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04

 

水野夏希的家乡在兵库县西宫市。小时候，在东京警备部工作的父亲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夏希基本上是跟母亲和弟弟在一起生活。此外，家里还养了一条西高地白梗犬。母亲从朋友处收到幼犬的那一年，恰逢某个棒球漫画正当红，便给它起名叫Punch。不知何故，Punch的个头总是小小的，比同龄的同类犬要瘦小一整圈，却异常地活力充沛，坐高只到弟弟的膝盖却可以跳起来够到他的肩膀，而且非常地黏水野家的两个孩子。

 

水野家所在的街道对面是甲子园高校棒球大会的指定旅馆之一。每年春夏两季，来自全国各地的高中棒球健儿们都会住进这间和式旅馆，整条街都是闻风而至的棒球迷。最近的公共棒球场就在步行不到十五分钟的河堤附近，夏希和弟弟从小就耳濡目染在运动的氛围里，偶尔也会和那里的孩子们一起打棒球。儿时的夏希从来没想过要当警察。每次回家的父亲也从来没有警察的威严感，还会带着全家人一起去甲子园看阪神虎队的比赛。

 

夏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对父亲的工作产生印象，是在1995年的阪神大地震发生时。整座城市在一个清晨陷入瘫痪，母亲带着孩子们去了避难所。小夏希在路上亲眼看到牵着警备犬的警察在冒着火光的废墟中搜救，他们是真正的英雄。

 

警校毕业进入东京警视厅以后，警讯曾经多次派人采访过夏希，但是她从来没有真正提过触动她决心考警察的那件事。

 

她从小敬仰父亲，但是，想成为像父亲那样的警察——这个念头是在夏希14岁的冬天。因为警备犬参与的营救人质任务失败，警方机动部队将责任推到狗狗的身上，父亲也因此受到责难、被迫提前离休。

 

父亲回到家中，带来的并不是家人团聚的喜悦，而是社会和媒体的责难。

 

那天，青灰色的天空飘着小雪，夏希放学回到家，看见家门口父亲正被人纠缠。那条跟着父亲一起退役的警备犬Roy一听见动静，就窜到夏希脚边，Punch也被吓到，懵懵地跟在比它高大一倍的德国牧羊犬后面，挨着小主人的皮鞋趴下。

 

她看清了来人，站在原地不再前进。

 

那是她在电视上看过很多次的事件受害人家属。他们没有举伞，也没有戴帽子，悲戚又愤懑地在寻求一个永远不可能令他们满意的答案。

 

父亲没做错任何事，但是他告诉夏希不要枉做争辩。除了一件事，一件事不能妥协和放弃：

 

“请您不要讨厌警备犬，不要否定它们的价值。它们对警队的工作非常重要！”

 

父亲卑微地低下头，如同在述职一般谦卑郑重。他是在为他的使命和事业致歉，并且仍不死心。

 

失去理智的造访者们仍是无法理解，伸出手去，扯着他的衣领和袖管质问。

 

夏希没有冲上去阻拦。她在雪中收了伞，蹲下来，抱着Roy的脖子，阻止它靠近误解与纷争。

 

那天下午的事情，父女俩默契地没有对母亲和弟弟提及，若无其事地吃完晚饭，全家一起看电视棒球转播。

 

……

 

“Natsu竟然也会看电视？”

 

模模糊糊听到身后的年轻女人在问。夏希没有急着作答，坐在沙发上，抱着一大袋马铃薯片，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

 

时值初夏，门窗紧闭，内部装饰看似普通寓所的房子若是转换视角到外面，就会惊讶地发现它是一家情人旅馆的一部分。

 

为了迎合某些特殊口味客人的需要，专门装修成家庭式居室的房间让人有回到家里的错觉，除了电视、茶几、沙发的固定配置，甚至还有一间可以做简单料理的厨房。当然，夏希绝对相信大小姐主动要求约在这里，原意是想要玩围裙PLAY、奶油PLAY、巧克力PLAY、女仆PLAY诸如此类的花样。

 

但是，赴约而来的夏希在房间等待的结果并不是裸体围裙装的大小姐——厨房里的各种食物和厨具显然吸引了好奇宝宝的注意力，一不小心就弄假成真地和烹饪较上了劲。

 

经过一番可以写入都市传说（并且差一点引起火灾）一般耸人听闻的迷之过程，大小姐炮制出来的成品正放在茶几上。

 

与其说是她口中的“沙拉”和“土司”，在夏希眼里，那些跟像是幕府时期战船上的黑火药和风干后的动物内脏为了钻研某种黑魔法而混合在了一起。

 

除此之外，更令夏希扫兴的是这次见到大小姐——她又换发型了——仿佛黑色泡面一样盖在脑袋上的头发和本人做出的料理倒是非常合衬。

 

夏希兴致全无，趁着大小姐去洗澡的时候，默默窝进沙发打开电视。

 

把一次美好约炮毁掉的罪魁祸首洗好澡，换上干净的t恤和短裤，擦着卷发走出来，却看到约炮对象面对电视机一脸痴迷。

 

很少见到Natsu如此女孩子气的模样，便开口问了一句，只得到她冷淡嫌弃的反应。

 

大小姐嘀咕了几句，眼珠一转，想让Natsu忘记刚才的料理惨剧。她从沙发后面绕行过去，挨着Natsu坐下，带着润肤乳清香气息的手臂肌肤贴着身旁女人只穿运动背心露出的胳膊，后者却无动于衷。

 

“到底看什么呢！”绘里香不爽地也去看电视，差一点没喷笑出来。“Natsu你到底是哪年出生的……”

 

上世纪70年代红火一时的连续剧《警犬卡尔》正在某家收费电视台的老年时间重播。

 

过时的服装和道具姑且不谈，戏中人念着旧时用语的老套对白，还有近似舞台剧的夸张表演令人不忍直视。

 

忍耐着，安静地看了五分钟，大小姐终于忍无可忍了。

 

“这个比我好看吗？！”

 

“嗯？”夏希的专注力依然在老套故事里的励志女警身上。

 

“不是‘嗯’，是看、着、我！”她不得不亲自动手把Natsu的脖子水平扭转了九十度。

 

夏希把含在嘴上的马铃薯片咬进嘴里，嚼了两下，咽进喉咙。她平视着大小姐，视线缓缓上移，眉毛也跟着向上一挑，注视着大小姐一头卷毛，然后默默摇了摇头。

 

“可恶！”

 

夏希可不理会抓狂的大小姐。她再度投入电视剧的怀抱，直到那首熟悉亲切的《走れ風のように》响起，她跟着高杉洋子的歌声轻声哼唱起来。

 

这部她父亲最喜欢的剧集，在她心目中也占据了无可替代的地位。这一点，她是无法向大小姐解释的。

 

看着大小姐昏昏欲睡的样子，夏希良心发现，调小电视音量，对着她转过身。

 

“偶尔放置play一下你，还挺有趣的嘛。”

 

“什么放置play!?”绘里香几乎是从沙发上跳起来，一边后退着转了360度，窝进一旁的单人沙发。她嘴硬地说：“我才没有很想做！H的家伙是Natsu！”

 

“哼，我可是一开始就没有主动的那个！”她也不甘示弱，再度面向电视坐正，放下零食，拿起水杯抿了一口。

 

她感觉到大小姐注视的目光，轩眉问道：“怎么，忍耐不住了？”

 

“才没有。”绘里香皱眉说，“我在想你这么H的家伙到底是什么样的来头……”

 

“哈？！”夏希抱起胳膊，“洗耳恭听。”

 

“嗯……”大小姐模仿着剧集里的侦探，沉吟道，“你是一个很会伪装的人，心机重，没有安全感，大概出生在一个破裂的家庭，没有兄弟姐妹，但是家境还不错，受到良好教育，为人低调，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喜欢电视剧这一点推断你是个宅女，工作地点也在室内，外表严谨保守，可能是一般公司的派遣员工，工作时间比较自由，平时会做些运动……呃，我不是说我们那种运动……”

 

夏希抿着嘴，一边听一边忍着笑。

 

大小姐絮絮叨叨地说完，得意地扬起下巴，问道：“我说得是不是全中？”

 

“啊……嘛……差不多吧……”夏希似有似无地点头。

 

“那我呢？”她听了很开心，就继续这个话题。“你肯定猜不到我的事！”

 

“那可不一定。”夏希第一反应是迎接挑战，松开双臂，正经地打量她。

 

夏希一向认为“可爱”是本国人用来敷衍的词汇，但是她确实找不到其他的词形容大小姐带给她的感觉。即使顶着一头黑泡面似的卷发，依然掩盖不了她讨人喜欢的长相——利落的脸部轮廓，微微上翘的嘴角，不时单纯犯呆的眼睛，漆黑的瞳色里不知道藏了多少机灵。

 

她是警察，观察和推理是她的本能，也是她的特长。只要她想，大小姐的身世来历她可以看出个八九不离十。

 

然而，那一天晚上，那个房间里的沙发上，她看着大小姐——很久以后她才知道是花园绘里香的人——良久，什么都想不出来。就像春天躺在山坡上望着天空，时间飞逝也不觉得腻。

 

“喂……”绘里香被盯得久了，也觉得不好意思，冲她挥了挥手。

 

夏希别开视线，又端起茶杯啜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