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应该是个颇为跌宕起伏的梦，因为醒来的时候不仅累得仿佛浑身散架，还出了一身的汗。拜此所赐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简直宛如酷刑，又闷又潮湿令人恨不得立刻从床上跳下来扑进大海。

　　不过这当然是做不到的，数日没有好好吃饭的自己几乎连从床上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更不要说支撑着脚步走去沙滩……诶？

 

　　当日向在心中一边抱怨一边想抬起手测自己的体温时，指尖却碰到了意外的东西。日向转头看去，发现那的确是一只手——不属于自己的手。

　　这家伙不是应该回自己房间睡觉吗？怎么会趴在这里？

　　而这些疑问还在自己脑内盘旋时，方才自己那一点轻微的动作似乎已经将对方从睡梦中吵醒了。

　　“……狛枝？”

　　甫一开口日向就被自己沙哑得可怕的声音吓了一跳，紧接着便是自己压都压不住的咳嗽与喘息，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时口中尝到了咸味，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呼吸道里火烧火燎的刺痛，五脏六腑仿佛都要咳出来似的。

　　过了好一阵日向才稍稍缓过了些气来，一边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一边转头看向坐在旁边的人。狛枝在被自己吵醒后便一直一言不发，除了帮忙顺气以外再没有别的动作，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你不是该回去睡觉吗？怎么、……咳、会在这里睡着了啊，当心我传染给你哦？”

　　“……啊，没关系，因为只有笨蛋才会得感冒嘛。”

　　“……”分明人就在手边上却没力气揍对方一顿还真是绝望。

　　日向默默压下心中的不快。

　　不过狛枝刻意逃避了回答第一个问题，是因为什么原因不想说吗。

　　日向略一思忖，脑中也没能闪现什么有价值的关键字。他在心中翻了个白眼，自嘲道：狛枝单纯想嘲讽自己说不定就是原因呢。

　　“总之要休息的话还是回你的小屋去吧。这么趴在这里就算不感冒也会不舒服。”说完这句话，日向决定无视对方，提起软绵绵的手臂掀开被子，在黑暗中摸索着下床穿鞋，在想要起身开灯的时候狛枝却突然发出了声音。

　　“……日向君。”

　　“怎么？”

　　喊完了日向名字的狛枝又迅速陷入沉默，而因为这段沉默，氛围突然微妙了起来。

 

　　今天的狛枝表现真异常。处于半脱水状态的日向这么下了结论后拖着乏力的身体走到了照明开关前，伸手将开关按了下去。适应了黑暗的双眼刹那间无法承受灯光的亮度而下意识闭起，双腿则依靠空间记忆走到了浴室门前。而当日向终于可以睁开眼睛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浴室门而是狛枝的这个意外差点让日向双脚一软。

　　“你、你究竟要干嘛……”

　　“只是看到日向君闭着眼睛走路，怕你摔倒就过来了。”

　　内容非常有理有据，但从狛枝口中说出来就怎么听都像是谎言。而且为什么狛枝走路没声音，还是说只是自己太虚弱所以没注意到？

　　接二连三的吐槽从日向的内心涌出。

　　尚未掌握心之论破技能的狛枝自然听不见日向的心声，可当他伸出的手不是扶着日向而是贴上了日向的额头时，还是令后者有一瞬间的愣怔。

　　“嗯，似乎终于退烧了。”这么说着，狛枝将手收了回来，面上也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微笑，“这样的话，明天日向君应该可以一起吃早餐了吧？”

　　日向看着狛枝的笑容，沉默片刻后抛出了询问，“你有事情？”

　　“哈哈，应该是日向君找我有事……才对呢？”

　　“……什么？”

 

　　等等，这种既视感如此强烈的台词，似乎在上一次狛枝爆破了整个宾馆大厅前，他也是这么说的。

　　日向心中突然满是不好的预感。

 

　　“真是可怕的表情啊，我什么都不会做哦。只是想和日向君说话而已，毕竟我也确实有很长时间没跟日向君交谈了嘛。……那么，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姑且道一声晚安。好好休息吧，日向君。”

　　说完，狛枝径直转身从小屋走了出去，留下日向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疲乏的身体脱力到只想就地躺倒，大脑却开始不受控般地思索起了狛枝话中的含义，这种绝望期期间留下的思维习惯十分难改，但对于现在的日向来说，他可以通过思考轻易就解读出狛枝的想法来。

　　转身扫过自己所居住的屋内，有变动的地方日向只需一眼就全部记住：椅子的位置、桌上多出的药物与水杯，以及整理成一摞的文件夹。

 

　　“是吗……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日向低声自语，表情没什么太大的起伏，像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这样也好。不用再考虑如何向对方提起这件事，对自己而言算是帮了大忙。

　　“……就这样吧。”日向轻轻舒了一口气，暗自说道。

　　反正已经决定去做了。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总不能就此放弃。

 

 

　　第二天日向如往常一样被闹钟叫醒，穿衣洗漱一通准备完毕才感觉身体情况在几个小时的睡眠后已改善许多，没有再剧烈地咳嗽，头脑也恢复了清明，似乎自己的免疫力在一场持久苦战后变强了不少。

　　只是接下来的事情会比疾病要麻烦得多。这么想着，日向按照约定去了餐厅，果不其然狛枝已经等在那里。可话虽如此，两人的共同早餐依旧是全程安安静静，在简单的互相问好后就再无人挑起话题。

　　分明已经特地坐在同一张桌子对面，为什么还是这么无语相对各顾自己？日向一边饮着杯中茶，一边抱怨自己事到临头还不当机立断的行为。与之相对地，狛枝安定吃完了早餐，顺手收走自己的餐具后径直从桌前向厨房走去，仿佛那个说出“想要和日向君说话”的狛枝跟眼前的狛枝不是同一个人。

　　眼前这个狛枝根本不像是有话要与日向说的样子。

 

　　“喂，狛枝……！”

　　似乎只是出于想要让对方暂时留下的目的而开口，但只不过是喊出对方的名字就已经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分明没什么好害怕的。

　　听见日向的声音，狛枝停下了脚步略微转身，并无太多表情的侧脸看不出情绪，“难道日向君还要我帮忙洗碗？”

　　“怎么可能……”

　　“那是有什么事？”

　　“……对。我的确有事情想跟你说。”思虑片刻后还是决定放弃一切铺垫选择开门见山，像是要平复情绪般，日向下意识深呼吸后起身走到了狛枝身旁，“半小时后在旅馆的大厅，我会等着你。”

　　狛枝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还是这样。

　　分明应该已经察觉到了才对。光辉闪耀的希望，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此，而从最初开始到现在，自己的想法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对于最低劣最无能的自己而言，希望是唯一值得自己追寻的事物。即使自己无法成为希望，也无法停止这份爱着希望的心情。

　　——所以如今，自己的这份迷惑，真是连自己都看不下去。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狛枝君的想法不对哦（それは違うよ）。”

　　“是吗？七海小姐还真是温柔啊，即使知道日向君所做的事情毫无意义也还是支持着他，在七海小姐看来，这么做就能看到‘希望’吗？”

　　“我想我说的跟你所指的不是同一件事……”似乎是因为被对方扭曲了意思，七海有些生气地皱起眉，两边脸颊也像包子似的鼓起，“而且即使狛枝君认为这种事毫无意义，我却不这么认为。我相信日向君的决定，与我知道幸运这种才能可能无法被移除之间，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有点不太明白呢。”

　　“因为日向君自己是最清楚这一点的人：才能的移除要比才能的获取更难。看了那些研究资料后，他就应该知道了其实根本就没必要考虑移除才能这种手段。”

　　但即使知道这一点他也没有放弃。

　　“日向君没有放弃的，并不是说服狛枝君移除才能这件事，而是没有放弃狛枝君你哦。”

　　“……什么（は）？”

　　“我就知道会是这种反应。”七海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日向君是发自真心想要与大家成为朋友的，这其中当然也包括狛枝君。只是狛枝君似乎总是用各种各样的理由避开大家，所以日向君也根本不知道怎么与狛枝君说才好。”

　　“……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与大家站在一起呢。”

 

　　命中注定愚蠢又卑微的自己，连才能都只是“幸运”这种垃圾一样才能的自己。

　　一度堕入绝望的大家，在战胜了绝望后又重新站了起来，这样的大家身上闪耀着的、巨大的希望的光辉简直要令自己兴奋到窒息。想到自己的行为如愿以偿成为了成就希望的踏板，就觉得死亡与不幸根本没有所谓。

　　对这样的自己说想要成为朋友什么的，即是说，自己也要与大家一样，成为希望的一员吗？这种事情简直连想想都会觉得惶恐，又可怕又令人期待；但自己这样的垃圾虫也抱有期待什么的，岂不是太不知羞耻了吗？

　　啊啊……真是，像自己这样的存在……

　　无论放不放弃都无所谓吧。

 

 

　　“不是这样的！（それが違うぞ！）”

　　诶？

 

　　日向突然拔高的声音令狛枝有些惊讶地朝他投去目光。正对狛枝而坐的日向满脸严肃，明亮的赤红色双瞳一瞬不瞬看向他；放在腿上的双手紧紧攥成拳，仿佛为了竭力忍耐什么而轻微颤抖着。

　　“怎么回事……这么突然。”狛枝诧异地眨了眨眼睛，低声地问。

　　“……抱歉，我不该这么大声喊。”意识到自己情绪反应过度，日向歉然说道，“但我只是想告诉你，希望谁都可以拥有，当然你也一样。”

　　“……”对此没有做出任何评价的狛枝，只是表情复杂地看着日向。浅灰色的双眼中既没有平日惯常的浅薄笑意，也没有提及希望时宛如漆黑漩涡般的疯狂。

　　那双眼中究竟映着什么，根本无法看出。

 

　　“我知道幸运这种才能给你带来过什么，所以我也明白希望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但一个人只要活下去，希望与绝望就是并生共存的。一件事所带来的结果，怎么可能只有绝对好的影响，而追求着这种虚无的目标是根本就不可能——”

　　“区区日向君，还真敢说大话。”

　　开口打断了日向的狛枝，声音听不出一丝温度。

　　“所以才说预备学科无论什么时候都只有预备学科的水平。因为自己无法获得希望，索性就像这样蹩脚地去把希望否定就好了？真像那只吃不到葡萄的可怜狐狸一样。明明赌上了性命得到了这么多可以令自己成为希望的才能，但果然最后还是只能白白浪费嘛。居然还想得出将才能从他人身上移除这种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充满狂气的笑声盈满耳畔。被毫不留情地攻击心理弱点，最不擅长应付的词汇一个接一个袭来，日向感到一股无名的晕眩。他咬咬牙，顶着巨大的压迫感继续说，

　　“——即使如此（それでも）……”

　　“嗯？日向君还打算说什么吗？不过这种无聊的话题还是就此打住吧，我没有继续奉陪的心情了。”

　　“你说得对，移除才能这种事，是我太天真了在自作多情。这种便利的好事怎么可能会有。我早就该知道，从遇见你的时候就该清楚的……”

 

　　这个被命运过分偏爱的人，不受控制将他人也卷入自己命运中的人。

　　因为无法逃离命运所以与命运相互依存、相互利用。

　　最接近成为“希望”的瞬间，是死亡的瞬间。

　　“我没有要否定希望的意思，如果我从最初就感受不到希望的话，现在的我大概也还留在新世界程序中吧。你想继续当个狂热的希望信徒我也没有意见，继续与自己的才能相伴相生也无所谓，只是、”

　　只有这一点，一定要做到。

　　同时背负着希望与绝望，与命运抗争着活下去的人，从来就不只是你。

 

　　“不要将自己的命运再整个交托给才能了。你的未来是要由你自己创造的。……只有这一点，我无论如何也想要传达给你。无论在你看来，我是个无能的预备学科也罢，可笑的人造希望也罢，抑或侥幸存活下来的绝望残党，我都会承担着这所有评价继续走下去。”

　　无论是什么样的过去，无论要面对怎样不可预料的明天。

　　现在，我们都在这里。活在这里。

　　“狛枝，一起活下去吧。我会证明给你看，……希望一直都在你的心里。”

　　我明白。要与你这样的家伙一起走下去，就不能害怕被你那幸运与不幸交织的命运卷进去。

　　绝不能放着你不管。

　　就像大家相互托付了未来，也以自己的希望决定迎接未来一样。

　　“我不会说什么‘绝对会让你看到希望’这种话，因为你的希望是只属于你的，也只能由你自己去寻找。但是，如果你有一点相信我……就将你的未来与我的系在一起吧。”

　　“……与你？”

　　“啊，当然也有其他的同伴，这个是……肯定的吧。”

 

 

　　又要开始了。

　　也已经习惯了。因为每一次都是这样。不幸的序幕必然会有幸运的终场，反之亦然。

　　“日向君果然……那个时候在毕业程序中，也是这么说服大家的吗？真是不可思议。”

　　“因为是奇迹，觉得不可思议是当然的吧。那个时候我的确是抱着程序中的记忆无法保留的想法强制脱出的……”

　　“不是那件事哦。”狛枝微笑着否定了日向，目光有些复杂，“我只是觉得，日向君居然真的只是为了我这种人，花费了这么多精力时间，这很不可思议。”

　　因为自己就是个除了爱着不知何时才能见到的希望以外，什么都无法去做，什么都无法拥有的人。无可救药到了极点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放手。不想变得一无所有，所以即使明知是做不到的事也依旧偏执地追求着。

　　“还真敢说啊。”日向有些不忿，“不就因为是你，所以才会费那么多功夫去做吗。”

　　“因为是我……吗？”

　　不惜将自身卷入这个蛮不讲理的、幸运与不幸的螺旋中，也要与自己一同吗。

　　感觉真奇怪。这算什么呢。自己太过幸运了？倘若如此，还真令人感到害怕。不想失去，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失去。这样执着于要和我成为朋友的你，说着要将自己的未来与我的未来相系的你。

　　充满了希望的你。

　　——如果拥有，就无论如何都不愿失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因为那些不可预见的事（不）情（幸）而战战兢兢、固步自封的话，就什么都不会改变。”

　　“改变？”狛枝自嘲地笑了笑，“你可能会死哦。”

　　“如果我会这么简单就死的话，现在我早就不在这里了吧。”

　　这么说着，日向也笑了，伸手细细摩挲着自己头上的伤痕。

　　“不管怎么说，我也相信我是拥有‘幸运’这个才能的……虽然以前完全没觉得它发挥过作用，不过现在倒觉得自己应该是一直被它保护着吧。”

　　找回了参与“希望育成计划”之前的自己的记忆也好，选择了强制关机却依旧保留了程序中的记忆也好，成功令昏迷的大家醒来也好。

　　与你这家伙一起相处这么久，也没发生过什么无法挽回的事。

　　说不定，就是因为我的幸运在庇护着我，所以才会这么风平浪静。

　　可是你说得对。没有人能真正预测未来，哪怕未来真的会有什么可怕的不幸降临，自己现在也不可能会知道。所以今天我说的这些话，搞不好在将来会统统化作诅咒，对你造成伤害。

 

　　但是，我不会再因为恐惧而伫留在原地了。看到狛枝目光闪烁着陷入沉思，日向这么想道。单纯的思考不会带来任何改变，既然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那就放手去做，不要后悔。

　　这就够了。

 

 

 

　　夕暮れ　尾声

 

　　“日向君和狛枝君要长留岛上吗？”七海从游戏里分神抬头朝日向看去，“这个结果真是与预定目标差了不少……”

　　“其实我们也有所权衡。”听了七海的评价，日向有些局促地笑着解释，“因为现阶段我能帮忙做的事，在岛上就可以全部完成。而且我想未来机关出于保险的考虑，也不会放我跑太远吧。”

　　“那么不谈这个，为什么狛枝君也要留下来？”

　　“……这个的话，说实话还是会觉得担心，他那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失控的才能可能会造成麻烦。而且，以狛枝的能力，在这里管理新世界程序的外部设施也没什么问题。这样的话就没必要派遣太多人来Jabberwock岛了，也没什么不好嘛。”

　　七海露出了有些凝重的表情，习惯性拉上了连帽低声说，“总觉得有种谁的阴谋得逞了的不祥感。”

　　“没这么夸张吧？”日向干笑。

　　“不过，既然是你们的决定的话，应该……没问题吧。大概。”

　　为什么要用这种完全不确定的语气说啊。

　　日向暗叹。

 

　　“嘛不管怎么说，我要做的就只是把你们的决定写成邮件寄到总部去而已。”说着话的时候，七海已经忍不住打起了呵欠，“一想到工作就觉得困得要命……哈……”

　　“那就休息吧。反正目前也没有特别要紧的事。”

　　“嗯，晚安。”七海揉了揉眼睛，屏幕亦随着她的动作逐渐暗了下去，“希望今后日向君和狛枝君能过上幸福快乐的二人生活……”

　　“这种诡异的祝福还是免了。”

 

　　看着中央控制室的电脑倾数关闭，昏暗的夜灯亮起，日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应该没关系。即使以七海的能力，也不一定想得到那个地步。

　　一个是脑癌后手术，一个是脑物理改造，怎么想狛枝和自己都不属于会长命百岁的那种人。

　　已经没有能够回去的地方了，那么至少在最后，一起留在有着大家回忆的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这么想着，日向转身走出了中央控制室，抬头是清澈的夜空与漫天星斗，他轻声笑了笑，慢慢地向第一座岛走去。

　　今天与往常一样，没有什么事发生，和平又无聊，在彼此互道晚安后就这么结束。

　　然后在太阳重新升起时，新的一天就又开始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