候,你们曾经问过我,那天深夜出门是要去哪里。我到现在也没有想起来,但是,却可以回答了。”

“什么?”

“我想那一定是,一个我到达不了的地方吧。”

“……”

“一定是我走错了方向,或者是出发的时机不对,神明在那个时刻出手制止我了。”她微笑着,眼神却格外的认真,以至于这句话显得她似乎是个虔诚的信仰者。

木元咬着手指头,沉默了半天,最后摇摇头,淡淡说了一句:

“不,只是编剧的恶趣味而已。”

 

“记得”和“知道”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体验。

夏実常常知道一些事情,却不记得它们。

比如偶然间在衣柜里发现一件印着“I ♡ NY MORE THAN EVER”的t恤。她苦思冥想了好几天也想不到自己到底是何时何地买了它,或者是有谁送她,又或者是从哪偷来抢来的。

再比如,大学校庆庆典上,收到了不认识的校友莫名其妙的感谢。

“静流的摄影展能够成功,是多亏了夏実引荐,才能找到最好的展馆啊。”

“哪里哪里。”根本没有印象的事呢。夏実苦笑着,接受感谢的心里并不踏实。

“这是静流的好朋友Miyuki托我送给夏実小姐的摄影集,请务必收下。”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回到家,煮了一壶咖啡,随手翻开静流的作品集,各种各样充满生气的相片跃入眼帘。她一边喝咖啡,一边欣赏着,直到翻到最后一个部分,是静流去世前最后一次住院期间拍的照片。

移动的视线和翻页的动作在看见某一张相片时同时停止。左手捂住了嘴。

照片里的女人站在病床边,打理送来的鲜花,暮色从她的斜后方染上来,与画面格格不入的是她所穿的衣服——印着“I ♡ NY MORE THAN EVER”的t恤。

一样的款式,一样的颜色,换成是任何一个人,夏実都可以当做巧合。
但偏偏是平沢纱枝。
穿着那件衣服的人偏偏是平沢纱枝。

有些不记得的事情,偏偏知道了,
就像被盗的物品被送到了失物认领处,她却无法证明它属于自己。
那时已经是2013年年底,纱枝已经离开一年有余,夏実也已经答应了别人的求婚。

求婚之夜是在东京当年最后一场花火大会的晚上,小川先生是附近小学的数学教师,在一次联谊中认识,交往刚满六个月。彼时,夏実穿着浴衣,握着小扇子,望着烟火出神。她知道大脑忘记了很重要的回忆,身体却记得每次见到烟花的时候那种悲伤到绝望的感觉。

“夏実不喜欢烟花吗?每次的表情都是很寂寞的样子呢。”小川先生很认真地说。

夏実摇摇头,立即冲他一笑。

夏実的父亲很不喜欢这位将来的女婿,想不通夏実怎么就比他还着急把自己嫁出去。

“‘不确定未来一定能够幸福,但是希望有一个机会,两个人一起努力。’他求婚的时候是这么说的,然后就被说动了吧。”夏実说,“当时被他求婚的时候认真的表情感动到了。”

“所谓求婚,就是男人跟女人说的最后一句漂亮话了。”父亲冲着喜帖上的照片指指点点地说,“那小子是个家里蹲,性格软弱没主见,又没吃过苦头,肯定靠不住啊靠不住!”

“家里蹲不好吗?”夏実振振有词地反驳,“家里蹲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跑掉。而且,我不需要一个很有主见的人帮我做决定!总之,我已经想清楚了!”

父亲心疼她,不再抬杠,放软了语气:“唉,我只是担心你……重复以前的错误……”

对与错,终究需要亲身去经历才能判断。一路前行,碰上绝路,旁边总有一个转角留给你。

婚期定在次年七月,原本没想那么晚,但无奈六月新人太多,夏実出手预定的时候晚了一步。她不禁有点想念起东堂,如果有东堂在,一定会方便很多。可是她最好的朋友最近几年都在欧洲的工作室,邮件里听说她要结婚的消息,回复也是冷冷淡淡的。夏実心里一阵难过,更不好意思找她帮忙了。

初夏,请帖陆续发送出去,夏実在长长的亲友名单上画着圈。房间里的电视机开着,刚播完一个搞笑番组,转入晚间新闻。

“下面播报一条刚收到的消息,时年33岁的日裔美籍摄影记者北见纯一在巴勒斯坦的一起武装冲突里误中流弹身亡……”

 

在短短几年的执教生涯里,夏実记得一个名叫石内裕美的学生。当然,作为一个老师,记得自己班上的学生原本无可厚非。但是夏実记得裕美,并不是因为后者是学校摄影部的部长,也不是因为她乖张、沉静的性格,却是因为一个微不足道却又对她意义非凡的细节。

裕美像其他学生一样称呼纱枝为“纱枝老师”,可是每一次夏実在旁边的时候,裕美叫着“纱枝老师”的名,眼睛却盯着她上村夏実。好像是在叫给她听。那眼神蕴含着就像在说“我知道你所不知道的秘密而且我就是不告诉你”的优越感和“告诉了你又能怎样”的冷漠。

抱持这种态度的原因直到纱枝离职、裕美毕业,夏実老师也没有获得可靠的解答。她得到的只有一张合照,那一年里,她和纱枝唯一的合照,是出自石内裕美之手的。

夏実本打算将那张照片和她的结婚请帖一起寄给纱枝,还没来得及找人问地址,她却先行收到了一封追思会及摄影展的邀请。

毕竟是教了三年的学生,她一眼就认出信封上漂亮的手写体是出自石内裕美。信封和里面都没署名,北见纯一的名字和黑白遗照就在请柬的正中央。照片中的他唇角抿起若有似无的弧度,眼眸有神,却无光。

“一个亲人也没有,都是朋友帮他筹办的展览。”夏実循着邀请卡打电话到展览公司,辗转联系到出资方之一的出版人——北见生前要好的朋友之一,如此这般告诉她。

挂掉电话,她盯着眼前以“北见纱枝 拜启”开头的婚礼请柬,眼睛一眨也不眨,长久地,直到眼眶刺痛,溢出晶莹温润的液体,一大颗一大颗地自脸庞滑落。

她终于明白,从她在医院醒来的那一刻开始,纱枝决意想要做到的,是保护夏実余生不会再一次陷落在名为“平沢纱枝”的无底深渊。那一年间,纱枝用只有她能做到的方式,温柔地,而有惊无险地向夏実描绘了一个没有她自己存在的理想生活。

她们不再纠缠着羁绊,保持着良好的同事关系,然后分开,随着年岁的流逝,联系渐渐减少,人情越来越疏离,各自有各自的归宿,各自忘记重要的事、和喜欢的人百年好合。

她活在纱枝为她创造出来的生活里,毋宁说在潜意识里她接受了这个梦想。

她一直就活在只有爱的人生里,不管她知不知道,爱存在于此。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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