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狛日短篇合集 > 14.夕暮れ(前編)

  自那次事件之后已经过去了很久。那个对于世界而言不值一提的、渺小的事件,不过象征着他们所经历的一切“非日常”的落幕,以及日常的开始。颠沛不知所止的生活渐渐从脑海中淡去了形状,绝望的阴影也如同被洗涤的墨迹一般,变得淡薄而模糊。Jabberwock岛上总是温暖灿烂的阳光,平和又安静的生活,令人偶尔会怀疑过去曾经历的那些黑暗、看不清前路的日子,是否当真存在过。

  或许正是因为和平的生活过了太久,以至于让大家都忘记了自己尚处于未来机关监视之中的事实,前段时间在收到未来机关的离岛许可时,大家都接受得异常理所当然,毫无实感。直到开始肖想离岛后的自由生活时,欣喜与兴奋才如同缓慢涨起的潮水般涌出。诸如抱着电吉他绕岛长跑还嚷嚷着要开一场庆祝演唱会的澪田,信誓旦旦说着出岛后第一件事就是与田中结婚并环游世界度过蜜月的索尼娅,还有立志以自己世界第一美味的料理来拯救被绝望所破坏的世界的花村;人人都抱着无限的憧憬,登上了离岛的游轮。

  不过这些暂时都还与日向创无关。由于未来机关短时间内无法调动专员前来Jabberwock岛,为了管理岛上诸多精密而脆弱的研究设施,进行必要的维护与修理,继承了“超高校级的希望”这一才能的日向创必须作为临时专员留下,补上管理人员的空缺。听闻这个消息时大家都不免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分外失落。数年的朝夕相处令大家彼此间都产生了深深的羁绊,虽然知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真正到了那个关口,担心与不舍的情绪依旧不受控制地在众人心中蔓延开来,心思敏感如罪木甚至忍不住在码头上拉着日向的手大哭,然后被同样红着一双兔子眼睛的西园寺边责骂边拽进了油轮中。

  明白这一切都是难免。

  看着油轮缓缓消失在海平线,日向一方面担心出岛后的众人能否顺利回归正常生活,另一方面却意外地没有感到太多恐惧和不安。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大家势必会重逢,无论在何处。

  毫无道理,却又深信不疑着。

 

  不管过了多久,Jabberwock岛的夜空都永远繁星遍布,绛紫的穹窿澄澈清朗,璀璨的星光时而可见明灭,宛如交睫的眼瞳。

  通常大家一整日的活动在入夜之前就会结束,但也有少数工作内容例外。每天在睡前对所有研究设备与控制室进行检查,对于日向创而言已经成了例行功课。对于精细的电子设备而言,南国常年温暖而潮湿的气候是可能引起不必要损毁的大麻烦,所以日常打理与监控是不可或缺的。这种琐碎又极注重专业知识储备的活,以前曾经是由日向和左右田交替来做,而在左右田顺利脱出Jabberwock岛的如今,任务也就自然而然落到了日向一个人的身上。

  湿度检测仪显示的数值还在正常范围内,证明除湿设备运行无恙。日向做完了日常监测记录,又再度确认了一遍全部参数设置。

  “看起来没有大碍。”他将记录表格收好,“虽然记得今天已经在晚餐前将中央控制室的主电脑关闭,但姑且再去检查一下吧。”

  这么想着,日向将中央控制室的钥匙插进钥匙孔,甫一转动就发现了不对劲。向开锁的方向旋转的钥匙受到了阻挡,响起的并不是锁被打开的声音,而是沉闷的碰撞声;这意味着门不需要解锁,它本就处在可以自由开启、随意进出的状态。

  难道自己忘记锁门了?脑中浮出这样的疑问,但很快就被否定。依赖这颗被改造得如同计算机一般精确的脑,自己不会犯下这样低级的错误。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有人出于某个理由,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门。而能够这么做的人,自己所知道的就只有一个。

 

  “……哎呀。晚上好,日向君。”

  “……你来这里做什么?”

  听出了日向话语中明显的警戒语气,始作俑者从闪着亮光的监控屏幕前回过头,面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如果是初次见面的人,大概会觉得这笑容亲和又不拘礼,但并非与对方初次见面的日向早就对这笑容产生了免疫。确信犯的笑容从不代表友好与善意,在那一团和气的表面之下暗藏的,谁也不知是什么样的阴谋。

  狛枝凪斗就是一个标准的确信犯,虚心听教死不悔改的典型,他那令人不胜其烦的“希望论”可以在三秒之内把听他说话的人逼到忍耐极限。只是狛枝虽然价值观奇特得出类拔萃,行动力和脑力却同样超群绝伦,关键时刻一语道破问题核心的人十次里有九次是他。结果,在与狛枝相处久了以后,众人纷纷锻炼出了“只要与狛枝对话就自动过滤‘希望’二字”的能力,几年下来倒也相安无事,各自和平。

  最初日向以为狛枝也会与其他人一同离岛,但出乎意料的是,未来机关最终作出的决定是让狛枝留在岛上,而狛枝本人则从善如流、毫无异议。未来机关给出的理由简单直白,岛上的诸多设施由熟悉其运作的人来管理自然最好不过,但为了防止过于繁重的工作量给日向造成太大压力,最好有一个人担任助手与日向一同参与管理。

  而这个人就是正坐在屏幕前,一脸无辜地看着日向的狛枝。

  “我只是来这里检查系统运行状况而已哦?就像日向君平时所做的那样。”

  “是吗。”日向不置可否,目光大致环视了控制室一圈,熟悉的环境内除了狛枝这位不速之客外一切都与往常无异。在确认了没什么需要自己做的事情之后,没有半点与狛枝继续交流的意愿的日向转身打算离开,“那麻烦你了。”

  “啊,稍微等一下。”

  听见狛枝的声音,原地停下了脚步的日向没回过身,对方似乎也全不在意地继续说着,“明天就要开始过只有我与日向君两个人的生活了呢!所以我想在那之前,先向日向君问清一些问题会比较好……”

  虽然这话说的从客观上来看没有任何问题,但听起来真让人觉得不舒服。

  日向腹诽道。

  “不过我想日向君也知道我吃早餐的习惯,和氏早餐我一直挺吃不惯(苦手)的……所以如果明天是日向君做早餐的话,至少我的那份能是洋式的吗?”

  “……你的习惯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有什么义务给你做早餐啊!?”

  “诶?可是以前大家尚在的时候,也是轮流做早餐的啊。”

  什么叫做“尚在”,这种糟糕的说话方式能不能改一改?抱怨几乎就要涌到嘴边,但深知抱怨对狛枝无用的日向懒得白费力气,甩下一句“知道了洋式!”后顺手从背后关上了中央控制室的门,将房间里的一切都隔断在了门后。

 

  即使自己的助手只要开口就会让自己不自主觉得烦躁,但其实除了一日三餐外,狛枝基本都是一个人呆在图书馆,一呆还一整天。岛上其他未来机关的工作人员与狛枝的交流很少,因为左右田这个聒噪的大嘴巴对所有在岛上工作的人都声泪俱下地哭诉过狛枝在新世界程序中的种种壮举,结果导致大部分人见到狛枝时都恨不得退避三舍。曾经也有人尝试过与狛枝交流,但在发现了对方是个三句话不离希望的狂热希望信徒之后,亦渐渐与他疏远了。

  毕竟这世上,除了狛枝没有人会觉得“希望”是需要随时随地挂在嘴边才有可能拥有的事物。

  当然,狛枝对于希望的定义本身就与一般人大相径庭。

  在从新世界程序中脱出,昏迷,苏醒,到慢慢恢复的过程中,狛枝的表现出乎众人意料。原本预想的情况是醒来的众人与最初的生还者一样,avatar与绝望时期的记忆都会存在;这种记忆重叠与不一致的情况会导致醒来的人在获得意识之后,一段时间内处在自我认知混乱的状态,价值观的重塑与现实状况的梳理都需要付出相当大的努力才能做到。但狛枝醒来后的表现与程序中几乎无异,即使拥有着身为绝望残党的记忆,他也没有再作出任何极端的行为,反而相当顺从地接受了医治。

  不过,对希望抱有强烈热爱的狛枝,听从象征希望的未来机关的安排也是理所当然。在这种想法上达成了一致的众人只求狛枝别再突然打破来之不易的和平,而这一点到目前为止狛枝的表现都还不错。虽然他对待众人的态度总是十分暧昧,看不出是偏向积极还是消极,不过要搞懂狛枝的想法,基本谁都没有这个信心与兴趣。

  只是,对于日向而言,情况似乎可以另当别论。托脑改造后自己精准到可怕的直觉的福,再加上与狛枝长期相处的经验积累,要对这家伙的本质下个定论,日向并不觉得有什么困难——因为才能的束缚而导致价值观扭曲,试图在“幸运”与“不幸”的循环往复中找到出路,结果跌入虚无主义的渊薮,陷进了宗教的全能悖论而无法自拔。

  正因为处在轮回中不断经历幸与不幸,所以狛枝才会比谁都渴求获得希望。

  “绝对的好的事物”,这就是最终狛枝所认定希望的表现形态。

  ……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存在。

 

  “如果一个人活着只是为了追求一个既定的目标,这个人将会变得过分偏执,甚至会怀有偏见,自欺欺人。而在无法到达目标,抑或被告知那个目标毫无意义时,这个人会极力拒绝被说服,并且试图通过一些努力去证明那个目标确实存在,或者证明自己已经到达了那个目标。”

  “但事实上,在追求的目标毫无意义的前提下,努力也是毫无意义的。当然也不可能取得什么成果。”

  狛枝就是这样的人。不惜创造绝望、与绝望合为一体,也要去追求“无论怎样的绝望都能将之击破的绝对希望”,但在他人看来,狛枝所认定的希望就像一个荒谬无稽的骗局。

  “其实从他的说法来看,哪怕一个普通人都可能是希望候补——只要是一个能够战胜自身命运的普通人。只是他认为自己无法摆脱命运,所以才无法成为自己所期待的希望。最初觉得与我亲近,也是因为觉得我在这方面与他相似吧。……这种价值观,套在我身上还真是敬谢不敏。”

  从最一开始就是如此。哪怕那家伙有一天真的喜欢上什么人,这种喜欢的心情最终也逃脱不了他以“希望”为唯一标准的褒贬评判。其他事就更不用说了。

  构筑了一套完整的自我保护理论,用似是而非的言论迷惑扰乱他人,甚至最后连自己都被蒙蔽,对自己的谎言变得深信不疑起来。

  “这种人真是棘手,连置之不理都不行。”

  仿佛自言自语般地低声抱怨着,日向在棋盘上落下了一枚黑子。笼城的黑色墙壁内白子顷刻全染上了墨色,没有一丝空域再可落子的棋盘,宣告了游戏的结束。

  “啊……又是我输了呢。”

  “还要再来吗?”

  按下重置键将棋盘复原后,日向看着屏幕中注视棋盘像在发呆的七海问道。后者则只是有些不甘地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谈论这么正经的话题,很难分心认真思考棋局呢。”

  “好。”

  “不过,日向君有想过要怎么做吗?”七海的声音透过扩音器,带着轻微的电流感,“对狛枝君不能置之不理,其实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没什么好办法。”日向的声音听不出什么遗憾的感觉,从他口中说出的回答似乎只是纯粹基于现实分析而得出的结论,不值得过分叹惋,“与其去想要怎么说服那家伙,还不如从根本把一切都打破重塑。”

 

  七海眨了眨眼睛,片刻后才迟疑着说道,

  “从根本是指……才能?”

  “嗯。”日向点了点头,“我会请求调用希望之峰学院有关幸运这项才能的全部研究资料。既然幸运这种莫名其妙的才能可以被‘植入’我的体内,那么移除的可能性也一定是存在的。”

  言及此,日向像是下意识一般伸手按住了自己额头上因手术而留下的伤疤。

  不过说到底,幸运这种根本不能依靠学习来获得的“才能”,这种充满了不确定性的存在,希望之峰学院的研究者们就真的明白它到底是什么吗?说不定他们都完全没弄清所以然,就自以为已经在手术中为自己植入了这项才能也说不定。

  混沌系统内部复杂而缺乏明显规律的非线性因素,外界因素与内在因素不断相互影响而产生的概率现象和结果,真的可以被称为才能吗?

  “这么说的话,日向君也对‘幸运’这种才能不是很了解呢。”

  “与其说不了解,倒不如说我自己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使用过这种才能。”日向将手掌摊开,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掌中纤细的纹路,“说到底能够将幸运作为才能使用的,从来就只有狛枝一个人。”

  但那与其说是“使用”,从另一个层面上看不如说是彻底被这种才能玩弄了。

  “只是,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呢。”七海似乎是觉得站着太累而在屏幕中抱膝坐了下来,歪着脑袋将下颌撑在膝盖上,“对才能与希望怀着狂热信仰的狛枝君,会同意把自己的才能移除吗?”

  “不这么做,他永远都无法改变。”日向习惯性地蹙眉,“或者他自己去改变自己对才能的看法,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对人而言,“拥有才能”本身不能成为“目标”,而是要能够利用才能去创造好的事物与结果,并非利用才能去破坏毁灭。

  当然,人反过来被才能所制约更是谬误。

  没有才能的确很多事都无法做到,但拥有才能也绝不代表全知全能。

  这些浅显的道理那家伙要是能直截了当接受,很多事就都不会发生,自己也没必要在这里殚精竭虑思考那么多。

 

  “总之不管他怎么想,我会先准备起来。”日向从中央电脑前的椅子上站起身,七海见状也随之站起来与他对视,“这期间可能有很多事要拜托你了,七海。”

  “没关系哦。能够帮上大家的忙,我也很开心。”七海温和地笑着颔首,“而且接下来会忙碌起来的,一定还是日向君啊。”

  听见七海这么说,日向脸上露出了他惯常的,有些苦涩的神情,没有说话。

  与其说忙碌,倒不如说要做好一跟狛枝开口提及此事就被对方从头嘲笑到尾的觉悟。

  不过没有这种觉悟的话,也就根本没必要做出这种决定了。

  没什么好怕的,反正不管是对方时不时陷入希望狂热症的模样,还是对方讽刺力全开的言语精神攻击,自己都早已习惯。

  或许在狛枝看来,自己的行为比起自不量力,更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在多管闲事。但就算是多管闲事也不能不闻不问地把狛枝放置一边。没有人会在这座岛上度过一生,以后必然还要回到社会中去。如果那家伙还是现在这样的状态的话,未来会有什么样的遭遇,日向基本上已经可以预见了。

  只有这样……绝对不行。

  无论是谁,都是可以自己创造未来的。

  哪怕是那家伙也一样。

 

 

 

  当狛枝凪斗终于找到了日向创的时候,后者正趴在图书馆的桌前,侧头枕着自己的手臂看起来尚在熟睡。桌面上数本厚重的文件夹敞着口,印满文字的A4纸从中漏出;此外还有许多看上去像是研究报告的纸张散乱地摊在桌上,纸面随处是原子笔勾画书写的痕迹,潦草如昆虫爬行的路线,大多数内容都难以辨识;少数看得清的文字也似乎是一些专业性颇强的用语。资料涉及的知识范围相当之广,医学数学社会科学看得人眼花缭乱。

  想也知道是为了这些东西熬夜,结果在图书馆里睡过头了。狛枝随手翻过几页资料后,看着还没有苏醒征兆的日向下了结论。

 

  其实狛枝并没有在日向失踪时寻找对方的义务,或者更准确地说,两人轮流准备三餐并一起进食算是某种约定俗成的事情,所以只是今天恰巧轮到狛枝做早餐,而日向却始终没能按时出现在餐厅里,出于疑惑狛枝在找过了日向的小屋和中央控制室后,终于在图书馆发现了对方的踪影。

  日向被喊醒之后仍旧是一副恹恹欲睡的神情,一路跟着狛枝回到一号岛后也没有恢复清醒的样子,哪怕在吃早餐时都很是心不在焉。

  以前日向也不是没有因为一些事物忙得通宵达旦,可他从来没出现过今天这副模样。而当狛枝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的时候,日向已经因为高热又径直趴倒在了餐桌上。

 

  因为擅自在外过夜又没有注意夜间保暖的日向罹患了上呼吸道感染。虽然本身并不是多严重的疾病,但由于他近一段时间内似乎都没有好好休息,于是抵抗力在偶尔低于正常水平线后,很不凑巧地被病毒趁虚而入,且病情迅速发展,异常的高热没有一点消退的意思。

  医生从第三座岛上带来一些常用药后,将剩余事宜都交托给了狛枝便又匆忙赶了回去。一来这种病还没严重到需要住院治疗的地步,二来第三座岛上的人长住汽车旅馆很少与第一座岛往来,因此由第一座岛的常住民兼日向工作伙伴的狛枝担任照顾日向的工作变得理所当然:定时将昏昏沉沉的日向喊起来吃药,为了增加看护时间而将看书地点从宾馆改到了日向的小屋,连续准备了数日伙食打扫了几天的卫生(反正之后日向也需要补回来),以及每天去第二座岛上检查中央控制室的情况。与狛枝的见面机会陡然增多外加数日不见日向的踪迹,这些终于引起了居住在新世界程序中的七海千秋的怀疑。

  “似乎是因为太久没有生病,所以突然发病之后就立刻病倒了。医生也说这次可能恢复得会比较慢。”狛枝向七海解释道。

  “……唔,日向君还真是不小心。”

  “看资料看到忘记回小屋睡觉,日向君果然是超高校级的冒失娘呢。托他生病的福我每天的工作一下变得充实起来了……只不过比起我,七海小姐应该还是更想与日向君对话吧?”

  听见狛枝的问题,七海只是有些困惑地从游戏里分神抬头看向对方,“……完全意味不明哦?”

  “啊哈哈,是吗?问了意味不明的问题还真是抱歉。”狛枝依旧是一贯谦逊而略带自卑的笑容,看上去完全没有感到歉意的样子,“不过,我的确是有些事情想要和七海小姐与日向君确认一下,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现在先问七海小姐吗?”

  “是关于日向君看的资料的内容吧。”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敏锐啊。”发自真心地赞叹之后,笑意从狛枝的眼中退去,连带他说话的声音也严肃了起来,“日向君正在看的文件,全都是以前希望之峰学院对才能进行研究留下的资料,其中也包括希望育成计划的实施阶段成果报告。”

  这些充满了科学理性与研究者疯狂的文件,原本应当已经与希望之峰学院被终结的历史一道永远封存了。

  曾经未来机关也就这些资料进行过分析,并有意愿将希望育成计划继续进行下去,但在看完这些资料后,未来机关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为了“创造”出真正的天才,学院不惜将普通学生作为实验品对其进行脑内直接干涉,在物质水平上将一个人完全改造为另一个人。实际有着这样研究内容的希望育成计划不仅需要耗费大量资金,也完全违反了人道。

  资料上记录了作为实验品的预备学科学生们在参与手术后的种种情况,其中不乏术后脑功能继发性损伤而成为植物人或患上严重精神疾患的学生,更甚者因手术失败而发生系统功能紊乱,直接失去了性命。而最后活下来的“成功品”们,则进入到第二阶段的才能强化学习中,在这短时间内,研究者们会挑选出才能表现最为优秀的学生——拥有才能数量最多、对才能的掌握最为彻底的学生——将其命名为“神座出流”后由院方保护起来。

  而剩余的“成功品”学校也并没有要付出代价继续培育他们的意思,资料上对这些学生们最后的记述只有两个字——处分。

 

  “狛枝君这几天一直在看这些文件吗?”

  “嘛,因为内容实在太令人感兴趣了……而且这上面记述的内容,其实就是日向君所经历的过去吧?一想到这点就觉得特别想弄清楚这些文件究竟讲了些什么呢。”

  狛枝君,真不愧是日向君本命啊。

  七海不抱任何感慨的心情默默地想。

  “不过,日向君看的资料大概并不完全吧?虽然是希望之峰学院对才能的研究报告,但不知为何日向君所持的资料,全都是只针对某一个才能的研究纪录呢。”

  “……”

  “还是说,日向君其实原本,就只想看关于这个才能的研究纪录?”见七海保持缄默,狛枝扬起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这个反应……看来我是猜中了呢。”

  七海有些无奈地垂下眼睑,犹豫了片刻后开口说,“其实没必要猜日向君想做什么,因为这件事原本就应该是要告诉狛枝君你的。”

  “诶?”狛枝有些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但随即又露出了兴趣盎然的神情,“难道日向君是想要对我‘做些’什么吗?这还真是令人期待啊!”

  “日向君想要做的事情,你如果知道了大概是不会觉得期待的吧……”七海歪着脑袋看向狛枝,温吞吞地下了结论,“虽然我觉得你不知道日向君的计划,是因为日向君觉得还没有必要告诉你……嘛,反正最后的决定还是要由狛枝君你来做出的,告诉你也没关系……应该。”

 

 

 

  低烧徘徊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头昏脑胀,浑身脱力,感觉不到饥饿所以没有食欲,最难忍的是分明什么都没吃却总是反胃。

  仔细想来自己大概有几年没感冒过了。当时“老师们”也曾对自己千叮咛万嘱咐,在保证身体健康这方面一定要多注意,保不齐会不会因为一次病毒感染就让手术成果付诸东流。

  不过现在这些都无所谓了。比起这些,自己这场病究竟要多久才会好起来呢。

  大概这几天所有的事务都要落到那家伙身上了吧。……分明最不想拜托的人就是他,却不得已还是要如此。

  ……算了,现在考虑这些也没用。

 

  半梦半醒中日向听见了开门的声音,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来了。房间里因为没有开灯而一片漆黑,大概已经入夜有一阵子,又要起来吃药了吧。

  只不过还是觉得很累,累到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欠奉,思绪仿佛也被强制终止一般磕磕绊绊难以维续。

  “喂,日向君?”

  “……”没有力气张嘴说话,别喊我了。

  像是听见了自己心里的声音,对方没有再开口。不一会儿,额头上传来了皮肤柔软的触感。这是在测量体温?

  “还真是麻烦啊……”

  声音像是隔着水灌入了耳朵,模糊不清。

  对方似乎是将手伸到了自己背后,想要将自己扶着坐起来。

  “日向君?至少也请吃完药再睡着?”

  “啊、……嗯。”

  其实根本无心无力去分辨对方说了些什么。结果对方递来的药片与杯子,将药和水吞下时却忍不住咳呛了起来。对方见状将杯子取走后,伸手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背。

 

  “……好一点了吗?”

  “咳、咳咳……谢谢。”

  听见自己的道谢,对方沉默了片刻。而当自己快要撑不住倒下睡过去时,终于听见对方低声地说道,

  “……除了会给人添麻烦,真是没有一点别的用处了哦?分明都已经拥有了这么多才能,这方面却还是预备学科的水平呢。”

  “……”

  “日向君还真是、自大得令人讨厌啊。……可是、”

  ……什么嘛。

  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只是接下来对方又说了些什么,自己已经再也听不清了。头脑沉重地连组织反论的语言也做不到,然后可能就是在下一秒——

  思绪彻底中断。

 

 

 

  有关神座出流计划的第三阶段实施纪录

  “在第二阶段结束后,所有‘神座出流实验体’的能力评级已经全部完成。才能方面的评价标准包括习得的才能数量、才能的熟练程度、才能的表现程度;而实验体自身的评价标准则包括生理体检以及智力检测的全部内容。”

  “在对第二阶段的所有研究结果进行分析后,我们从全部共四个实验体中选出了资质最优的一号实验体,并将之命名为‘神座出流一号’。”

  “同时,我们在第一阶段与第二阶段对实验体的观察记录中,也发现‘神座出流一号’不仅在才能与体能方面优于其他实验体,更注意到其在各种不同环境中都表现出更强的生存与适应能力。我们相信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绝不仅仅因为其拥有多种不同的才能,更在于其受到‘运’的庇佑。”

  “‘幸运’与其他才能不同,我们认为它受到内在与外在双重因素的影响,是一种十分特殊的‘才能’。在我们所研究过的所有‘超高校级的幸运’中,虽然每人的幸运表现形式不同,但这种才能的发挥毫无疑问会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环境的制约。”

  “因此,我们正是以实际观测的方式,以确定实验体是否足够‘幸运’。并且我们目前认为‘神座出流一号’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拥有这项才能。”

 

  “——所以日向君是做不到的。虽然很遗憾但这就是事实。虽然‘幸运’只不过是个垃圾一样的才能,但想要获得它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哦?我也相信正是因为这种幸(才)运(能)我才会站在了这里。如果没有这种才能的话,我应该也就不会遇到大家了呢。啊,不过对于大家来说,果然还是不要遇到我这种无能又低劣的人会比较好?”

  “……按照狛枝君的话来说,幸运与其说是才能,但却既无法主动寻求也无法被动拥有,倒不如说更接近一种不可抗力呢。”

  听见七海的说法,狛枝发出一声轻快的笑,“虽然是这样,但这种力量却是永远不会脱离我而存在的啊。所以果然它还是与我所相称的、我所‘拥有’的才能呢!”

  “唔……虽然理解了狛枝君的说法,但还是觉得很难接受啊。”七海下意识地收紧眉头,像是在竭力思考,“总觉得这种说法就像是宗教信徒宣扬宿命论一样。”

  “七海小姐无法接受也是正常的,毕竟这种无聊的才能是‘只属于我’的啊。”言及此,狛枝仿佛很失望一般,长长叹了口气,“果然并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事情呢。日向君居然把他好不容易才拥有的美妙才能用在这种事上面……真是无意义的浪费。”

 

  究竟是为什么呢,分明是无意义的事情却还要努力去做。就像那些分明只是普通人却妄想成为希望的垃圾一样,不知羞耻却又热切渴盼。

  而你,明明拥有了才能却还是与以前一样,丝毫没有进步。思想单纯又愚蠢,与当初那个可怜的预备学科根本毫无区别。

  这样的你,即使做了再多的事,也是无法成为希望的。

 

  不过明知如此,却还是在意你在意得不行的我,也是一样愚蠢得无可救药。果然,我们还是很相似啊,日向君。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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